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第三卷 國難

第十章 碧血(一)

第三卷 國難

第十章 碧血(一)

馬屁詩人羅恩縮卷在皮袍子里,混在駱駝隊中前行。自從貼木兒娶了晴兒,他被召見的次數就越來越少。那位前夫的人頭還懸挂在阿里瑪圖城牆上的美麗女子,好像已經徹底被貼木兒征服。一路上,獻歌,獻舞,獻策,奪走了貼木兒身邊所有弄臣和美女的寵愛。如果將東征大軍比做一群蒼狼的話,這個名字叫晴兒的女子就是給蒼狼插上翅膀的人。她對西域地行的熟悉和對各部族語言的熟悉,大大提高了東征軍的前進速度。
阿里瑪圖失火那天,羅恩目睹了阿斯古楞(高德勇)公爵突圍的全部過程。他自問沒有阿斯古楞那分勇敢,內心更加負疚之餘,對此番東征的結果產生了極大的懷疑。在傳說和他親眼所見的事實中,瘸狼貼木兒是個蓋世梟雄。這世界上目前為止,還沒有他攻不下的城堡,沒有他征服不了的國家。然而,這些真主都不敢接受的狂熱穆斯林們真能征服大明么,羅恩不敢輕易下結論。他不知道即將到達的國家,有多少阿斯古楞和他麾下武士那樣的男人。這樣的男人不需要多,全國有一萬個,羅恩勛爵可以保證,貼木兒的東征夢將永遠破碎在大漠邊緣。
羅恩勛爵內心暗叫一聲佩服,自己的故國沒有這麼多武士,也訓練不出這麼整齊的軍隊。他抬起頭,用凍得滿是裂口的黑手搭涼棚向前方望去,目光越過如林旌旗,天地之間是一條淡紫色的連綿雪線,冬天的日光射在積雪上,絢麗得讓人無法逼視。是金山,羅恩憑藉這些日子研究地圖的經驗推斷出自己已經跟隨東征大軍來到了金山(阿爾泰山)西麓。前面那幾道不算太高的山樑應該是金山的延伸,越過這幾道山樑,則進入了大明定西軍控制範圍的肅州衛。南下可攻嘉峪關,北上可達居延海。(注:做為西方人,羅恩的地理知識有誤。此地應該是祁連山西北向延伸段)。
帖木爾軍中向來不準女人說話,惟獨晴兒夫人是個特例。一路上,她給帖木爾貢獻了不少好主意,所以越靠近大明邊境,參謀部對她的建議依賴性越強。特別是關於這一帶的地形地貌,整個軍中沒有一個人比晴兒更清楚。
望著遠去的眾將,貼木兒欣慰地笑了。他知道易卜拉欣到現在還懷疑晴兒的忠誠,但他喜歡身邊放一個蛇蝎美人那分刺激的感覺。況且他認為晴兒這次又給自己出了一個好主意。有一個秘密他沒告訴羅恩,也沒告訴晴兒,那就是前方抵擋他的張正武將軍手中並沒有充足的軍隊,在臨洮的秦王朱樉馬上就會起兵,從關內給張正武最後一擊。
越靠近大明邊境,羅恩勛爵關於東征即將結束的預感越強烈。沿途諸汗國都是蒙古人所建,按道理他們應該夾道歡迎貼木兒才對。事實卻恰恰相反,越靠近大明,當地人的抵抗越強烈,數個蒙古部族面對貼木兒極其僕從的三十余萬大軍,真的戰鬥到最後一個男人倒下。
「是」參謀們魚貫而出,不一會,大帳外傳來壓抑的號角聲。瘸狼貼木兒站在沙盤前,將手中小旗子一個個向馬謖山方向插去,一隻,兩隻,三隻,整整五隻小旗子。邊插,邊對身邊的老軍師易卜拉欣解釋,「一個萬人隊不夠,派五個輕騎萬人隊從雪線上踏過去,直撲居延海。那裡的蒙古人若是不降,就全殺光了,糧草牛羊物資充做軍用,足夠我軍用上一個冬天。若他們肯降了,就給給我直撲嘉峪關,將前面的張將軍生擒活捉。此人乃大將之才,操得一手好炮。各國的炮兵操典都參照了他的原創。」
「那裡偏北方向有一段山勢比較平緩,夏天時可以翻過。然後穿越一小片沙漠就可以到達居延海。在那裡彙集蒙古人,一同沿張掖河南下,可以直接抄嘉峪關的後方。」美人的聲音聽起來也和金山上千年積雪一樣冰冷。羅恩勛爵的目光順著聲音所描述方向移動,彷彿看到一支軍隊掉頭向西,穿越馬謖山一個大迂迴,把眼前的敵軍團團包圍住。
「好,好一條百里迂迴之計」,沒等參謀們表態,瘸狼貼木兒第一個為晴兒叫起好來,「縱使本大愛彌兒,也沒敢將兵力分得如此遠。久聞居延海乃西域糧倉,來人,吹角點將」!
夠狠,羅恩從桌案上找來紙筆,飛快地記錄下貼木兒和易卜拉欣的每一句話。火器戰爭是和冷兵器戰爭完全不同的一種最新作戰方式,如果貼木兒打贏了此戰,也許這些調兵遣將的部屬就可以總結成一本兵法,供後人學習。此後千秋萬代的領軍打仗之人都要稱頌貼木兒的名字。羅恩知道自己在為吸血鬼當書記官,但他更知道忤逆貼木兒心思的後果。一邊昧著良心記錄,一邊用眼角的餘光偷偷瞧向晴兒,越是這種內心矛盾時刻,美女的誘惑力對羅恩越大。
「好像對方有些硬,他們埋伏在雪裡,前方部隊可能吃了點兒小虧」!一聲低低的嘀咕從背後傳來。羅恩勛爵回頭望去,看到幾個負責運補給的低級參謀躲在駱駝肚子旁邊,正在交流對戰局的看法。
聽了貼木兒的解釋,老狐狸易卜拉欣凝重的面色漸漸展開,嘴角上出現了一絲淡淡的笑容。回頭掃了一眼晴兒和羅恩,不陰不陽地說道:「只派一支主力,其餘四個萬人隊派那些金帳汗、白帳汗還有怯失迷兒等國的軍團過去,即使大明在居延海邊有軍隊布署,也擋不住五萬大軍的圍攻。到時候,讓張正武將軍分兵救之亦難,不分兵亦難……」!
「色拉退、暗都刺、薛超吾、敖勒多爾,你們四個帶領麾下的萬人隊配合吐如紇,一切行動聽他指揮。不要攜帶任何火炮,乾糧也盡量少帶。兵貴神速,如果掉隊,你們自己知道真主會怎樣懲罰不忠者」!
羅恩勛爵不願意和這個黑胖子爭執,這些狂熱的傢伙對己方實力有股盲目的自信。不光是這些低級參謀,包括貼木兒和他麾下的將軍,也對此番東征抱著勢在必得的心態。羅恩勛爵是外人,為了自身安全,他不敢問將軍們這份自信從哪裡來。爬上駱駝背,冒著刺骨的罡風,放眼向前望去,雪線上已經看不到剛才那種絢麗的陽光,取而代之的是團團白霧和滾滾黑煙。那黑煙中彷彿隱藏著無數撒旦的僕從,衝著羅恩呲牙咧嘴扮著鬼臉。
「看來今天真的遭遇上了大明主力部隊,否則大愛彌兒也不會再次想到我」,駱駝背上,羅恩勛爵矛盾的想,他不知道自己該高興還是該鬱悶。貼木兒的臨時指揮大帳搭在一個避風的小山坡下,離前線還很遠,但是在這裏羅恩已經感到腳下土地的震動。大帳外,幾個渾身是血的蒙古武士被捆在石頭上。羅恩心中湧起幾分不忍,是失利了的先頭部隊將領,按照貼木兒的脾氣,這幾個人今天肯定會被砍頭。
兵貴神速,為了加快行軍速度,貼木兒的遠征軍沒攜帶太多軍糧。為了給軍隊籌集糧草,也為了不在身後留下麻煩,東征大軍每克一城,必屠之。除了工匠和少數年青女子之外,身高超過一米者,無一倖免。無論沿途是同一祖先的蒙古人還是其他民族,大漠瘸狼的眼中沒人憐憫,真主的懲罰之劍已經出鞘,必須用人血來淬火。如果城主選擇了投降,貼木兒會寬恕他,然後帶走城裡所有能吃的物品,包括農民留的種子,任由整個城市在寒冷的冬日自生自滅。
「我看未必」,羅恩勛爵跳下駱駝,帶著矛盾的心情靠過去,壓低聲音加入討論,「你們聽聽這炮聲,一路上什麼時候這麼激烈過。聽,這種炮,好像不是咱們用的火炮」。彷彿給羅恩提供證據般,遠處傳來密集的炮彈炸裂聲,一聲接著一聲,比當天軍火庫爆炸都激烈。
「呯」,前方傳來了一聲炮響,隱隱約約,不太容易分辯具體位置。「呯,呯,呯」,更濃密的火炮聲從正前方傳來,東進的隊伍為之一滯。訓練有素的武士立刻整頓衣甲裝備,無需號令,各前進部隊整齊地從隊伍正中間閃出一條可供兩匹駱駝對行的道路來。貼木兒帳下的傳令兵和各領軍將領相對疾馳,旗幟絲毫不亂。
門外傳來急促的馬蹄聲,從吹響號角不過十幾分鐘的間隔,武將們已經到齊了。瘸狼貼木兒掀起氈簾走出去,大聲發布命令。
那些曾經的美麗城市全部消失了,人類歷史上數千年積累起來的文化隨著穆斯林的火把付之一炬。絲綢之路,傳說中從一千四百多年前就將中國的絲綢、瓷器、紙張和各種技術向西傳播的道路;一千四百多年來只在成吉思汗西征時中斷過的道路。近二十年更繁華,更富庶,將大明朝更新的珍奇物品和技術向西傳播的道路;隨著羅恩勛爵的讚美詩,葬身於大愛彌兒足跡下。馬屁詩人羅恩不知道自己如何才能得到救贖,在但丁所描述的地獄底層中,是否能給自己留一個位置。還是在底層之下,再挖出一層,洗鍊像自己這樣給屠殺唱讚歌的人。
「吐如紇!你帶麾下的一個萬人隊當先鋒,馬上出發,掉頭向北,穿越馬謖山,閃擊居延海。具體地圖從參謀部拿,無論戰死多少人,一定把居延海附近給我蕩平」!貼木兒的聲音在帳篷內外回蕩。
淡紫色的雪線上空騰起一團團雲霧,硝煙的味道逆著風傳了過來。傳令兵跑動的速度越來越頻繁,一會兒,前方隊伍讓開,東征軍隊末的幾支勁旅沖了上去。羅恩勛爵夾雜在低級的文官隊伍中,伸長了脖子觀看戰況。前方打到什麼程度他判斷不清楚,距離太遠,火銃聲嘈嘈切切如雨打芭蕉,羅恩勛爵看不到一個熟悉的將領,也不敢拉下傳令兵問個究竟。和那些低級幕僚一樣,他只能從通信兵的臉色上,判斷敵手的強弱。
「是」!羅恩答應一聲,接過令旗,跟在傳令兵身後向前方衝去。貼木兒生性喜歡炫耀,每臨較大戰役都要讓左右記錄下來,編輯成冊以供後人瞻仰。羅恩勛爵善歌善頌,是記錄武功的最佳人選之一。雖然東征以來,對手和己方實力相差懸殊,但貼木兒在得到愛妾晴兒之前,最喜歡乾的事就是把羅恩叫到身邊,解釋各戰用兵的精妙之處。
突然,羅恩手中的筆頓了頓,幾滴墨汁濺落,將紙上的字跡湮得一片模糊。顧不上擦,他心頭痛得一陣陣抽搐。羅恩越過桌角得目光停留在一雙美麗的皮靴上,剛才在無意間,細心的羅恩發現,心上人晴兒的雙足在顫抖,輕微地,以極其難以察覺的幅度在顫抖。
羅恩不嫉妒晴兒,甚至他心中暗暗感謝這個水性楊花的女子。如果是在西方,他甚至希望能有機會做這個美女的忠實僕人,每天匍匐在她那雙美麗的長腿下。羅恩知道自己愛上了晴兒,不可救藥地愛上了這個集美貌,智慧和毒辣於一身的奇女子。羅恩勛爵知道,如果不是這個女人,他還要每天在帖木爾面前歌頌殺人狂的赫赫戰功,將那些血淋淋的殺戮,用獻給上帝的讚美詩一樣的曲調來歌頌。這種生活讓羅恩透不過氣來,實際上,自從東征開始,每向前一步,他的鼻孔里都能多聞到一重血腥。即使在夢中,他也擺脫不了良心的譴責,他看到重重血海間,那一具具不同民族的屍體,老人,婦女,嬰兒。而他則背負著一個巨大的十字架,在血海中行走,每一步都踏在屍體上。
在那一瞬間,羅恩感到自己的血液凝固了。一個畫著新月的小旗,代表著一個萬人隊。而那個小旗子插的位置,剛好是金山主脈和西麓延續的交界處,當地人叫巴兒思闊山和馬謖山,來時路上羅恩曾經觀察過,那裡連綿雪線屹立了足足數千年,甭說人,鳥也飛不過去。讓一萬穆斯林戰士去翻此山,無異於讓其中五千人去送死。
「是」!幾個僕從國將領躬身施禮,跟在吐如紇將軍身後遠去。冬天翻越雪線,貼木兒沒將大家當人看。但他們是僕從國軍隊,不在二十萬嫡系之內。膽敢違抗命令,門口綁著那幾個就是榜樣。
「是」,被喚做吐如紇的突厥族將領上前接過令旗,低頭衝進帳篷,從參謀手中拿過剛畫好的地圖,轉身匆匆離去。
如果冥冥中真有神的存在,如果神可以在半空中俯覽西域大地。就可以看到一道濃濃的血痕,從托克摩克、阿里瑪圖,沿古絲綢之路,以異常快的速度抹向肅州嘉峪關。沿途大小城市,亦力巴里、孔葛思、納剌圖、昌都剌(今昌吉)、委魯母(烏魯木齊)、別失巴里、火州、哈蜜、沙洲、赤斤,全部被湮沒在血痕中,再也不見蹤影。曾經繁華的絲綢古道,再看不到商人,再聽不見駝鈴,半空中,肥大的烏鴉盤旋著,四下尋找被野狗從泥土中翻出來,又遺棄掉的凍成砣的人肉。
「打前鋒的是金帳汗國的那幫蠢貨,他們太笨。幹不了什麼活,等咱們的部隊上去,一個衝擊,對方的防線就該跨了。這地方山不高,雪底下也藏不了多少人」!一個黑臉矮胖子滿懷信心,一路上多少仗打下來,還沒看到有人能抵擋穆斯林戰士潮水般的攻擊呢。
幾個參謀側過耳朵仔細聽了聽,也發覺的情況不太對勁。這炮聲實在太劇烈,彷彿有幾百門火炮同時射擊般。所有人的神情變得凝重,黑臉矮胖子參謀兀自嘴硬,聽了一會兒,一廂情願地下結論,「說不定我們的大炮擊中了敵人的炮彈箱子,把他們的炮彈全部引著了呢。這麼密集的炮,怎麼可能,即使炮手約好了同時打也打不了這麼整齊。」
羅恩勛爵小心翼翼的爬進了帥帳,只見瘸狼貼木兒一身戎裝,興高采烈地站在地圖旁。隨軍參謀七手八腳,不斷根據前線送下來的情報在沙盤上標出敵手所在方位和可能兵力部屬。美麗的晴兒夫人白紗蒙面,玉雕一樣的手托著腮,扶在沙盤前不知道在想著什麼心事。那份沒睡醒般的慵懶神態讓羅恩勛爵控制不住自己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圍著她轉。
突然,羅恩勛爵聽到了一聲輕嘆。宛如年少時聽到聖詩一般,一下子佔據了他的心。目光幾乎不能移動,他看到那個幾乎不屬於人間的美麗精靈放下托腮的手臂,從身前的盒子里拔出一條小旗插到沙盤上。
「羅恩勛爵,羅恩勛爵」,突然傳來的呼叫聲讓沉思中的羅恩一哆嗦,差點兒從駱駝脊背上掉下去。分給他的小奴隸及時地扶住了他的腰,使其避免了一次出醜。定神細看,沿著隊伍中間的空地跑來了一匹白色駱駝,駱駝背上的傳令兵高舉著一個描著新月圖案的旗子,邊掉轉坐騎,邊大聲喊道:「羅恩勛爵,大愛彌兒命你速速到他的臨時大帳,記錄這次戰役的全部過程。」
火炮聲漸漸密集,遠遠聽之如聞金鼓。偶爾有一兩聲沉悶的巨響穿插期間,羅恩勛爵憑藉一路上的閱歷聽出,那是東征軍攜帶的一種重炮。這種一路上累死了無數奴隸的巨無霸,準頭不佳,但射程與破壞的威力可以說是舉世無雙。貼木兒攻城輕易不用此炮,沒想到今天剛與大明接火就用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