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第三卷 國難

第十一章 天問(三)

第三卷 國難

第十一章 天問(三)

「王爺好像很愁啊,能不能讓小僧幫忙參詳參詳」,門口響起一聲不陰不陽的問候,讓人聽了直起雞皮疙瘩。不用抬頭,朱棣也知道誰來了,如果此人算天下第二厚臉皮,還真沒人敢當第一。將燕王賣給了靖遠軍,過後卻像沒事人一樣,三天兩頭往朱棣的臨時居所里跑。這事兒全天下除了他姚光孝,沒人好意思這麼干。
想到大哥朱標的統治手腕,晉王朱棡忍不住又嘆了口氣,心頭湧起一絲哀傷,幾分無奈。如果大哥還活著,時局也不會如此難以收拾吧?搖搖頭,他低聲問道:「可這與眼下局勢有什麼關係,這仗如果再打下去,咱們也難免要卷進其中。」
「哎——」,長史林仲達回以一聲長嘆。
「皇兄」,晉王朱棡鼻子里冷哼了一聲,「皇兄還不是借我二人之手看著老四。結果,老四反了,秦王也讓藍玉給剁了」!奪位分封,大哥朱標幾曾安過什麼好心思。可有他在,天下混而不亂,北方六省自顧自發展,南方百官自顧自貪污,晉王朱棡的日子反而好過。他治下的官員沒有朝廷的官員那麼貪,前來封地發展的商人為了行走順利也不斷地給王府許以好處,這種坐地收錢,卻不用強取豪奪的好日子讓人留戀。如果不是允文非要削番,怎麼會將大家逼得走上如今這一步。世事難料,總是面臨這麼多選擇,朱家子孫想當個開心王爺都不容易,何況尋常百姓呢。
「威北軍實力不足以三分天下,這點我當然清楚?可王爺想過沒有,如果我們不求裂土,天下有何人能奈何得了我們威北軍」?林仲達手指輕扣圍欄,問話像霹靂一樣敲進晉王心裏。
屋子內的氣氛登時凝重,燕王朱棣滿臉陰雲,目光如電。姚廣孝不再敢說笑,伸出僧袍,不住地擦光頭上的冷汗。後退幾步,躲到廊柱的陰影里,聲音猶如鬼魅低吟:「小僧怎敢對燕王不忠,燕王的前途,即是我佛的前途。支持了郭大人,小僧能得到什麼好處」?
「王爺這就想退了,眼下群雄逐鹿,王爺難道不想分上他一匙鹿羹」?林仲達不理會朱棡的抱怨,輕聲問道。
「那就好辦了,王爺可以立刻下山,招集兩方的使者,面對面交待清楚。王爺起兵,不是為了裂土,而是為了響應北平圍城時的號召,分權立憲。如果建文皇帝儘快立憲,王爺會根據各方協議交出軍權。支持建文做一個立憲皇帝。如果皇帝不肯立憲,威北軍一定起兵幫助燕王,為立憲而戰。無論誰當皇帝,若他不肯立憲,咱們則為分權和立憲血戰到底」
「那要看晉王殿下的想法了,我這些天反覆思量,終於想到了一個兩全之策。」長史林仲達老臉紅了紅,這個計策不是他自己想出來的,但對解決目前的難題十分有效。「如果王爺想爭奪這如畫江山呢,在下不才,絕對無力輔佐。要是王爺只想過太平日子,享受富貴,這個計策倒可以保王爺平安,並且可以讓朝廷和燕王都沒話說」。
「王爺,朝廷的使者又來求見了」,王府長史林仲達手裡拿著份拜貼,氣喘吁吁地從半山腰爬上來,邊走邊喊。
「大師前來,不知道是來幫我看風水,還是看運數」?燕王朱棣沒好氣的回答了一句,姚廣孝私下發起的造神運動曾經蒙蔽了一批軍官,但隨著北平的《平等宣言》發布,燕王的天命論越來越沒市場,這讓朱棣對他十分失望。
「難啊,」晉王朱棡嘆著氣,修剪得整齊的指甲在亭柱子上不知不覺抓出一塊油漆,「這亂局究竟該如何應對,真讓人無從下手……」。他沒有當皇帝的野心,也知道自己沒割據的本錢。治下無論是山西一部,還是蒙古河套,都不是糧食主產區。這些年的繁榮憑藉的是貨物交換,用豐富的礦產交換北方六省的器物和南方的糧食布匹。如果真得將山西北部和河套地區隔離在帝國之外,朱棡很清楚,不到三年,這兩個地方就會比元朝統治時還窮。到時候甭說關起門來做皇帝,連自家性命能不能保住都不好說。
這就是武安國那廝的厲害之處,他在不知不覺間將全國各地用道路和貿易聯結在一起。讓各省彼此相依存,從而徹底打碎了諸侯割據的希望。或者說,他在二十多年裡改變了帝國的基礎,讓割據的難度與風險大大增加。晉王朱棡沉思著,眼神如雨幕一樣迷茫。
「行了,李增枝出了家,不問世事。可比你這個口念佛經,眼睛卻死盯著滾滾紅塵的花和尚高尚得多。兩軍之間的舊事,他當然不會說。」燕王朱棣冷笑一聲,打斷了姚和尚的辯解,口氣慢慢轉硬,「當年曹袁相爭,魏武帝也將通敵密信全部焚了,永不追究。可日後有人不知道好歹,還私下動歪心思,姚大師啊,你可知道那些人後來的下場」?
「行了,大師。看完了時局,然後再賣我一次,不知道這次大師準備把我賣給誰啊」!
「你嘆什麼」?晉王朱棡回過頭,不滿地問。
「對,不過我們只喊一句口號,不著急打頭陣。反正燕王和今上誰坐穩了皇位,騰出手來第一件事情肯定就是削番。我們不如讓他們都坐不安穩,反而能通過立憲保住自己的富貴。王爺您想,燕王想當皇帝,南邊的曹振,西邊的藍玉,哪個會輕易答應。到時候,分權立憲肯定是他們起兵的借口。與其讓他們去喊,不如我們先喊出來。這樣,不立憲者當不了皇帝,立憲之後,我們就有首義之功,在民間的威望不亞於北平郭璞,哪個不好意思虧待我們太多……」。
有些人,天生喜歡當奴才。給他些好臉色,反而會失去他的忠心,認為你沒威懾力。姚廣孝顯然就是這種人,見燕王在位置上坐好了,輕手輕腳從柱子后的陰影里走出來,在桌案前恭恭敬敬站直了,低聲說道:「小僧有一計策,卻不是主上下不下得這份狠心……」。
晉王朱棡身體猛然一凜,沉聲問道:「仲達,你這話什麼意思」?
「為分權立憲而戰,就咱們」?晉王朱棡顯然沒能理解林仲達的意思,遲疑地問。
「我是王府長史,王爺嘆什麼,我當然嘆什麼」,林仲達一臉玄機,笑著答道。
「孤王要這天下何用,守不住的。縱使孤王守住了,等孤王一死,兒孫們不是還得打起來。」晉王朱棡仰天長嘯,家族的悲劇他看得太清楚了,不希望在自己身上重演。威北軍的實力,也沒法讓他將悲劇重演。
如煙細雨,瀟瀟洒灑清洗江山。幽幽的春綠伴著雨水從樹梢、田野里吐出來,染遍群山南北。草色只可遙看,走近了,你就會發現樹還是原來那棵樹,山還是原來那座山,根本沒有新芽冒出。打馬遠去,驀然回首,讓你失望的地方偏偏又現一抹新綠。
晉王要護憲。如果自己何允文都被推翻了,他就順理成章成為立憲皇帝了。好一個如意算盤。恐怕他這一鬧,南邊的蜀王,湘王,和西北的藍玉都會響應吧。武安國呢,他和曹振想做什麼?把爵士會分為兩級了,改名叫國士院和平民院,什麼意思?自己的實力,諸侯的作為,武安國和曹振的新鮮舉措,一件件徘徊在朱棣腦海,讓他心情煩躁。
燕王朱棣長身而起。抬手,利劍出鞘,寒光四射,姚廣孝的禿頭和三角眼都映在劍身上,說不出得陰冷。「王者乃馭人之道,若無法收其心,不若先收了他的屍體……」
王府長史笑了笑,手一松,拜貼被山風裹進雨里,翻了幾個跟頭,落進了幽幽深谷。「好,好,我不煩你,咱們且看風景,山中無甲子,寒盡不知年」。說話間,他走進山亭,將身上的油布雨衣脫下來,交給旁邊的侍衛,趴在圍欄上和晉王朱棡一塊賞雨。
起兵了,自治了。可現在首倡自治的老四準備當皇帝了。燕王使者開出的條件是,只要出兵相助,就允許晉地自治。侄兒朱允文這個在任皇帝也給了相同的承諾,並且答應將屬於朱棣的東北三省也劃歸晉王管轄。
「仲達啊,勸我起兵響應北平的是你。眼下天下亂局,勸我按兵不動的也是你。夾在朝廷和北平之間,如果你再拿不出主意來,孤王也只好在這百十個山寺中尋一個剃度之所,脫離這紅塵苦海了。」
「你明白就好」,燕王朱棣轉回自己的座位上,危襟正座。「說吧,你給孤王帶來了什麼好主意。」
「我知道了,告訴他本王病了,沒法見他」,晉王朱棡沒好氣地說。朝廷的使者拿出了當年申包胥哭秦庭的功夫,在晉王的臨時駐地前聲聲血淚,以大義相責。可那些大義說起來好聽,背後隱藏的還不一樣是利害。明知晉王自治還請晉王出兵相助,這不明擺著想讓威北軍和北方六省自衛軍打得兩敗俱傷么?你朝廷真的有本事,自己去打啊,耿炳文手中的三十萬大軍修整好幾個月了,難道還沒修整夠么?
「混蛋」,燕王朱棣的手指握得咯咯直響,又一伙人受了郭璞的迷惑,他恨不得現在就將那個矮子殺掉。面前替他傳話的心腹使者更加害怕,哆哆嗦嗦地說道:「屬下,屬性有辱使命,請殿下治罪」。
「是,屬性誓死守密」,信使躬了躬身,倒退著走了出去。與燕王只相處了一會兒功夫,汗水已經濕透了他的脊背。「何苦呢,伴君如伴虎。博得一世富貴,也容易送掉小命兒。自己好好的不跟著郭大人,偏偏跟燕王身後。一念之差,咳……」。
「喀嚓」,半空中響起一個焦雷,閃電照亮燕王朱棣陰森的雙眼。
這就山中春色,來得比平原晚,卻總在若有若無之間,驅散冬的嚴寒,帶來生命與希望。晉王朱棡站在五台山的黛羅頂上,憑欄遠眺,無限江山,盡收眼底。他現在是眼前這片土地的名譽首領,但他自己也不知道還能悠閑地看幾迴風景。朝廷的使者在山下已經守候了一個月了,燕王的使者在館驛里等了也不下十天。朱棡不知道自己該接見誰,也不知該怎麼做。
「難」!燕王朱棣眉頭緊鎖,拿不定主意。自從朝廷採取守勢后,自衛軍就沒和討逆軍打過一場像樣的戰役。分界線上,雙方之間零星交火時有發生,但那都是試探性交火。彼此尋找對方破綻的試探。耿炳文不敢北上,自衛軍內部矛盾重重,無力南下。只能維持著一個不尷不尬的局面。
郭矮子並不矮,雖然好友們習慣戲稱其矮子。特別是見識和手段,當世少有人能在其右。可惜這人最終走到了自己的對立面。燕王踱著步,在房間中慢慢思考對策。晉王這個答覆並不算新鮮,在此之前,北平春秋上已經提出了這個口號,「不立憲,血戰到底」,還有一群年青軍官在聲明下面簽了字。不用想,朱棣也知道這些軍官身後站著誰。雖然和郭璞等人一直保持著團結合作,但兩派爭執已經緊鑼密鼓。不到萬不得已,朱棣不想流血,一旦內部打起來,自衛軍肯定大傷元氣,反而給朝廷留下了機會。但讓郭璞等人知難而放棄平等訴求,也不容易。畢竟眼下天下群雄打的都是這個旗號,無論他們是否真心。
「哎――」晉王朱棡長嘆一聲。
「這就是先皇的高明之處。」長史林仲達點點頭,低聲分析:「他知道秦王和燕王都有野心,而您只不過求做一個安穩王爺,所以才讓秦王去控制藍玉,您守在燕王身側。這樣,秦王與藍玉必將為了定西軍的控制權斗個兩敗俱傷,而只要朝廷不露出完敗之勢,您也絕對不會追隨燕王造反。可惜先帝什麼都算到了,卻沒算到自己有個不會做皇帝的兒子」。
「看時局」,姚廣孝嘻嘻哈哈地湊上前,順手抓起書架上的一支毛筆,擎在手裡,遙遙地指點江山。
「你說什麼,威北軍要為分權立憲而戰」!燕王朱棣忽地一下從座位上站起來,走到了使節的身邊。他的身材高大魁梧,登時將遮住了使者的視線。王府的秘密使者嚇得小腿微顫,低著頭回答道:「是的,晉王殿下和威北軍幾個主要將領當著我和朝廷使者的面這樣回答,他們說晉王無意江山,也不在乎誰當皇帝,但如果不能實在當初起兵的目標,他們寧願血戰到底。」
「仲達,你別逼我,讓我,讓我過幾天順心日子吧」!晉王的哀求般的口氣從如煙細雨傳來,說不出的凄涼。
晉王朱棡橫掃了自己的長史一眼,無奈地說道:「分一匙羹,不被人家燉了已經是萬幸了,分羹,咱威北軍有多大斤兩,難道你還不清楚么」?
燕王朱棣揮了揮手,語氣瞬間轉為正常:「你下去吧,到內庫那領一百個金幣,算你這次的車馬費用。注意保守秘密,不要讓人知道」。
「王爺,你可知道為什麼當年安泰皇帝讓您主持威北軍,而讓秦王主持定西軍」?王府長史沒有回答晉王問話,而是反問了一句。
山風裹著細雨,打在叢林間發出沙沙的響聲。淡綠色的樹枝搖擺著,攪動重重水氣。有化了凍的春泉從不遠處的岩石上奔流而過,留下一路歡歌。連綿春色,在不同人眼中卻是截然相反兩個世界。林仲達看到的是希望,晉王朱棡看到的卻全是危機。
「可那您也不能躲在山中不出來啊,難道您在這裏還能躲一輩子」?王府長史向上快走了幾步,大聲喊道。他是服了這個王爺,遇到困難就罷工。若不是此人待屬下還算寬厚,彼此相交多年,林仲達真想自己躲回河套的地區的工廠里,任由事態發展。可眼前的事還是要管的,誰讓自己是王府長史呢,況且收到了那個人的信,不好不按照他的安排去做。要知道那個人可是人中俊傑,他如果想登高一呼,天下響應者肯定不計其數。
他們誰都想當皇帝,他們奪了江山後我的結果都難免兔死狗烹。自古以來,哪個裂土封王的承諾兌現過?晉王朱棡不會傻到幫人家打江山,但南北雙方如果再次打起來,他又很難袖手旁觀。眼下最難保證的是,如果這樣拖延下去,燕王會不會先轉過頭來,將威北軍先收拾掉。
聽了此言,姚廣孝臉皮再厚,也不由自主地紅了紅。聲音轉低,有氣無力的強辯道:「殿下,小僧幾曾賣過殿下,那次是敵人湊巧,小僧策劃失誤。殿下怎能和他人一樣懷疑小僧的忠貞。不信您可以修書給李增枝,他如果回信說內奸是我,小僧立刻自盡在殿下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