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南錄》第六卷 爭輝

第一百八十章 天下(十)

第六卷 爭輝

第一百八十章 天下(十)

並且,從追隨者的口中,陳宜中得知,幼帝趙昺似乎對苗春的教導旅有非常特殊的好感,到了流求后,宮廷侍衛中的各級軍官就都換成了教導旅戰士。這些人中,自然效忠文天祥的比心懷大宋的多。此刻行朝最大的依仗江淮軍已亡,如果文天祥突然發難,恐怕朝廷連一絲反抗的力量都沒有。
「只是鄧某有一事不解,還請陳大人賜教!」鄧光薦側身避了避,回禮,然後問道。
只是楊太后沒有什麼主見,小皇帝對一切建議都聽不懂,帝師鄧光薦總是裝傻充楞,流求安撫使,閩鄉侯蘇醒又出海在外,導致了陳宜中的提議一直拖延到約法大會召開,也沒有通過。
第四,
參與制定約法者,在他們這些人眼裡無外乎是兵痞、草寇、奸商、小吏,其中縱使有一二個儒生,也占不了主流。但這些人制定的約法第一條中,卻延續了儒家千年大義。幾句話,上接孟子,下續今儒,沒一條不是至理。
「如此,陳某代天下蒼生謝鄧大人!」陳宜中長揖到地,瞬間忘記了鄧光薦的失禮。
陳龍復的眼睛很紅,明顯,這些規則是他與文天祥等人連夜想出來的。而台下的代表們不得不對規則表示支持,因為經過前三天的混亂,各方都損失巨大。甚至有些核心人物因傷失去了出場資格。
每個發言人每次只能提一條建議,每次發言不能超過一刻鐘。非經發言者允許,台下不得中途打斷其講話,不得蓄意喧嘩。經警告不聽者,將被驅逐出場。
約法會在充滿火藥味的氣氛中繼續進行,每天,都有好事者將會場上發生的一切記錄下來,以合適的價格賣給在場外翹首以盼的報紙寫手。
「這,則其不臣之心示于天下,天下人皆,皆……」陳宜中的聲音越來越小,他想說一句,亂臣賊子,天下人皆可誅之。卻猛然意識到,如今文天祥手中權力已非昔日可比,一旦與行朝鬧僵了,恐怕被誅殺的,絕對不是文天祥。
「辦法有一個,只是不知道是否可行。若文相之約法大會只是為了平衡各方。本相則建議行朝早日移駕福建,重申君臣大義,彈壓群豪……」陳宜中見鄧光薦的話語似乎有些鬆動,將自己的建議又重新提了出來。
又來了,鄧光薦心中不滿地譏笑道。表面上,卻不得不做出深思的樣子與陳宜中等人敷衍,「這個?江淮軍是被張弘范擊潰而亡,實非宋瑞之責。至於約法大會么。我想,宋瑞也是不得以而為之吧!」
朝廷不等同於國家,它屬於天下所有人,而不是一家一姓。這是三年前由陳龍復等人在報紙提出來的新理念,隨著破虜軍聲勢的壯大,這種理念已經漸漸被天下豪傑所接受。
「虎兕出於柙,龜玉毀於櫝中,是誰之過與?!」一個沉重裡帶著陰柔的聲音,衝著帝師鄧光薦譴責道。說話的人個子不高,臉上帶著陽光與風雨的滄桑,一雙眼睛非常深邃,彷彿包含著千秋大義在裡邊,讓人在其面前自覺渺小。
「我和陸相反覆商議,此刻,非但不能阻止其設立約法,反而要想盡辦法,讓約法儘快通過,不要錯過三個月的最後限期。所以,才請陛下封其爵,假其節鉞!」鄧光薦喃喃低語,目光穿過明澈地天空,遠遠投向了北方。
鄧光薦捧著報紙,大聲朗讀道:「一姓之興亡,私也;而生民之生死,公也!上古之世,人數少而猛獸多,故同文同種者立約,聚為一國。以國家之力庇佑百姓之身,之利。一國之內,萬民平等。當今之世,強梁欲驅天下百姓為鷹犬,故我輩聚於此,重申立國之意,保護天下百姓之生命、財產與自由。一國之內,無人生而高貴,生而低賤。無人生而為主,生而為奴。聖者稱之為賢,乃其行也,非其血脈。愚者稱之為賤,乃其人格與品行皆有不堪,非其根骨……」
……
「助一臂之力,如何助法?」鄧光薦不能對陳宜中的舉動視而不見,停下腳步,低聲問道,「莫非丞相另有良策乎?」
肯定約法大會的人往往把其與英國的《自由大憲章》誕生的意義相提並論,認為從這一刻起,東西方兩個幾乎隔絕的世界,同時向憲政與民主邁出了堅實的一步。約法大會所表達的精神,是華夏走向現代的基石。約法大會的召開,代表著華夏從朝代國家,開始向憲政國家演變。從此以後的華夏,無論採用哪種制度,都是群策群力商議並妥協而成,而不是由某個先賢異想天開地拍拍腦門,隨意設定個框框便從朝廷套向全國。
「當然不能,可約法會上,全是兵痞、小吏、奸商和熱衷名利之人!」陳宜中若有所悟,擔心地回答。耐于顏面,他沒把參加約法的儒者一併罵進去。
向前趕了幾步,陳宜中再次與鄧光薦並肩而行,邊走,邊陪著笑臉說道:「若事實真如鄧兄所言,文相乃不得以而為之。我輩何不助文相一臂之力,早日穩定地方?奈何由著福建、兩廣被一個約法大會攪得不得安生?」
作為儒者的一員,鄧光薦對儒生人格的軟弱性和媚強心理,有著清晰的認識。
侍衛們瞬間列成了兩排,收斂起興奮的表情,代之是一臉莊重。
「怎是不得以而為之,分明是蓄意而為,欲以瞞天過海之計竊居權柄。我大宋自有祖宗成法,三百年國運皆賴於此,文相不經庭議,不奏明聖上,擅自改之。膽大妄為之處,實乃古今第一奸人也!」御史大夫葉旭上前,大聲說道。
眾人不約而同地給鄧光薦讓出些空間,臉上的神色肅然起敬。
八月初,流求。
「堵死了黃袍加身的可能?」陳宜中的話,不解中帶著欣慰。如果文天祥本人不加身黃袍,恐怕天下沒第二人有黃袍加身的資格。幼帝會平安地長大,自己這些皇帝身邊的大臣,也能平安地渡過一生。
陽光從頭頂灑下,把捧著報紙朗讀的鄧光薦襯托得越發高大。散著墨香的報紙邊緣處透出著淡淡的光芒,彷彿是一頁帶滿眾神祝福的佛典。
而對約法大會持否定態度的人則認為這不過是群見識短淺的人召開的一次不成功的分贓會議。參加會議的人本身皆有這樣那樣的污點,沒有一個大公無私的完人。
這個觀點代表了行朝中很多正直大臣的看法。想當年在抗元的關鍵時刻陳宜中找借口溜到了安南「尋找駐蹕之所」直到行朝被趕入了苗春的戰船,庇護之所也沒找到。眼下破虜軍在福建與兩廣站穩了腳跟,陳宜中又不合時宜地回來了,並且一回來,就試圖染指國家權柄。
他突然發覺,自己心裏一直很期待這個結果。能在這個紛亂地時代,看出時代變化的大致方向,這種感覺,實在太美妙了。
對於如何治理國家,臨時約法第一條第三款,借上古之世說道「上古治國以法,先治法而後治人。三代之法,貴不在朝迋,賤不在草莽。藏天下於天下,至平至正……」
「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也。政者,眾人之事也。故國以民為本,政以民稱便……」鄧光薦從人群中推開一條縫隙,藉著日光讀道。這是約法會花費近十天功夫,通過的第一條約法,類似於文章中的開篇明義。
「凡讀書之人,即便有不臣之心,有人敢公然宣之於口么?」鄧光薦低聲問。從陳宜中的方才的舉止上推斷,此人心裏除了權力慾望外,還裝著大宋天子,所以,鄧光薦也不再跟他賣關子。
「發生了什麼事情?大夥驚慌成這個樣子?」鄧光薦低聲問。皇宮外馳馬,很容易引起不必要的誤解。縱使以張德鎮殿將軍的身份,亦不該這麼做。
鄧光薦的頭向後用力拗過去,拗過去。萬道陽光從其身後灑下來,照亮如畫江山。
每個發言人必須募集到四十人以上支持簽名,才可以提出上前台說話的申請。
「農民在哪裡,城市手工業者在哪裡,既然彼時大宋已經有了近代農業和工商業的萌芽,為什麼沒有人站在農民和手工業者的角度上說話!」有激進者義正詞嚴地質問,「既然參加約法大會的人只是當時社會的極少數,他們就不能代表全體社會。他們訂立的約法,依然是少數人決定多數人的命運,和腐儒們閉門造車的制度根本沒有任何分別!」
「什麼內容,莫非,莫非約法出來了?」腦海中突然閃現一道靈光,陳宜中大聲問。
約法大會第四天,被天外飛石打破腦袋的大會主持者陳龍復在代表們開始發言前,臨時增加了如下規則:
在華夏國立大圖書館里,如果你向機器助手發布命令,可以查閱到關於第一次約法大會的文獻。殘缺不全的報紙掃描版本上如是記載,『約法大會召開第一天,諸代表群毆,受傷被抬出場外和被驅逐出場者,蓋四十余。』
「國家,那不過是有些人苦心積慮製造的惑眾之言罷了。子曰:……」御史大夫葉旭見陳宜中被鄧光薦的話逼到了死角,上前強自分辨道。
陳宜中等人『激靈靈』打了個冷戰,畏懼地看著突然發作起來的鄧光薦,不知所措。大夥之所以敢這麼鬧,憑藉地就是對文天祥不會真正造反的信心。如果文天祥真的提刀反向,他們之中的大多數人,都需要考慮一下是否換一個皇帝來效忠。
「鄧某不才,請丞相大人賜教!」鄧光薦停住了腳步,端端正正地給陳宜中施了個禮后,坦誠地說道。
對此,陳宜中很是不滿。所以今天下了朝,他特意找了幾個義氣相投的言官,把帝師鄧光薦堵在了皇宮外,開口,即以聖人之言相責。
文天祥給大夥的時間只有三個月,一想起三個月無法達成協議,大都督府就要決定一切,並有可能強力推行選舉的後果,諸位代表們就不寒而慄。
鄧光薦顧不上與張德客氣,閃在路邊,藉助日光細細翻看報紙。才看了幾個字,頭上陽光一暗,陳宜中,葉旭,還有幾個散了朝經過大臣,全圍了上來。
會場中打架、起鬨、亂扔臟物者,清除出場,今生永無入仕資格。
「他們出身如何,並不代表他們一定會說出什麼話來。大奸大惡之人,在眾目睽睽之下,也會說出聖人之言。而最後一旦成為約法,恐怕輕易無人能推翻它!所以,陸大人才留在泉州,不顧個人榮辱參与進去!丞相儘管放心,若鄧某所料沒差,約法不出則已,一出,肯定會包含匡扶宋室這一條在內!」
陳宜中卻沒感覺到鄧光薦等人的排斥,或者說,明知道不受歡迎,他也將諸臣的敵意自動忽略掉了。論資格,他地位一直居於文天祥等人之上。論功勞,他有先後擁戴兩任皇帝的大功。論人脈,他的門生故舊在行朝與破虜軍中,數量都不少。關鍵讓陳宜中能提起自信的是,他認定了文天祥的做法是無法成功的,並且包含著很大的不臣之心,為了江山社稷,他也要想方設法把治國之權與領軍之權奪回來,交還到幼帝手中。
「怎麼回事,站住!」本能地感覺到外邊出了大事,鄧光薦與陳宜中不約而同地跳將出來,擋住了張德麾下的侍衛。
「宋瑞不是為了奪天下,諸位心裏應該比我清楚!」鄧光薦被眾人的表現氣得苦笑不得,冷笑幾聲,獨自向前走去。
幾個文官打扮的大臣從狹小卻精緻異常的大宋行宮裡走出來,一路吵嚷著向遠方走去。流求天氣熱,所以官員們的火氣也隨著氣溫暴漲,身上看不出士大夫們半分溫文爾雅的樣子。
虎兕自然指的是文天祥和他的新政,而龜玉自然指的是皇家威嚴和大宋祖宗成法。陳宜中不相信,以鄧光薦的驚世之才,連這麼淺顯的比方都聽不懂。但面對鄧光薦的裝傻大法,他又實在沒轍,只好強壓住心頭火氣說道:「宋瑞弄權誤國,先是不奏請朝廷,擅自取締了江淮軍。眼下又召開什麼約法大會,篡改大宋祖製成法。難道大人身為帝王之師,對此就一點兒也不著急么?」
南到流求北至遼東,幾乎所有英豪的目光都被這個鬧劇般的約法會所吸引。相對於約法會上層出不窮的花樣,忽必烈在遼東和乃顏的激戰,反而顯得異常平淡,平淡到幾乎吸引不起人們評論的興趣。
葉旭在鄧光薦身上碰了一個硬釘子,灰溜溜地把目光轉到陳宜中處。陳宜中笑了笑,用眼神向他表示安慰。剛剛回朝,立足未穩,鄧光薦還屬於必須爭取的對象,不能輕易撕破麵皮。特別是鄧光薦背後還站著一個陸秀夫,代表著天下文士的力量。
「非但如此,約法一出,恐怕永遠堵死了文相黃袍加身的可能!」鄧光薦自信地回答。這是他在福州,翻越了無數典籍才得出的推論。為了弄明白這個道理,他不惜硬啃了阿拉伯文,將阿拉伯人記述的英夷小國的大憲章故事從頭到尾啃了一遍。啃完后,頓悟,曾對著陸秀夫長嘆道「宋瑞所謀之遠,非我輩能及也!」
「重申君臣大義,不知丞相大人以何申之?」鄧光薦又開始裝糊塗,故作茫然不解地問道。
從開始的第一天,圍繞著第一次約法大會的爭議就沒有停止過。讚頌和抨擊的聲音如此之激烈,以至於在文天祥等人都作古數百年後,華夏國的百科全書里,關於約法大會的評價,還是不能讓所有人都心平氣和地接受。
「自然是陛下下旨,諸相附議。詔告天下,然後……」陳宜中非常有條理地說道,話沒說完,忽然被鄧光薦的哈欠聲所打斷。
第一,
幾個宮廷侍衛匆匆從眾人眼前跑過,鎮殿將軍張德騎著匹大宛良駒,遠遠地朝皇宮方向狂奔而來。
「帝師,此言何解?」陳宜中抽了抽鼻子,拉著鄧光薦的手問道。事到如今,他真的手足無措了。
大宛馬發出一聲咆哮,不甘心地停住了腳步。鎮殿將軍張德見是當今皇帝的老師和當朝宰相,不敢怠慢,飛身從馬背上跳下。
「請講,陳某知無不言。若有所需,願赴湯蹈火!」陳宜中笑著說道,身上又恢復了一朝宰相之氣度。剛才鄧光薦的話已經等於答應在庭議上支持他還駕福建,重整朝綱的提議,並且從鄧光薦口中,得知了陸秀夫也有同樣想法。按大宋官場不成文的規矩,接下來鄧光薦要開出自己的條件,給陳宜中一個投桃報李的機會。無論他舉薦什麼人,或者提出什麼封賞要求,陳宜中必鬚髮動自己一派人馬,竭盡所能地去達成他的心愿。
每人每天只有一次簽名支持他人發言的機會,不得重複使用,濫用簽名權者,將被驅逐出會場。
「子曰,如今之世,諸侯殺君若割雞!」鄧光薦沒好氣地調侃道。博覽群書的他最討厭這種張口子曰,畢口詩云的傢伙。聖人之言博大精神,但聖人之言卻未必把什麼情況都概括進去了。爭天下講究的實力,而不是比誰更會掉書包。
「臨時約法不是完善的,它的制定者似乎也沒考慮到後世的諸多情況。所以,千年來的每一次修改,都未取締其頭上的臨時二字。而正是因為臨時二字的存在,在座諸君才能根據時代需要不斷修改它,讓它逐步走向完善。」一千年後,第十版《臨時約法》的執筆者,華夏國的大法官耶律達林在召開約法修訂大會時,對著數千代表大聲說道,「但是,我們睿智的先輩,開創了一種體制,那就是,一個國家內部的爭端可以由各階層的代表坐在一起,通過協商和妥協來解決,而不是以武力相向。因此,我們有理由相信,隨著人類的進步,約法會保護越來越多的人的權力,直到這個國家的每個人,不分民族和膚色,都能在其庇護下,獲得平等、自由和幸福!」
想到這,陳宜中終於明白了陸秀夫等人為什麼任由文天祥「胡作非為」而不從中阻攔。並非二人沒看出其中危機,而是二人早就明白了,行朝根本沒有任何力量可以制約文天祥。他感覺兩腿發軟,悲從心生,不由自主地向鄧光薦拜了下去,以頭搶地,哭道:「帝師,萬歲與你有師徒之義,望帝師念我大宋歷代陛下之恩,救萬歲一救!」
鄧光薦輕輕皺了皺眉頭,向側面走開了數步,沒有答話。對於陳宜中以及他的朋友,鄧光薦甚有成見。在他眼裡,陳宜中這樣只通權謀,不通政務的丞相,還是乖乖在安南獃著好,免得給混亂的局勢增添變數。
第三,
況且如果陳宜中不從安南回來,大夥還能挺直了腰桿與文天祥說話。畢竟破虜軍為國奮戰時,行朝官員們也未曾退縮,最後結果雖敗猶榮。回來一個陳丞相,大夥追隨其後跟福建大都督府的使節理論,目光都不敢與對方相接。自己這方增加了一個臨陣逃脫的懦夫,一個戰時流連海外,戰後匆匆趕來的搶功者,未及與人爭,氣勢先自矮了三分。
「宋瑞如果真的要奪權,他何必派人冒著風浪來救陛下出海。若當日陛下自沉于崖山,宋瑞隨便立個傀儡,現在哪裡還有你我現在說話的份兒!」鄧光薦轉過身來,對著陳宜中大聲分析道:「宋瑞有心問鼎,亦不必召開這個約法大會,直接效仿一下我朝舊事。難道蘇家、方家和天下豪傑,還會在乎柴家的孤兒寡母何處安身么?」
「啊――」鄧光薦長長地伸了個懶腰,看看陳宜中瞬間漲紅的麵皮,歉意地說道:「嗨,最近忙著在福建與流求之間跑,身子太倦,丞相勿怪。由陛下下旨,重臣附議這事很好辦,陸大人與我也如此打算過……」
在大夥眼裡,文天祥如今行事雖然專橫跋扈了些,但其救行朝于為難之中,挽狂瀾于即倒之時,有絕世之功,當然可做跋扈的資本。而陳宜中呢,先是面對強敵無一策可救國,後來又拿著與安南這種彈丸之地的和約,為自己臉上貼金。誰不知道,安南一直是宋的屬國,雙方關係只能算作父子。如今父子變成了兄弟,就算立了大功。與這種形同廢紙的和約相比,文部任何一個將領,豈不是功勞大的都沒了邊。
而寫手們,則將會場發言記錄和代表們的狼狽形象,添油加醋地吐抹一番,交給東家快速刊刻印刷。第二天,新聞和謠言就同時傳遍了福建各個角落。
「鄧某不才,不知道萬歲下旨后,若文丞相拒不肯接,我等又當如何?」出乎陳宜中意料,鄧光薦沒有提個人要求,而是做了一個非常大胆的假設。
他與陳宜中,李麟等人素來交好,把持朝廷清議多年。陳宜中去了安南后數年不歸,幾人失了主心骨,才消停了下去。眼下雖然陳宜中平安歸來,葉、李等人在朝堂中也漸漸恢復了昔日的活躍。
第二,
「果然?」陳宜中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鄧光薦說的話,看上去甚有道理,但大部分都超出了他的理解能力之外。
此人正是大宋前丞相陳宜中,剛剛從安南回來沒多久,但在朝堂上的表現卻異常活躍。御史們幾次彈劾文天祥專權誤國的摺子,都是在他的授意下遞上去的。而他本人也經常在庭議中痛陳車駕回福建的重要性,認為福建之所以出現亂相,之所以放著大好收復失地機會不把握,而捨本逐末去召開什麼約法大會,就是因為皇帝車駕距離那裡太遠,黎民們感受不到皇家雨露之恩的緣故。
「只出來了第一條,算水路,大概是四天前出來的!」張德大聲答道,看看兩位大人沒有讓路的意思,從馬鞍下取出一個包裹,拿出一份報紙塞到了鄧光薦手,「大人,您慢慢看,剩下的,末將抓緊送到宮裡去!」
鄧光薦的聲音越來越大,洪鐘大呂般在皇宮前回蕩。他有些激動了,報紙上的一些話,是他一直想說而不敢的,還有些話,是他想表達而表達不明的,今天,居然被一群才智品德皆不如己的人表達了出來。
「這?」陳宜中汗流浹背,遲疑道。當年陳橋驛,趙家天下就是如此從柴家奪來的。同樣是武將功高,同樣是朝中只有孤兒寡母。
諸侯殺君若割雞,話聽起來尖利,對照此刻情形,卻一點兒也沒有錯。
如果國家概念沒出現前,陳宜中的辦法尚可以一試。還可以憑藉大宋朝廷的旨意,逼迫文天祥就範。而如今國家概念已經逐漸形成,朝廷若再苦苦相逼,只會把自己逼到天下豪傑的對立面上。
關於眾人最關心的皇權,約法第一條第二款如是說道:「以天下論者,必循天下之公,天下非一姓之私也。故老以天下為主,君為客,凡君之所畢世而經營者,為天下也,非為一人。上古之世,立天子以為天下,非立天下以為天子也,為民立君,而非為君王立萬民。為民而立君,故班爵之意,天子與公侯一也,而非絕世之貴。代耕而頒之祿,故班祿之意,君卿大夫士與庶人在官一也,而非無事之食。……」把君王、宰相、士大夫等同為一個職位,而沒有高低貴賤和天命的差別。
代表們對耶律達林的演講報以長期熱烈的掌聲,隨著電波、視頻和網路,演講的內容與掌聲傳遞到了每個關注者面前。人們為此興奮,為此歡呼,很少人注意到,千年前,他們那些所謂睿智的先輩在約法大會上,曾經進行了多麼『拙劣』的表現。
到時候,無論是陳吊眼還是鄒鳳叔,隨便有人拿件黃袍向文天祥身上一披,大宋朝命運就算完結了。憑著文天祥這幾年的政績和戰功,會有無數儒者們站出來,引經據典地論證文家取代趙家管理天下乃屬天命所歸。
約法大會,到底會出一個什麼樣地結果呢?
「鄧,鄧大人!」陳宜中跟在後邊叫道,他不願意與鄧光薦鬧僵了,更不願意在事態未明前,憑空多出一夥敵人。
幾個追隨者紛紛側過頭去,連連嘆氣。剛才那一瞬,對陳宜中個人而言,不過是突然失態。對他們整個個派系而言,則是徹底崩潰,從此再無力量和領軍者與其他派系競爭。
至於幼帝是否有能力執掌這個權柄,陳宜中沒有考慮。反正幼帝身邊,有他這樣的『忠直』之臣輔導,憑藉越來越多的新式戰艦和火炮,不必擔心無力自保。
「新聞,新聞,皇上要的報紙,隨船送來了!」張德氣喘吁吁地回答。抱拳揖了揖,補充道,「二位大人見諒,萬歲催得急,所以,末將不得不趕著送入皇宮!」
「丞相久在海外,可聽說過福建儒林近兩年所倡導的,『國家』二字?」鄧光薦冷笑著問,目光中充滿對陳宜中的鄙夷。
「起來,起來,快快請起!」鄧光薦沒料到陳宜中突然玩了這樣一手,慌忙伸手去攙。邊拉陳宜中起身,邊安慰道:「依我之見,約法既成,則陛下之位可安。若無約法,我輩反而日日如履寒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