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餘暉
第三十一章 輕車（四 上）
頁特密實也不敢停止。蜈蚣嶺上的火炮時刻威脅著他的安全，如果命令士兵停止進攻，元軍只有在嶺下挨打的份兒。
「砰」山坡上傳來一聲悶響。一門火炮經受不住長時間射擊，裂了。火藥從裂縫中噴射出來，操炮手被燒成了一團焦炭。三炮手抱起一團濕棉被，毫不猶豫的撲在發紅的炮管上。不遠處的炮位上，有人悲憫的看了兩個炮手一眼，繼續將火藥和彈丸填進炮膛。
嬌艷的晚霞，從背後將流光照在建陽關千瘡百孔的關牆上。
文天祥手中的望遠鏡不住顫抖。
破虜軍戰士追過去，從背後將他們砍倒。
預備隊已經沒有人可用，幾個隨軍幕僚提起刀，自動站成了一排。
「畲兵來了」有人突然驚呼了一聲，帶著哭腔。
雙方在遠處對射，互相靠近，然後白刃相交。
昨天，文丞相已經派信使告訴自己，前方馬上與頁特密實接觸。建陽關的守軍的任務已經完成，可以撤退道邵武城，和那裡的守軍一起，憑藉城牆繼續于王積翁周旋。
「丞相，你走吧，再不走，就來不及了！」衛士長完顏靖遠大聲地喊。仗打到這種地步，破虜軍已經露出了敗相。
他看見了文天祥，看見文天祥在幾個護衛簌擁下，衝上了陣地。
數枚炮彈打進新附軍的弓箭隊中，炸裂。將弓箭手轟得抱頭鼠竄。
關牆下，新附軍士兵又開始整隊，亂遭遭的，不成章法。
一個蒙古武士砍翻了對面的義賊，卻被背後的另一個義賊抱住了腰。
一桿長槍刺來，蒙古武士倒下。
文天祥招募衛士，抱著試試看的心情，完顏靖遠前去應聘，沒想到居然
「靖遠，你跟了我多久了」鐵青著臉問道。天色已經發暗，炮彈曳過半空時的火光照亮嶺下。透過望遠鏡，可以看到蒙古軍本部人馬慢慢匯聚。一些衣甲鮮明的將領們指揮幾十個士兵，逼著新附軍對蜈蚣嶺進再次進行攻擊。
精疲力竭的張元躲在城垛后，等著下一個對手躍上城牆那一刻。雲梯顫動著，晃動著，卻沒有人上來，這一刻，比前面的十幾天都漫長。
幾個破虜軍戰士倒下，陣地上出現一道缺口。十幾個在戰壕內放冷箭的義賊放下弓，咬住鋼刀躍起，殺進缺口。
「老哥貴姓」張元微笑著問老隊長。
「召集衛隊所有武士，衝上去。你們戰場在那裡！」文天祥指著前方，張唐奮戰的陣地命令，「後退的人已經安排好，我不需要保護。一會兒，你們在哪裡，我在哪」！
「宋人不殺宋人，韃子敗了，別再為他們送死了」陣地上，破虜軍戰士的吶喊，聲音夾著夜風，在山嶺間回蕩，分不清多少人在大聲疾呼。
震耳的喊殺聲從關下傳來，無數畲族服色的漢子衝進了王積翁的本陣。一個銀盔紅袍的女將軍沖在最前方，長刀所指，新附軍四散奔逃。
張元向下望了望，再也支持不住，軟軟栽倒在了關牆上。
頁特密實也不敢下令後撤，避開火炮打擊範圍。
「趙，大宋天子那個趙。活了一輩子，我才知道我和天子他媽的是一個姓，筆畫多，我學了三個晚上才學會」。老隊長舔舔乾裂開的嘴唇，撐起身子，爬到垛口上。
老隊長在張元背後
又一隊蒙古軍監督著新附軍沖了上來。
下一刻，鋼刀，穿透綿甲，從他們背後露了出來，染紅已經變色的宋字。
黑暗處，督戰的蒙古武將面無表情，冷冷地拉開長弓。
一個盔纓試探著從雲梯上露了出來，張元揮刀掃去，將頭盔連同頭盔下的腦袋砍去一半。
「弟兄們，反了吧，你身後的韃子多，還是山上的破虜軍多」。滿臉是血的西門彪啞著嗓子向對面招呼。
「這……」血一下子漲紅了完顏靖遠的臉。
「說不定還能念兩天書，不像咱們，活了一輩子，連名字都不會寫。直到混在破虜軍里，才有人教咱們認個字兒」！有人在一旁笑著搭茬，明知必死，心中反而沒了雜念，回憶起的，全是此生中可以留戀的美好時光。
他身上的鎧甲已經破爛，血順著傷口，滴滴答答，流在腳下的土地上。
弩箭從關牆上直射而下，扎在護衛親兵匆匆舉起的巨盾上，箭尾白羽，在最後一抹陽光下微微輕顫。
「那就好，那就好」老隊長滿足的嘟囔著，抱緊了手中的刀。「殺退了韃子，哪天殺回汀洲去，就能給我家也分幾畝水田。婆姨不會再笑咱沒用，崽子們也能吃頓飽飯了」。
大多數火炮已經熱得不能再發射，手中的轟天雷也只剩下了幾百枚。
以往大宋與北元做戰的模式多是，宋軍據城，或據險而守，元軍進攻。當進攻方久攻不下時，就會撤退休息。防守方也可以藉此機會，得以喘息。
「張元兄弟，你降了吧，憑你的本事，還愁此生不掛印封侯」建陽關下，王積翁的勸降
一枝羽箭飛來，將逃跑的將領射翻在地上。
血滿城頭。
「砰」「砰」重物落地聲，聲聲戰鼓，如驚雷。
回答他的是一箭破空。
他們都是宋人，卻屬於截然不同的兩個陣營。
所以，頁特密實只能下令進攻。將這場戰鬥變成對雙方將領與士兵意志力的考驗，哪一方先堅持不住，哪一方滅亡。
破虜軍營正張元吐了口吐沫，惋惜的放下手中大弓。這是他最後一支羽箭，關牆上已經彈盡糧絕，四百多個弟兄還剩三十幾個傷號，彼此依偎著，留戀著春日的溫暖。
麾下的新附軍因為張鎮孫的譚應斗的去世已經瀕臨崩潰。後撤的指令一旦下達，肯定會演變成潰逃。
無數靈魂在白夜中哀歌。
望遠鏡帶來的好處是，他可以在遠處，清晰地看清楚戰場上發生的一切。
一旦被他們靠近陣地，一個蒙古武士就需要兩三個，甚至更多的破虜軍和義賊用命去換。
「丞相」劉子俊指指冒著煙的殘炮，低聲示意。再這樣膠著下去，形勢有些不妙。有蒙古軍在身後督戰，新附軍將士顯得異常頑強。怪不得杜滸帶的四個營人馬幾乎全軍覆沒，在這種潮水般的攻擊下，蜈蚣嶺上的破虜軍也漸漸支撐不住。第一道陣地已經被突破好幾回，每次都是簫明哲帶著預備隊衝上去，堵住了缺口。
從雙方交手的一霎那，北元的攻擊就如海浪般，一波波沒有停止過。
他沒想到蒙古軍勇悍如斯。
冷冷的
文天祥的臉不停地抽動。
「差十天不到三個月！」衛士長驚詫地回答，不知道文天祥為什麼會這樣問。他本是北方一個山寨的少寨主，山寨被蒙古人剿滅后，一路南逃來到邵武。
負面效果是，雙方士兵博殺的場景全部收進眼裡，考驗著他的心理素質。
守關的破虜軍毫不猶豫地沖了上去，與敵人戰在了一起。
前幾天，文大人派來的麾下愛將陳復宋抽調走了背後光澤城的全部士兵，去與頁特密實決戰。給他帶來了一封信，告訴他能守住建陽關，則守，守不住，可以自行決斷撤離路線。
「張將軍，你說，文大人他們打贏得了么」一個老隊長疲憊的身軀，向張元身旁挪了挪。他也是上次邵武戰役剛剛加入破虜軍的，曾經與張元一起在黃去疾麾下效力。
但是張元不想再後退，這輩子，他已經撤夠了。特別是奉命鎮守建陽關時，原破虜軍將領那懷疑的眼神，讓他不願意再後退一步，給別人瞧不起。
看著關牆下新附軍窩囊的樣子，張元笑了，有些欣慰。抓起一塊石頭，在布滿裂痕的關牆上，深深的刻上最後一道。每一道，代表他張元和四百弟兄，守衛了此關一天。將來歷史無論由誰來寫，張元名字后，都不會綴上孬種二字。
從黃昏到半夜，在窄緩的山坡下，擺開無數具屍體。以至於後來的攻擊者，必須踩在陣亡者的屍體上，才能繼續前進。
關牆上，防守者已經精疲力竭。
另幾個雲梯上，相繼有人躍了上來。
血泊中，老人搖晃著爬了起來，抱著距離自己最近的新附軍跳
「上城迎敵」張元抹了把嘴角的血，趔趄著，帶領士兵爬上垛口。一個雲梯搭了過來，張元用力推去，雲梯紋絲不動。
一旦火炮和轟天雷失去威力，陣地被突破是早晚的事情。
「能，如果他們不是打退了韃子，頁特密實早從咱們身後殺到關底下了。」張元望望遠處的油菜花，萬分肯定。再過一個月，就可以吃到新鮮的菜油了，可惜，關上剩下的這三十幾人，已經註定看不到明天的太陽。
幾個受傷的破虜軍戰士扔下刀，向距離自己最近的新附軍撲過去。
凄涼的慘呼聲，從關牆下傳來，隨後，是一聲悶響。聽在關牆上的人耳朵里，分外清晰。
火器的出現，讓戰爭更加殘酷。
衝上城頭的新附軍士兵心驚膽寒，一聲大喊，顧不得與張元等人拚命，撒腿就向兩邊跑。
「從河北退到福建，難道你還沒退夠么！」文天祥大聲地問。
關牆下，攻擊者已經疲憊不堪。
「狗日的，你到底是宋人還是韃子！」西門彪破口大罵，掄刀向一個新附軍將領衝去。對面的新附軍將領愣了愣，不敢與他對戰，轉身逃走。
藉著慣性，殺人者與被殺者幾乎同時落下了關牆。
一面大宋戰旗，在晚霞中，孤獨佇立著。旗杆下，是一具具來不及搬走的屍體，有新附軍，有破虜軍。
另一個新附軍手中的長槍被他砍斷。
一個新附軍衝上來，被西門彪砍倒。
這已經是文天祥可以用的最後力量。
但這次的阻擊戰不一樣。
蒙古軍有意點燃的野火，和被破虜軍用炮彈與手雷炸燃的野火，交織在一起，將黑夜照成白晝。
兩個義賊沒來得及歡呼，身上已經插滿了冷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