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南錄》第六卷 爭輝

第一百七十四章 天下(五)

第六卷 爭輝

第一百七十四章 天下(五)

「我看,大夥還是再想想,先別急。想好了自己到底想得到什麼,能給破虜軍些什麼。這東西就像做買賣,雙方都有對方所求,才有討價還價的餘地。況且這次泉州英雄大會,還不止是丞相府,咱們要面對的有可能是整個朝廷,還有,還有皇上……」見鎮常山把自己推到前台,鑽山鷂子站起來,四下里拱拱手,說道。
「你沒試,怎麼知道!」扮演刑天的演員抬腿,踢在小丑的屁股上。
「我們張家無話說,反正海沙幫的財源都在福建,受了人家那麼多恩惠,早晚我這當家的,得和文老大碰上一面。」坐在包廂最里側角落,有個舉止非常儒雅的中年人,以標準的江湖口吻答道。
「幾位爺,太客氣了。小的代戲班子的男女老幼,謝謝大爺打賞!」憑藉手感,堂倌知道入手的是足色的武穆幣,恭恭敬敬地施禮拜謝。
小丑發出一聲驢叫,晃動著屁股后的尾巴,下。
恰巧以走私海鹽為主業的海沙幫幫主張翠峰和東南沿海第一大海商兼海盜方家的三當家方馗經過杭州。幾伙人一聯絡,就大著膽子在範文虎眼皮底下開起了英雄大會,一同商量起如何去泉州,去了談些什麼,怎麼談的事宜來。
四種貨幣的兌換比例為,一枚金幣兌換十枚銀幣,一枚銀幣兌換五百個小錢或者五十個大錢。
文天祥在文章中同時說道,一個人出生在哪裡,父母是誰無法選擇。但他成年之後的所作所為,卻可以由自己決定。張弘范在治理地方時,懂得善待治下百姓的舉止值得稱道。但其身為漢人,在明知道北元將天下漢人全視為奴隸的情況下,依然替蒙古人攻打本族,則罪不可赦。特別是他與達春兩人在福建殺人屠城的暴行,簡直是禽獸舉止,百死亦不可贖其罪。如今張弘范不明不白的死了,那些仍然為忽必烈效勞的漢軍將領們應該睜開眼睛看看,這些年蒙古大軍給人世間帶來了什麼。看看那些滅族、屠城的暴行,看看蒙古人故意傳播瘟疫,製造出來的人間劫難。然後拍拍胸脯想想,自己是蒙古人,還是漢人。想想自己的富貴能保持多久,想想自己的子孫,能被蒙古人當作同族,還是不得不做一個三等、或者四等奴隸。
「如果老天如此不長眼,莫如讓他塌了吧!」流傳於兩浙、江淮一帶的折子戲中,頭顱被砍掉,依然揮舞者巨斧的不肯倒下的刑天高呼道。
武穆幣是民間對福建大都督府最近發行的金屬貨幣的通稱,這種新潮貨幣是隨著商旅腳步從南邊流傳過來的,分為金、銀、銅三類。每個金幣重約民間一兩有餘,中間無孔,按福建那邊新戳子計,為四十克。銀幣為半兩,中間有孔,按福建標準為二十克。銅幣則為大錢和小錢兩種,中間有圓孔供穿線,大錢和金幣一樣重四十克,小錢重四克。
謠言的殺傷力非常大,個別為元庭賣力的儒者,心中偷偷打起了改換門庭的注意。甚至連一些漢軍世侯,也打起了各自的心思。輸送到忽必烈軍中的糧草,器械,開始有意無意間出現短斤少兩,以差充好現象。軍隊的推進速度也越來越慢,有時遭遇少量的敵軍,各族將領之間還出現互相推諉,消極避戰的情況。
「沒有用的,這是命運,任你力氣再大也徒勞!」杭州城,一家裝潢華麗的大畫舫中央戲台上,生者長長的驢子耳朵,畫著白鼻子的小丑從舞台一角跑上來,四肢著地,假做好意地勸道。
忽必烈心中恨得要死,他尤其恨文天祥在文章末尾這句「奴隸與奴隸主不屬於一個國家」的斷言。偏偏自己麾下那些大儒們,找不出恰當的言辭反駁這句話。
硬幣是否真的如傳說般結實,負責端茶倒水兼收小費的堂倌不知道。但他卻知道這東西如今的身價。因為福建這種硬幣與北元寶鈔和原大宋小錢之間都沒有兌換標準。所以自從這種錢出現后,行商們私下裡能收武穆幣,絕對不收大元寶鈔。弄得大元中統寶鈔更無市場。天黑后,有人甚至用寶鈔百貫,換武穆銀幣三枚。
文天祥召集天下抗元英雄,去泉州共商國是的消息傳開后。活躍在兩浙一帶的民間武裝紛紛響應,大夥商量了好長時間,按江湖規矩,推舉出了勢力最大的浪里豹、過江龍、鑽山鷂子和鎮常山為代表。幾個人承蒙大夥信任,非常得意,一口應承要替大夥把對文天祥的仰慕之情帶到福建。但臨行之前,卻有人打起了退堂鼓。
守在門邊,幾個保鏢打扮的人快速走了出去,裝作閑談聊天的樣子,牢牢把住了包廂附近的兩條過道。
那就是福建大都督府對張弘范的評價。
海沙幫的態度最搞笑。歷朝歷代,食鹽都是官府專賣。所以海沙幫這種走私鹽商,永遠是「叛亂」一方的盟友。無論合作方是誰,一旦從「叛匪」升級成「正碩」海沙幫立刻從朋友走上了敵對位置。這是由食鹽的巨額利潤決定的事情,不以合作方的姓氏、人品為轉移。所以,張翠峰一方面不願意與破虜軍的合作關係破裂,另一方面還期待著,破虜軍永遠成不了大氣候,與北元對抗中只能自保,永遠無法佔據主動。
無論金幣、銀幣還是銅錢,都不是足色的。但這種錢難得的是耐磨,並且造得均勻,同一面值的兩枚硬筆重量毫釐不差。市井傳言,有家境寬裕且好事的人曾經試圖用銼刀將銅錢反面的凸鑄的武穆像與邊緣凹鑄的『還我河山』四個字挫去,結果耗了一下午功夫也沒得逞,反而搭上了把鐵銼刀。
「卑鄙!」看台下,觀眾憤怒地喊。
小二哥見到這種陣仗,知道來的人不是善類。趕緊答應著跑了下去。一會兒功夫,舞台上管弦皆轉徵調,合上的帷幕再度拉開,幾個白衣白帽的生角,緩緩走上前台。
包廂里的氣氛一時有些冷,斷斷續續有唱詞趁著無人說話的機會,從外邊傳來。按旋律,此刻應該是荊柯入了咸陽,在金殿上追殺嬴政時的段子。
武士、文官紛紛擁上,以木篤、金瓜等搗荊柯。
忽必烈大怒,連斬千戶以上蒙、漢武將七人,以正軍法。同時,追封張弘范為淮陽王,鎮南大將軍,子孫世襲。追贈其弟張弘正為平南大將軍,世襲。並在親兵中撥五百人為張弘范守靈三年,以彰顯其父子兄弟對大元的功績。
祥興三年六月(至元十七年),元漢軍都元帥張弘范暴卒,年四十有二。忽必烈大悲,停軍廣寧府,罷朝五日。經左相呼圖特穆爾,御史大夫葉李、中丞桑哥等重臣苦勸后,方出帳理事,命人以諸侯之禮厚葬張弘范于遼河畔,斬軍中醫官楊克勤、李有德等十一人為其殉葬。
任何時候,奴隸和奴隸主,不同屬於一個國家。
「方兄,您喜歡聽哪一折,儘管點。我們兄弟幾個都是本地人,早聽過了!」靠在下首,一個下巴上隱隱有條疤痕,皮膚在眾人中相對白皙的客人低聲問道。
浪里豹氣悶不過,輕輕將門拉開一條小縫隙。順著門縫,他看到,幾個文官打扮的人衝上舞台,被荊柯一一踢翻。
荊柯目不能視,倒地,被眾人砸成肉醬……
此外,文天祥還對張弘范數年前治理地方時,因災害減免百姓賦稅的做法表示了讚賞,認為這種冒著被韃子頭怪罪,也要為百姓著想的做法,足以讓張弘范留名青史。
清越的男聲從包廂外陸續傳來,鑽入幾個江湖豪客的耳朵。
這個觀點惹得浪里豹很不痛快,他認為幾家豪傑手中的兵馬加一起,也不是破虜軍一個標的對手。人家如果想吞併大夥,上次早吞併過了,何必借這個開會的名義。況且加入破虜軍沒什麼虧吃,陳吊眼的例子就在前邊擺著。趁著破虜軍實力沒達到能單獨北伐前,大夥加入進去,還能混個副統領或者團長噹噹。如果破虜軍實力已經強大到可以北伐了,大夥厚臉皮貼上去,人家還未必瞧得上眼。
畫舫二層包廂里,幾個身穿絲袍,卻長了張略帶煞氣面孔的高級豪客,拿出一把兩面有花紋的宋錢,塞到了「恰巧!」前來添茶的堂倌手裡。
「就易水寒吧,天熱,剛好用此戲來乘涼!」坐在上首客人位置上,一個四十多歲,身板結實的古銅臉漢子爽快地答道。此人身上隱隱帶著些殺罰之氣,一看就知道是走貫了江湖的主兒。
「什麼卑鄙,各為其利益而!」小丑夏無且嬉皮笑臉地抗辯。
「頭可斷,膝不彎。骨可碎,心如鐵。」刑天扯開上衣,胸口出現一雙圓睜的虎目,對著蒼天,大聲地唱道:「胸前尚有一雙眼,看世間奔流千年,千年流不盡的英雄血」
「我,我隨大夥,大夥說要上乘了方家的船一起去,我就去漸漸素未謀面的丞相大人。如果大夥……?」矮胖子吞吞吐吐地答道。
「……他有雄兵百萬,我有一把匕首,良朋兩個,也要那呂家小兒知道,也要那呂家小二知道啊,真男兒可殺不可辱……」
「大元代宋,乃天命所歸,非人力所能阻擋!」情急之下,葉李與留夢炎等人晃動筆杆子,把一切歸咎到天命與氣運上。但是,以北元朝廷名義頒發天下,勸大夥不要做螳臂擋車之舉的文告,激起了更大的反彈。
「好!」台下響起一片南腔北調的喝彩聲,幾個坐在前排的有錢人,把整疊的中統寶鈔,向舞台前的鐵盤子里扔。
鎮常山和鑽山鷂子年齡最大,所以戒備心理也比其他人強。特別是鎮常山何淑明,控制的地盤接近兩州,是不折不扣的土皇帝。如果破虜軍與北元之間一直這麼沒完沒了地打下去,他就可以在浙東南一直作個掌握一地生殺大權的無冕之王。而想到去了福建,無論約法談成什麼樣子,將來也難免要聽從丞相府號令,心裏就隱隱撥打起來了小算盤。
這是大元朝一年來損失的第三個非蒙古族元帥,與劉深、李恆之死聯繫起來,不由得人們浮想聯翩。關於張弘范之死,很快有很多不同版本的說法在世間流傳。除了大元朝官方的病死之說外,傳播最廣,影響最大的一種說法是,毒殺。
儒學強調秩序,但孔夫子的言行中,卻亦強調了一個人所必須的人格和尊嚴。孟子中,更是把獨立的人格提高到與大道比肩的高度。任葉李等人如何撰文狡辯,都無法抹殺目前大元所控制地區,人生下來就被分為四等的現實。
市井傳言,忽必烈在張弘范南下攻宋時,曾贈其金刀,並親口許諾無論遇到什麼困難,都給他一成不變的支持。結果,在張弘范與文天祥對峙期間,因為人老耳軟,忽必烈聽信讒言,毀掉了自己的承諾,以明升暗降的手段,將張弘范從南方戰場調了回來。
「我殺了你,今後這個位置上的人,就會時時想著世間還有這樣一把匕首。還有持匕首的人睜大眼睛盯著他的所作所為!」荊柯一邊追,一邊喊道。
來自南方的報紙,花費了整整兩個篇幅,三千多字評價了張弘范的是非功過。站在對手的角度,破虜軍主帥文天祥認為,張弘范是個傑出的軍事天才,運籌能力與臨陣機變能力高出自己數倍。如果不是北元朝廷在關鍵時間干擾了其作戰部署,也許福建大都督府將面臨一場滅頂之災。
只聽那嬴政一邊喘息,一邊恨恨地問道:「你焉知這個位置上坐了別人,會比本王更仁慈。你要本王還了諸侯土地,可知道諸侯的土地也都是搶來的,周天子封時沒有這麼大。本王不吞併他們,他們也要互相吞併!」
「聶兄,你從人家手中拿刀槍鎧甲時,可沒這麼說過!」浪里豹見鑽山鷂子如此說話,怒氣沖沖地叫道。
「那,那不是此一時,彼一時么?況且,我聽人說,文丞相大人最近很受排擠,他推行一個新政,朝廷那幫人千方百計地給他使絆兒。一旦兩方打起來,你說咱幫誰?」鑽山鷂子擦了把腦門上的汗,振振有辭地辯解道。
文天祥在文章最後總結道,蒙古與宋的戰爭,不能等同於改朝換代。因為他在華夏大地上製造了前所未有的劫難,並讓整個漢民族淪為奴隸。
張弘范北返后,因為接替其指揮大軍的蒙古將領達春能力不足,導致大元喪城失地兼損兵折將。
對他表示不滿的那個漢子叫浪里豹,與坐在上首的海盜方家三當家方馗綽號相同,本領也不相上下。當年破虜軍將領張唐、杜滸等人血戰兩浙時,曾與浪里豹、鑽山鷂子和過江龍等人攜手殺敵,結下了莫逆之交。過江龍被範文虎的部將射中了下巴,小命還是杜滸親自救下的。
忽必烈心中有愧,覺得對不起張弘范,為了給自己遮羞,所以命人在張弘范的葯中下毒,把這位替大元立下赫赫戰功的絕世名將毒死於軍中。
扮演夏無且的小丑扔上一個藥包,荊柯揮匕首去格,藥包散,藥粉迷住了荊柯的雙眼。
他號鎮常山,是活躍在嚴、衢二州的民軍首領,因為老巢靠近福建的緣故,崛起得很快。麾下號稱有十萬眾,扣除老弱婦孺,實際上能戰者不下萬人。破虜軍南歸后,元兵幾次進剿都被他打了回去。
「我,我不是也為了大夥著想么?誰知道大宋官家這當口開什麼大會,打的是什麼主意。當年,蒙古人沒退,他可就是繳了咱們的械。不信,你問問鑽山鷂子他們,有沒有這回事情!」矮胖子紅了臉辯解道。
「你鎮常山也是一方大豪,說起話來卻跟個小娘皮似的。要我浪里豹說,咱們就結伴去,給張唐大哥撐個場面,會一會那些一打仗跑到海上的宋官兒!」沒等下巴上有疤痕的人再問,左首一個身材勻稱的漢子不服氣地指責矮胖子。
恩威並施之下,軍隊的士氣為之一振,推進的速度也加快了許多。但有一道陰影,卻如烏雲般橫在了忽必烈君臣的心頭。
鑽山鷂子聶雲鵬認為,幾家頭領別親自去。以免朝廷突然起了壞心,把大夥全抓起來當人質。這樣,破虜軍下次北進,兩浙豪傑就只能聽從破虜軍號令,而失去了原來那種合作關係的獨立性。
「何兄,你怎麼說?」下巴上有疤痕的人對著矮胖子繼續問道。
「怎麼說,幾位決定沒有?張兄、白兄,咱們是親自去,還是派了親信前去!」下巴上有疤痕的人起身,親自掩好了門,將舞台上的動作和樂曲皆關在了包廂外。
今天包房裡的幾位豪客,出手就是十幾枚銀幣,這是尋常時候戲班子半個月才能賺來的價錢。堂倌心中感激,嘴上的話也多了起來,一邊小心翼翼地收好賞金,一邊討巧地問道:「幾位爺,您接下來想聽哪一折?剛才那出《鐵骨丹心》是關漢卿先生最新力作,咱們這個畫舫上的戲班子里還會《單刀會》、《易水寒》、《中流擊輯》等,都是最近比較上口的!」
「好吧,就《易水寒》,小二哥,你去招呼一下,這幾個包廂都不需要人伺候了!」坐在古銅臉漢子旁邊的是個矮胖子,說話聲音嗡里嗡氣的,但舉止間卻比眾人多出幾分謹慎。環視四周,見大夥對古銅臉漢子的話都無異議,大聲吩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