《明》第三卷 國難

第六章 家(二)

第三卷 國難

第六章 家(二)

「是啊,應該千刀萬剮才對,真是便宜了他」!周圍的人紛紛附和。
然而現實卻如此讓人心冷,北方的無序與散漫經歷了這麼多年,漸漸地圍繞平等原則妥協各方利益形成了一些公認的規則。並且制訂規則的人們都儘力在避免破壞這個共同的協定。特別是前前前前……大理寺正卿,「御賜金槍」吳思焓退出江湖后,埋頭鑽研律法,不斷地協助爵士會將使各項制度變得完善,變得更難鑽漏洞。可以預見,將來即使一個五毒俱全的惡棍,在如此嚴密的律法下也有可能變成一個普通人。與此相比,南方的理學開始目標要比北方崇高的多,對道德的要求也嚴格的多,到現在,卻變成了一個空洞的謊言。儒士們滿口道德文章,滿口周禮大同,私下裡的手卻伸得比盜賊還骯髒。一邊明目張胆地打劫著百姓的財產,一邊將反對者插上各種牌子處死。那些所謂的周禮,所謂的道德文章,不過是拿來說說,實際上官場運行的,正如吳思焓所言,是另一套潛規則。憑藉這套潛規則,他們輕而易舉地讓安泰皇帝殺了伯文淵,並且是在他們痛哭流涕為之求情,「諸臣皆動容」情況下毒殺。在聖旨下達之前,黃子澄已經知道伯文淵會在「要麼寫書悔過,要麼服毒自盡」二者之間做出怎樣的選擇。如今,這夥人的刀又向著姑蘇朱二揮去。堅持言者無罪的姑蘇朱二不可能自食其言,為了報紙上的流言而動用手中的權力反擊。而談判桌上那一套規則,又完全不適合與流言抗爭。此際《江南新聞》開了頭,肯定有無數家報紙沿著漢奸這個罪名將姑蘇朱二平生功業進行分析,不需要證據,也不需要思考,直接將罪名坐實。大明朝剛剛在西南獲得一次軍事勝利,高漲的熱情下,必然有無數無知小民跟在報紙后,充當為國除奸的「勇士」!
敏圖老漢用手在氈包壁上撐了一把,接著反推力趔趄著走回自己的位置,抓起銅碗給自己灌了幾大口馬奶酒,笑眯眯地說道:「如果不來,他們不連肉罐頭都沒有吃么。西北冬天不比咱們這短,冬天沒肉吃,那些軍爺們的嘴巴還不得淡出鳥來。前幾天我去廟裡拜佛祖,喜力喇嘛說過,遼蒙聯號今年在關內拉了幾車銀幣,幾十車年貨,馬上就會過來」。
老敏圖搖搖頭,盯著斯日骨楞的眼睛說道:「帖木兒不是黃金家族,大喇嘛說了,那個傢伙是突厥人,屍體里爬出來的魔鬼,與他交往的人都不得善終。你沒聽說么,薛王身上長滿了濃瘡,已經受到了佛祖的懲罰。如果你不想給部族帶來災難,就別當沒看到薛王的信使」。
「老敏圖,那些漢人今年不會不來吧」?一個眼窩深陷的老牧人鬆了松油光發亮的皮得勒(大衣),望著月牙大的小玻璃窗外那一片白沉沉的天空,狐疑地問。「他們要是不來,可坑了咱們,我孫子看中了老包金家的三姑娘,還等著買花布娶她過門呢」!草原上夏天短,牧人們趁夏天積累的飼草不夠供應所有牲畜,所以入冬前要將大批牛羊處理掉。否則牲畜群中那些羸弱的傢伙經歷熬上半個冬天,被寒風吹死前只會剩下一堆爛骨頭,一點兒本錢都收不回。
辦完了姑蘇朱二盛大隆重的喪事,工部尚書周無憂主動上書祈骸骨,交出了手中的權力。建文皇帝挽留再三,見周無憂去意已決,恩准了他的辭呈。這位大明的前工部尚書動作迅速,在辭呈被准許的第三天就買舟南下,遠遠地躲到瓊州(海南)府,比發配罪臣走得還遠。而他的繼任者郭任接手工部后,立刻暫停了大小利民設施建設,將全部精力轉到軍火生產上來。「今日儲財粟,備軍實,果何為者?乃北拒燕,南討黔」,這位新任工部尚書在給皇帝密折上如是說。至於虎視眈眈的帖木兒,建文君臣早已忘記了威脅的存在,沐家在南方打得不錯,宣揚了大明天威。據西北八百里快報,帖木兒經派來的使者已經走在半路上,不日就會到達京師,向大明君臣解釋他的忠心。
京城與北平相距數千里,報館的經營經營方式是,當地出版后,快馬送到異地再次印刷發行。白正看到那份《江南新聞》的時候,已經是《江南新聞》在京城發行后的第四天。《北平春秋》上面為朱二辯護的文章,在江南刊刻時,距離風暴的產生已經過了八天。
「我呸」,一個圍觀者重重地向地上吐了一口痰,彷彿砸在姑蘇朱二的臉上。「談判時收倭寇好處,主持海關吃番邦回扣,死有餘辜,自殺,真便宜了他」!
人們畏懼他的王爺頭銜,不敢對其過分無理,不情願地散出一條縫隙,怒目送他們離開。
「你們有證據么,誰有,拿出來給大夥看看,我馬上磕頭給大夥賠罪」!小北海王猛然轉過身來,對著圍觀者質問道!
而就在這殷紅、純白的世界間,總有未枯萎的野草倔強地探出頭來,被冰封雪打,最後化作一縷翠綠色的煙霧,永遠消失在狂風中。
幾點最熱切的目光黯淡下去,該死的火銃,斯日骨楞不甘心地想。他不甘心窩在湖邊,他有建立功業的雄心。但他知道族中沒有幾個人會支持自己。如果帶得人少了去投奔帖木兒,那裡肯定受不到重視,只能沖在陣前當炮灰。
「人生而平等,縱使他因為出身的差異而導致自身資質和財富的不同,但是他們擁有同樣的權力」,這就是郭璞領軍的北方新政堅持的原則。在此時的白正眼中,這個原則更像是一條商業協議,不過是為了保證每個人都有憑本事賺錢改變自身生活的機會。這個原則下面沒有一個周禮那樣描述的讓人熱血沸騰的大同時代,也沒有一個非常崇高的目標。所以北方六省的百姓散漫而自行其是。相比于北方新學,白正知道自己一直所為之奮鬥的千秋正學從開始目標就明確得多,方孝儒等人倡導的周禮、井田、三代之治,曾經也讓自己為之精神振奮,並願意為其捨身證道。
氈包里的男人們全部放下了手中的食物和酒漿,一起望向斯日骨楞,老敏圖和老哈斯俱是族中長者,而斯日骨楞是中年一輩的老大,部族將來的掌門人。三人的意見足以決定整個部族的命運。
「那不一定,敏圖爺,我聽人說他們漢人就愛吃這一口不新鮮的肉罐頭,像咱們這邊這種一刀見血的吃法,他們還伏不住呢」。靠近門口的一個楞小夥子粗聲大氣回了一句,見敏圖和哈斯面前的銅盤子空了,用腰刀在面前的煮羊背上揀肥厚處切了兩刀,將兩片帶著油光的肉條放在長輩的面前。順著刀尖,幾滴未熟的羊血瀝瀝滴下,顯然,這羊是今天早上才殺掉的,否則根本不會在帖著骨頭那層膜上有這麼新鮮的羊血。
手中這份盜版報紙是《江南新聞》,與朝廷走得最密切的一家報紙,作為方向燈,它引領著京城清議的潮流。獃獃地看著白正手指下那行小字,書房內眾人彷彿聽到了儒林中那山呼海嘯般的怒吼聲,不用問,接下來的日子,絕對有無數有心無心的「愛國者」枉顧事實,從各個角度對朱二的人格與功績進行攻擊。
是一個樵夫詢著琴聲找到了姑蘇朱二,老漢怕鬼附身,沒敢上前細看,戰戰兢兢地將此事報告了官府。官府派幾十個膽大的捕快封鎖了現場,上報到應天府,然後周無憂才聞訊趕到那裡,及時制止了憤怒的人群對朱二遺體再次破壞。
「我是沒有」,離他最近的一個秀才退縮了兩步,喃喃地解釋:「可是大夥都這麼說!大夥都這麼說的,難道還會有假?」。
「老師,你要寫什麼」,一個晚輩弟子見白正突然發獃,又突然從沉默中奮起,詫異地湊過腦袋。
畏罪自殺,憤怒地愛國者們推搡著,不願意給周無憂等人讓出道路。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即使不能動手,也要在他身上吐口吐沫。
就在《江南新聞》上那篇文章發表的第五天,姑蘇朱二沒有上朝。他的好朋友周無憂組織人手找遍了京城,最後在牛首山下伯文淵墓前找到了姑蘇朱二的屍體。脾氣平和的姑蘇朱二膝上橫一瑤琴,垂著頭,靜靜地長眠於一顆桂花樹下。漫天的桂花將他的身體蓋住,掩蓋了他頭上散朝回家途中被百姓扔石頭砸出的淤青。濃濃的花香,將塵世間那些喧囂與煩雜,骯髒與原罪,全部從姑蘇朱二身上洗去。偶爾微風吹過,還能將琴弦撫動,彷彿天地間有一雙手,續寫那未完的譜曲。
普通牧人不認銀票,所以從他們手裡購買東西必須用銀幣或實物。銀幣運送不便眾所周知,所以敏圖老漢這番解釋還說得通。但老哈斯卻不這麼認為,按日子推算,今年遼蒙聯號的夥計肯定是耽擱了。這讓居延海邊的牧人心裏十分不安。嘴角外邊關於帖木兒的傳言越來越多,剛過上十幾年安穩日子,大夥誰都不希望那些流言是真的。
想起那個漢家伢子的窩囊樣,火盆邊上的男人們哄然大笑,瞬間忘記了剛才的憂慮。蒙古女兒熱情奔放,喜歡像鮮花一樣在自己心愛的人面前綻放。斯琴是族中有名的熱辣美人,很多小夥子拚命向她身邊湊,都給她拿鞭子打了出來。好不容易有了心上人,偏偏那個漢家伢子如此不通風情,白白耽誤了大好春光。
他繼承了常茂體魄,本來就高出眾人一頭,盛怒之下,更顯高大威猛。
「為朱江岩洗污,你們幾個,抽幾個人去聯繫北平各家報紙,說我有一篇文章要發,請他們務必在下一期給我留出版面。如果排滿了,就說我出錢請他們加印」。白正焦急地吩咐,為了捍衛說話的權力,剛剛倒下一個伯辰。他不願意看到朱二再成為犧牲品,更不願意看到的有識之士被洶湧的無知之言弄得心寒,不再堅守言論無罪的底線。「你們幾個也別閑著,趕快去找許大人,讓他們這些官場人物也動動筆,替朱大人分辯分辯,不能眼看著朱二被人這麼冤枉」!
「朱大人主持海關,為咱做過不少好事,應該不會是漢奸吧」,一個看熱鬧的商人喃喃自語,聲音很小,在鼎沸的人聲中激不起半分波浪。
……
氈包中的炭火已經燒到最純,紅紅的幽光照亮眾人的眼睛。老哈斯向眾人眼中望去,每一個男人的眼中閃著不同的光芒。有人是對安逸生活的留戀,有人是對馳騁疆場的渴望,有人是對漢人聚集地繁華的羡慕。他解開自己的皮得勒(帶毛皮大衣),從布袍子下伸出布滿傷痕得胳膊,老哈斯將手臂舉到男人們面前。「你們在想建功立業前,還是想想能不能打得過漢人吧。這世道已經不是憑藉誰有力氣誰得天下了。我年青時,和你們一樣喜歡縱馬衝殺,這胳膊上的傷痕就是我最後的收穫。和我一塊出部落的四十個壯士,都是一等一的身手,我們可以騎在馬上半個月不下來。結果呢,就回來我一個。王爺們打輸了可以投降,我們在戰場上輸了,就只有死。我現在老了,只想看著孫子娶媳婦生崽子,看著自己的血脈在草原上一代代傳下去,不想給任何人賣命。」
被叫做敏圖的老漢坐在氈包靠近西北的位置,看樣子是個族中長輩。聽到晚輩的問話,老人搖搖晃晃站起來,趴到氈包壁上,接著炭盆里的火光翻翻皇曆,背對著大夥答道「老哈思,就你沉不住氣,還沒到入冬呢,牲口殺了,肉放不住,他們自然不會來這麼早。罐頭雖好,哪裡有新鮮肉賺得錢多」。
一場早來的風雪將居延海兩岸染成一片純白,湖面還沒來得及結冰,滿湖的熱氣雲蒸霞蔚,在風雪中上下翻滾。沿岸的一些高大的喬木被狂風送來的熱氣一熏,打幾個冷戰,將剛剛落在肩頭上的雪花從肩頭抖落。而那漫天飛雪又不甘心殷紅的秋葉破壞了它一統天下的美夢,咆哮著又撲了上去。幾經爭奪,在樹枝下面結下長長一串冰錐。脆弱的枝條不堪重負,咯咯地段落,晶瑩的冰錐與殷紅的樹葉相伴落入皚皚白雪中,在湖邊形成獨特的風景。
文人多怪僻,還有寫文章前要蒙頭大睡的人呢,發發獃算什麼。一個深知白正習慣的弟子笑了笑,準備告辭。從今天白正發獃時間長度上來推斷,明天的《北平春秋》上又會出現一篇絕世好文。
和玉門關內的漢人一樣,純正蒙古人家亦有很多祖宗留下的規矩。不同部落之間略有差異,但總體上的變化不大。像這個信奉喇叭教的部落,氈帳的西北角是空出來供奉佛祖的位置,除了備輩份極高的長者,沒有人敢坐在那裡。老敏圖的座位最靠近那個角落,所以輩份最為尊崇。切肉的壯小伙是這個家族的小輩中年齡最大的,他負責座中照顧所有人的吃食。
「要,要是帖木兒的軍隊走到我們家門口呢,我們到底幫著誰。難不成還幫著漢人對付自己的族人」。斯日骨楞喝了口酒,梗著通紅的脖子說。
「薛王說,帖木兒是黃金家族的血脈,蒙古族重新騰飛的希望……」斯日骨楞看著兩位長輩,有些力不從心地說。
「就算他是黃金家族,我也不給他賣命」!負責切肉的年青人大聲嚷嚷,「每次他們黃金家族打仗,我們都得出錢出人,幾十年了,只見勇士出去,從來沒有見勇士回來過」。
「斯日骨楞,我知道你有志氣。可現實就是如此,大喇嘛都說帖木兒成不了氣候,他就成不了氣候。這是命,不服不行」。老敏圖的目光彷彿看進了斯日骨楞心裏,「你看這草原上,還有幾家肯奉薛王號令的,還不明白黃金家族的運氣早已結束了嗎。咱們這居延海邊有最肥沃的牧場,沒必要為了一個沒影子的目標去拚命。還是踏踏實實照顧牲口,吃安穩肉吧。你要實在悶得慌,也可以和漢人學者做生意,何必非拿自己得命不當寶貝呢」?
「坐下,別這麼慌慌張張的,說,誰等我們,啥事」。老敏圖低著頭將被雪壓滅的木炭撥的炭盆外,不滿地問道。
負責切肉的後生從羊背上拔出刀來,藉著炭火烤了烤,燒去了上面的油脂。用手指颳了掛刀鋒,瞟了斯日骨楞一眼,示威般說道:「那也不一定,誰動了我的牛羊,我和誰動刀子。管他是哪個家族,誰的血脈。這些年藍大將軍對大家不薄,大夥拍拍胸脯,就知道該向著誰」!
「我去招集書院的高手,大家一塊寫,和他們對著干。他們會將謊言說成事實,我們不會還朱大人清白么」,有個書院的學生義憤填膺的說了一句,轉身奔向樓下。
少年接過酒壺,咕咚咕咚向喉嚨里灌了幾大口,一邊呼吸著熱氣一邊說道:「漢人,漢人的商隊來了,好,好大一群人。還,還有他們的胖,胖掌柜,和,和一個仙,仙女,都,都在外邊。大大夥等著你們出來,一塊講,講價錢呢」!
胡天八月即飛雪,在這氣候變化劇烈的塞外,深秋落雪算不上什麼稀罕事。當地的牧人早已習慣了這變化莫測的天氣,一邊圍著炭盆烤火,一邊把酒唱歌。今年收成不錯,牛羊的秋膘抓得很厚實,牧人們臉上的笑容也隨著牛羊的肉背厚度變得越發濃郁。就等天晴了,天晴后海邊的集市就會開始,將手中多餘的牛羊賣給遼蒙聯號設在肅州的罐頭和毛皮廠,足夠換取下一年的開銷,那些牲口較多的勤快人家說不定還能換回把鳥銃來,有了它,冬天就不用擔心草原上的惡狼了。
胖掌柜,老敏圖微微一楞,猛然站了起來,拉著老哈斯向外奔去。「快出去,是高扒皮,晚了說不定孩子們又被他騙了,快走,快走」!
火盆里的炭啪地跳了一下,幾條沾了油脂的火苗竄了起來,映紅眾人的臉膛。老敏圖和老哈斯同時抬起頭,眼睛直直地盯在了說話的中年人臉上,異口同聲地問道:「怎麼,斯日骨楞,難道你的太平日子過夠了嗎,又想跨上馬背去替薛王爭奪天下」?
「人都死了,你們還想怎麼樣」。北海王常承祖代領一夥太學生衝進人群,抬起姑蘇朱二遺體向外走。「有種的,上來先和老子打一場,打贏了我保舉你到西南投軍,真刀真槍和蠻夷干」,常承祖大吼著,在頭前給眾人開路。
白正的心一點點變涼,在他眼裡,這幾行字,每個字背後都有一雙陰狠的眼睛。是黃子澄和周崇文那伙人,或者說你他們那個利益團伙乾的,這是白正不用動腦子想也知道的答案。新政在舊體制下掙扎了二十多年,雙方領軍人物伯文淵和白德馨互相之間的筆仗也打了二十多年,隨著時光的推移,很多道理已經不證自明。特別是在伯文淵被朝廷設圈套殺死後,舊的等級制度與道德理論在人們眼中已經轟然倒塌,包括白正自己,都知道世界變了,所謂千秋正學,也需要隨著時代進行一些變革,堅持那些教條沒有任何意義,也沒有任何出路。
「對,就是這麼個理兒,誰動了我們的牛羊,我們砍誰。管他蒙古人還是漢人」!圍在火盆邊的男人們紛紛附和。大家都是有家有業的人,好日子才過了十幾年,誰都不想輕易失去。成吉思汗,黃金家族,大元,那都是很遙遠的事情。況且幫著帖木兒打下天下有什麼好處,世界上最大的帝國能帶給牧人什麼?況且喇嘛們早就諭示過,帖木兒信奉的是穆斯林,違背了佛祖的旨意,早晚要受到懲罰。
半個月後,悲痛不已的皇帝終於下旨,以帝王之口證實了朱二的清白。將「追隨先帝,縷立奇功。汗馬宣勞,純勤不二」等贊語,賜給朱二作為身後哀榮。並集百官之議,贈懷遠王,謚忠敬。其職,以皇帝的妹夫,駙馬耿璇代替。市泊司與海關的權力衝突隨著耿駙馬的到任終於告一段落。
變革並不可怕,聖人說過,吾一日三省吾身。聖人本身也不認為自己的一言一行完全正確,值得後人步亦步,趨亦趨的效仿。後人最需要堅持的不是聖人那些言論,需要效仿的是聖人那肯于學習,肯于完善自己的治學態度。親眼目睹了北平和國家的變化后,白正自己得出了以上結論。老朋友伯文淵西去,世間再無人做辯論對手,反而讓白正有了充裕的時間本著一個儒者的良心對這二十年的歷史做一些反思。反思過後,他看到了一個無奈卻充滿希望的結局。
「我看他是嫌斯琴是蒙古人,所以才不肯接受斯琴的馬鞭」,始終悶頭吃肉的一個中年漢子笑夠了,猛然插了一句,「敏圖叔,薛王的信使來過好幾次了,咱們部落怎麼給他回話」。
白正雖然個性孤僻,其文其人還是很受報館讚賞。第二天,幾乎所有的北方報紙都在醒目位置刊載了白正為朱二的辯護文,也有無數儒者為姑蘇朱二仗義執言。南北方報紙隨即在其後的半個月內,有開始了一場辯論風暴。比當年伯文淵被殺時,雙方之間的辯論還要激烈。然而,作為場漩渦的中心,姑蘇朱二卻永遠看不到這場因他而起的精彩交鋒了。
「不會,那些漢人沒那麼膽小。況且咱們和帖木兒又不是一族,和他摻和不到一起」。老敏圖眯縫著眼睛說道。他未嘗不知道今年秋天草原上氣氛的異常,但是作為當家人,關鍵時刻他必須保持鎮靜。否則鎮不住族裡的年青人,會給整個部族帶來災禍。
草原上牧人的主要食品為肉類和奶製品,過於油膩的食品極其容易生病,必須用奶茶化掉腹內的積滯脂肪。所以其他物品缺得,惟獨這磚茶是不可或缺之物。明蒙交戰期間,大明對北元實行貿易封鎖,磚茶是第一項禁運物品。如今大明已經統治了草原盡二十年,百姓們早已忘記了積蓄磚茶對付商路中斷。聽老哈斯這麼一嘀咕,很多人的臉色都沉重起來。
「那倒是,這些漢人有錢賺的時候膽子一向大得出奇」,靠近門口的年青人笑著說道。「上次來這邊收購羊絨那個夥計,孤身一人在草原上走了一千多里,比蒼狼膽子都大。可就是不敢鑽女人的帳篷,害得咱們部落的斯琴白白對著他唱了一晚上情歌」!
如今的白正已經不是當年的白正,在與伯文淵的辯論中,他充分理解了對方理論的精華。雖然秉性固執,但一代真儒那勇於承認事實的本性讓他肯對眼前發生的一切進行思考。北平新政不是橫空出世怪物,現在它身上汲取得更多是西方諸子、老莊精神與儒家的一些對新政自身發展有利的概念,以現在白正的眼光來看,新政的支柱,伯文淵的平等論,更像是結合了西方諸子與儒家精髓的一個怪胎,雖然無法容於正統儒者之眼,但卻更能適應變化后的中國。經歷近二十年的發展,新政和理學的差異在白正這種大家眼裡清清楚楚。白正看到,所謂新政,更多情況下不過是大夥給北平為首的北方各省強加的標識。從開始,北方就只有探索,沒有具體目的,即使到了現在,北方六省新興儒者提出也只有一個平等原則,沒有最終目標。他們,包括這一切的始做蛹者武安國,似乎都不知道目標在哪裡,新政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
姑蘇朱二是漢奸。隻身說服沿海數十家盜匪來歸,寸舌擊破高麗與日本最後一道防線,在談判桌上為大明爭來無數利益的姑蘇朱二是漢奸,這年秋天,大儒白正在報紙上看到了一個天大的笑話,然而,他卻笑不出來。
就在眾人議論紛紛的時候,「乒」,的一聲,氈包的門被人大力推開,一個虎頭虎腦的少年夾著風雪沖了進來,氣喘吁吁地說道:「敏圖爺,哈斯爺,你們都在這,大夥都在外邊等著你們呢」!
當年儒者們的預見沒錯,北平新政從一開始就動搖了原有秩序的根基。現在明帝國的分崩離析皆因新政而起。然而,在這重重危機之下,卻可以看到一片勃勃生機。如果能找到一條恰當的路,順利走出當前的困局,大明,不,炎黃將是一個全新的炎黃,正如邵氏艦隊旗幟上那隻浴火騰飛的鳳凰一樣,永遠再不會墜入一亂一治的宿命輪迴。
「先喝口酒,暖暖身子,然後再回答老敏圖的話把兒。」老哈斯抓起身邊的皮壺扔了過去,這少年是他的孫兒,自己的孩子當然自己心疼。
白正不敢再往下想,黃子澄算是後輩弟子,周崇文亦做過他的門生。自己一輩子堅守讀書人的節操,卻教出了這樣的學生,不得不說是老天對自己的嘲弄。推開眾人,提起筆,白正開始為文替姑蘇朱二抗辯。
又吃了幾塊肉,喝了幾口女人們煮好的奶茶,老哈斯嚼著嘴裏的茶梗說道:「我聽說帖木兒那頭白眼狼準備入侵大明,會不會這個消息把那些漢族商人嚇得不敢出關了。老敏圖,天晴后咱們是不是打發一個後生到肅州城內打聽打聽,這麼等不是辦法。眼看著,各家各戶得磚茶都不多了,沒有它,孩子們怎麼去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