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南錄》第二卷 餘暉

第三十六章 破賊(四)

第二卷 餘暉

第三十六章 破賊(四)

在圍城中等待突圍的時間到來,是一種煎熬。
已經不用再分辨誰是主帥,從幾個蒙古武士的表現上,頁特密實的身份已經暴露無疑。
張鎮孫和譚應斗獻城,廣州避免了屠城之禍。但這群吃生肉的野人犯下的罪孽不比屠城小多少。
「未必,就看爺幾個有沒有膽子。到目前為止,求援的人馬沒一路活著衝出重圍,遠在廣州的大軍,恐怕現在還不知道頁特密實吃了敗仗。這邵武周圍全是山,咱們今晚能衝出去,沒人接應,也未必能活著回廣州。早晚是個死,還不如……」雷動咬著牙,比了個砍的手勢。
頁特密實本來就無必死之心,被屬下這麼一勸,自殺念頭也就淡了。在親兵的侍奉下,尋了件普通士兵的鎧甲穿好,將印信揣在懷中,大聲命令道:「通知全體將士上馬,出南門,咱們趁著亂走」。
「你說,咱們這叫什麼事兒,早知道這個結果,還不如死在廣州了」!一個士兵恨恨地把木碗砸在地上,臉上的刺青不住抽動。宋軍自古有在士兵臉上刺字的習慣,蒙古人來了,將這個傳統發揚光大。所有新附軍小兵臉上都刺有字,即使化了裝逃掉,也會被百姓們認出來。
「你是說跟韃子拚命?」劉大椿又是一哆嗦,腦門上立刻見了汗。
「你說什麼,張大人是詐降?」劉大椿手裡的木碗晃了晃,差點把肉湯潑到地上。
「將軍,將軍,蒼鷹留住翅膀,才能飛上藍天」這句話和漢人「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的意思相同,乃是勸頁特密實留一條命在,以便將來有機會報仇。
沒等頁特密實發問,幾個親兵氣喘吁吁地前來彙報,楊曉榮反了。
那是大元皇帝賜給有功之士的玉符。受降儀式上,因獻城有功的張鎮孫自己,剛好也得了一塊。玉符后,刻著的是他的名諱和功績。
「詐降不詐降我不知道,反正,除了那個楊曉榮,沒一個人願意抱蒙古人的粗腿」雷動壓低了聲音,啞著嗓子,半真半假地說道,「我聽說,張大人本來想緩一緩,等張世傑大人率軍登岸,來個裡應外合,沒想到,張世傑大人帶著皇帝遠走七星洋。咱們張大人的家眷又被達春扣了,才不得不受制於人,唉,可惜啊,那天殺的毒箭,偏偏落在張大人和譚大人頭上……」。
那個侍女不是很喜歡雷動。風雨飄搖的亂世中,嫁一個武士,為的是尋一個可以安身的港灣。
幾百蒙古武士旋風般衝出了城門,沖入了無邊黑夜。
「唉,守守不住,降又降不得,寧為太平犬,不為亂世人啊」。雷動穿好鞋子,開始檢查綁腿,「咱們那時候,不降也得降。降了,達春那老匹夫頂多是拆了廣州城,不降,全城百姓都得被屠了。可惜咱張大人,降了大元,心裏還念著大宋。本以為是權宜之計,誰料想達春老匹夫看透了大人的心思,扣了他的家眷,硬逼著大人來邵武送死!」
城牆垛口上,雷動顫抖著雙手,將一張大弓拉滿。目光順著箭尖,對正頁特密實的后心。
馬倒,兩支手臂同時伸來,身披重甲的頁特密實藉著護衛的一拉之力,在雙腿著地前的一瞬間竄了起來,跳上另一匹戰馬的空鞍。
這其中,就有張鎮孫家的一個小侍女,雷動的未過門的妻子。
「可惜,現在咱們想捅韃子一刀,也晚了」有人低聲嘟囔道。
「噓」雷動把手指按在嘴唇上,示意大夥小聲,「別著急,咱們也不冒險。我跟其他幾伙的老兄弟商量過了,大椿、泥娃子,你倆水性好,一會兒,天黑下來,趁著亂,你們往城東那大河裡一跳,只要能活著扎到對岸去,就跟那邊的破虜軍弟兄們說,蒙古人準備今夜突圍,讓文大人做好準備。城門開的時候,咱們就造反,戴罪立功」。
等待他們的命運早已寫好,突圍出去后,要麼是被邵武百姓抓回來獻給破虜軍,要麼是被其他地方的官府收攏,押回廣州,再次跟著蒙古東征西討。
換了鎧甲的頁特密實可以瞞過普通士兵,卻瞞不過雷動的雙眼。這個背影,化成了灰,他也能認識。
頁特密實一伸手,拉出了佩劍,揮劍向自己的脖子抹去。旁邊的親兵手疾眼快,死死地將他的胳膊抱住。
「反正是個死,不如死中求活。」
「呸」雷動恨恨地吐了一口吐沫,再次拉開弓箭。
「楊,楊曉榮反了,帶著隊伍佔據了西門,有人帶著殘兵們在四下放火。眼下四門大開,將軍,再不走,咱們就來不及了!」親兵哭喊道,氣急敗壞。
這可能是他人生最後一頓飯,他吃不下去,雖然碗里漂著久違了的一塊馬肉,聞起來香噴噴的,讓已經斷糧兩天的他,肚子直冒酸水。
「這,九哥,成么?」有人狐疑地問,眼睛四下張望,唯恐被巡邏的蒙古兵聽見。
頁特密實沒等到午夜來臨,就得到了解脫。剛一入夜,建寧城內立刻亂做了一團。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火著了起來,火光透過窗棱,直照到他的臉上。
「成,九哥,我跟著你干」劉大椿一口將肉湯喝乾了,遠遠地把木碗擲將出去。
「你也有今天!」看著頁特密實的屍體倒在地上,雷動吐了口吐沫。輕輕地將手中長弓放到了城頭上。
「什麼」頁特密實一把抓住了報信士兵的領口,恨不得將他從衙門裡扔到馬路上去。
「好騎術」黑夜裡又是一聲喝彩,三點寒光從頁特密實對面飛至,一箭射人,一箭射馬,一箭封住侍衛。頁特密實與侍衛拔刀磕箭,跨下戰馬一聲悲鳴,晃了晃,軟倒在地上。
半空中又飛來一道寒光,頁特密實藏頸,俯身。冷箭擦著他的盔纓飛了過去。沒等他直起腰來,冷箭又至,身邊護衛舉刀相隔,隔了個空,利箭流星般扎進了頁特密實胯下戰馬的後腿里。
沒等頁特密實再次躍起,幾匹駿馬如飛而至。馬背上,當先一將,拍馬掄刀,直取頁特密實,旁邊跟著一個光膀子大漢,手持一把角弓,羽箭連珠般從弓上飛出,每箭必射一蒙古武士于馬下。
「是啊,誰料到呢」幾個士兵嘆息著說,幻想著能跟著張鎮孫背後捅韃子一刀的情景。這是一種非常矛盾的心理。亂世之中,很難說哪個選擇更正確。
弓弦響,頁特密實身邊的護衛猛然回頭,舉刀將冷箭擊落於地。幾名護衛夾住主帥,迅速消失遠去。
劉大椿端著一碗的肉湯,蹲在民宅的門檻上,低低的嘆氣。
「老天」頁特密實放下親兵,呆坐在椅子上。事先做好了最壞打算,卻沒想到,楊曉榮那條賴皮狗,居然還有造反的膽量。突圍的計劃全完了,楊曉榮佔據西門,就等於斷了蒙古軍西去百丈嶺,沿嶺下小路潛行回江西的希望。不用說,他這樣做,肯定是為了在文瘋子那裡立功贖罪。目前以新附軍當肉盾吸引敵軍注意力的計劃徹底破產,屬下這幾百倖存的蒙古軍,頁特密實已經不知道要把他們帶到何方。
「不是拚命,是投名狀。」雷動說了句誰都明白其中含義的江湖黑話,「爺幾個想想,外邊那些人說得好,咱們萬餘人,何必跟幾百韃子一塊去死。他們吃肉,咱們連湯水都喝不飽。他們騎馬,咱們步行,率先向外沖,還不是給人家擋箭的貨。不如趁著天黑,咱們給他個立功贖罪……」。
大街上,四下都是亂軍。人們擁擠著,哭喊著,沒頭沒腦的亂跑。
「唉」附近的幾個士兵唉聲嘆氣,都知道今晚突圍,新附軍要打頭陣,心裏湧起一陣悲涼。
紹慶、南平等州降了,百姓受到的損失相比起來反而小。除了一些破城后司空見慣的暴行外,至少一些人生命得到了保全。作為本鄉本土的鄉兵,感情上,他們還是認可張鎮孫不戰而降的行為。同時,如果有獲勝的希望,他們也期待著能給韃子些苦頭吃
佇立了幾百年的廣州城被達春下令拆毀了,四面城牆全部夷為平地。此外,城中名勝,園林,沒一處未遭洗劫。能搬得走的,全部被蒙古武士作為戰利品搬走,就連寺廟裡的香爐都沒放過。
當跟著張鎮孫趕回家中時,小侍女的屍體已經冷了。張鎮孫的女兒發了瘋,除了一塊玉符,說不出闖入者的名字。
「嗯」劉大椿點點頭,開始收拾一身行頭。太陽已經落山,一會兒,就是他顯身手的時候了。
半年來,蒙古人攻城掠地,所向披靡。凡是被強攻下來的地方,結局就是屠城。先是瀘州糧盡,為元萬戶圖們達勒所破,安撫王世昌自經死,合城百姓被殺。元東川副都元帥張德潤破涪州,守將王明及總轄韓文廣、張遇春,皆被殺,蒙古人屠城三日。
「有什麼不成,總比死在轟天雷下強。砍了韃子,文大人說不定能放大夥一條生路。我聽說,現在破虜軍中,一半是黃去疾的部下,就比咱們早投降了幾個月。人家那裡,打仗時發雙餉,現銀」。雷動唯恐大夥不肯聽,開始威逼利誘。
所謂全體將士,此刻已經剩下不足百人。楊曉榮帶著嫡系人馬造反,導致新附軍炸營。城中四處是火,燒得一些蒙古武士也失去了主意。亂烘烘跟著逃命的新附軍沖了出去,黑暗之中,要麼遇到聞訊趕來的宋軍,給活捉了去。要麼半路上被新附軍在背後下了黑手,稀里糊塗地見了閻王。
軍官們得到的巨額財富,而士兵們,沒有了殺人的快樂,就需要其他發泄途徑。於是,「體貼下屬」的年青軍官帶著麾下士兵,帶著大元的「一等人」鑽進四等人家裡,盡情地享受做主人的快感。
「對,殺一個韃子墊背,也算咱沒白來一趟」。幾個士兵低聲嚷嚷。
「卑鄙」頁特密實從馬腹下艱難地拔出大腿,舉刀迎向敵將。未等與其交手,城頭上一箭飛來,正中其臂。頁特密實吃痛,刀落。眼睜睜地看著一名白盔白甲的武將策馬從自己身邊跑過。
「大椿,吃吧,尋思啥呢」曾經做過張鎮孫的親兵,現在與劉大椿同營的伙長雷動走過來,挨著劉達春坐好,脫下布鞋子在門檻上磕了磕,嘆著氣說道,「吃吧,吃完了,好歹做個飽鬼。說不定閻王也看大夥臉色好,下輩子投胎投個太平盛世,省得到頭來,連魂魄都回不了鄉」!
一個月之內,投河、投寰、吞金自盡的少女有上千人。當然,她們是為了名節而自殺的,在史家和大儒眼中,與蒙古士兵的行為無關。
可惜,這個武士在關鍵時刻,正在城外接受蒙古人的整編。
「是啊,本以為跟著張制置投降,能過幾天平安日子,誰知道,只多活了六個月,還落了個罵名」。大夥七嘴八舌地議論著,嘆息著。哀嘆著命運的不公平。他們都是廣州的鄉兵,北元名將達春率領三路大軍,兵臨城下,制置使張鎮孫及侍郎譚應斗以城降,大夥都是當兵的,還能有什麼辦法,跟著降唄。誰料到降了沒幾天,就被頁特密實帶著來打文天祥,那文天祥是凡人輕易能碰的么,大宋狀元,文屈星下界。這不是,幾萬人,被人家幾千人打敗了,連回去的命都沒有。
此生之事已了,老兵雷動脫去新附軍的鎧甲,用佩劍割去臉上那些屈辱的刺青。然後,撩起衣服蒙住了臉,從城頭上一躍而下。
他不想死,更不想這麼窩囊的死。此生有一件事情還沒做完,如果死在了亂軍中,雷動無法瞑目。當準備突圍的消息一傳出,軍心浮動,他就準備利用這個機會煽動大夥造反。
頁特密實拔出刀,一馬當先衝上街頭。手起,刀落,將路上的新附軍砍成兩段。幾個親兵護在頁特密實兩側,掄刀亂砍。硬生生在人群中,砍出了條通道。受了傷的新附軍士兵哭喊,哀求,卻沒人回頭看他們一眼。
天色已經很晚了,斜陽從西邊的城頭落下去,春天的晚風徐徐吹著,血腥味道之間,帶著山林間的花香。這種景色,讓人分外割捨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