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南錄》第七卷 逐鹿

第二百零六章 蝶變(六)

第七卷 逐鹿

第二百零六章 蝶變(六)

果然不出他的預料,索力罕接過話頭,對達春勸道:「焦先生所言甚是,卑職以為,一旦大帥受傷,三軍必亂,鄒賊恐怕等的就是這麼一天!」
「是,大帥!」親兵們答應著,彎下腰去拾取地下的刀劍,剛把兵器架子放平穩,又是一聲炮響,一枚從天而降的炮彈在達春的中軍帳外不遠處炸開,彈片四射,把帳篷攢出幾個臉盆大的窟窿,硝煙夾雜著泥土順著窟窿倒灌近來,熗得人睜不開眼睛。
達春帶著親兵走了過去,砍翻幾個喧嘩者,又親手給幾個受輕傷的士兵包裹起傷口。元繼祖等一幹將領見主帥如此用命,肚子里罵著達春的祖宗,硬起頭皮跟了過來,幫著達春穩定軍心。眾人七手八腳一通亂忙,混亂的狀況慢慢恢復平靜,不知道從何處而來的炮彈也彷彿打沒了興趣,斷斷續續地打了幾次,慢慢停了下來。
「大帥,大帥在哪裡,大帥怎麼樣了!」有人看見達春的中軍帳起火,冒著生命危險跑了過來。剛在達春身邊吃了鱉的親衛們不敢大聲回答,衝來人使了個眼神,匆匆忙忙跑開。
這一系列變化不是瞬間發生的,但在不知不覺間,已經讓南方漢人脫胎換骨。這種質的變化從什麼時候開始,達春不得而知。他卻時刻感受到了變化帶來的威脅。在他正前方,是三萬多由火炮、鋼弩武裝起來的破虜軍,在他的正後方,活動著兩萬余破虜軍游擊將士。在他周圍,從贛州城內到羅霄山下,到處都是仇恨的眼睛,達春不知道這些沉默的人群什麼時候會爆發,會站起來,把大江南北的征服者吞沒在仇恨的海洋里。
「非也,軍前爭雄,乃一夫之勇,非主帥所為。而大人身為主帥,一舉一動都關係到三軍生死,所以……」焦有直故意把話停了下來,目光看向乃爾哈等人。憑直覺,他感覺到即便是乃爾哈,索力罕這樣的蒙古勇將,也不願陪著達春在敵軍炮口下找死。
「大帥,嗯嗯,大帥,嗯嗯」親兵們狼狽地咳嗽著哀求,「大帥,您就移駕吧,這,這裏距離前方太近了,太,太不安全!」
「大帥!」幾個親兵衝進帳篷,想勸達春暫時離開軍帳,後撤半里,以免被破虜軍遠程火炮誤打誤撞蒙上。看看達春鐵青的臉色,奉勸的話又咽回了肚子。
又有幾枚炮彈交替落下,將不遠處數座營帳炸成了齏粉。當值的將領帶著士兵,匆匆忙忙跑上去,一邊救治受傷者,一邊以武力彈壓不服號令,擾亂軍心的「懦夫」一時間,哭喊聲響成一片。
雖然,達春有時候清醒地意識到,自己是在做夢。但他依然忍不住將夢境翻來覆去地重複幾次,直到全身的血液都沸騰起來,才睜開雙眼,抖擻起精神,投入到新一天的戰鬥中去。
「是啊,是啊,大帥身系社稷,何必親臨前線犯險,這半個月來,破虜軍沒日沒夜的打炮,我軍前去挑戰,他們又不敢回應。大帥且換個安靜地方尋思破敵之策,沒有必要跟宋人一般見識!」
「大帥,大帥在哪?」彷彿故意火上澆油般,四下里都響起了關切的喊聲。一聲比一聲大,一聲比一聲焦急。臨近幾個軍帳的士兵們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同時鼓噪起來。
那一天遲早回來的,華夏就像一頭沉睡的巨龍,蒙古人沒能在它沉睡的時候砍下他高貴的腦袋,就要面對他醒來后的憤怒。而蒙古人南下后所犯下的罪行,恰恰是觸在逆鱗下一根根鋼刺。
「大帥,您移駕到七星嶺吧,這裏距離破虜軍太近了,鄒洬老賊忒無恥,此種打法,咱們犯不著跟他較勁!」上萬戶乃爾哈上前勸道。
這種戰術,沒有任何花哨的技巧可言,甚至與古今兵法書記載的任何計謀、良策都搭不上干係。全憑著火炮帶來的優勢,向元軍施展壓力。達春曾幾次試圖派人迂迴到鄒洬後方,試圖利用騎兵的速度優勢,突進破虜軍的炮群。或者利用元軍的機動優勢,切斷破虜軍的補給線,每次都以失敗告終。
「砰!」一枚炮彈在不遠處炸開,震得達春腳下的軍帳一陣晃動。掛滿寶刀名劍的兵器架子被震倒了,叮叮噹噹,各色刀劍落了一地。
「伯顏大人?」乃爾哈聞言,微微愣了一下。顯然,作為達春的心腹,他也是第一次聽說伯顏即將到來的消息。
人的名,樹的影,方才還因看不見敵手被動挨打而士氣低落的將士們立刻發出一陣歡呼,彷彿看到了勝利的最終來臨。
與麾下將士越變越弱相比,讓達春更鬱悶的是,自己的對手卻在不知不覺間越變越強。達春記得自己初下江南時,一個蒙古武士可以放羊一樣追趕著幾十名宋軍將士狂奔。甚至將十幾個兵器在手的殘宋潰兵變成俘虜,讓他們給自己挖坑,然後跳下去,埋葬自己,那些被俘的宋人除了痛哭流涕地求饒外,生不起絲毫反抗之心。
「焦先生也來啰噪本帥么?」達春對宋人,可是沒有對蒙古人那樣好脾氣,不耐煩地質問道。
此人有著百戰不曾一敗威名和大元右相的重權,他的到來,對達春意味著什麼?乃爾哈突然覺得心中有一種很不祥的預感。
「大帥!」乃爾哈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勸了,他本來就不是個有口才的人,跟在達春左右十數年,全憑一股臨戰時不怕死的狠勁頭才積功升為萬戶。此番開口相勸,原本就自覺彆扭,見達春堅持,只好整了整鎧甲,站在了達春身後。
他與達春是同族,交情也最好,當年曾為了達春而蓄意觸怒張弘范,無端受過一百大棍。此刻上前說話,達春無論如何也不能向他發脾氣。長嘆了口氣,達春問道:「難道諸位皆想本帥未見敵先退,讓人看了我蒙古武士笑話不成么?本帥此時退了,將置這雩山腳下數萬將士於何地?將置我大元軍威於何地?」
「不輕易言勇?」達春擦了把臉上的灰塵,冷笑著問道,「難道先生聽說過無膽之人,可決勝於兩軍陣前么?」
「當然,難道還有他人能當此大任么?」達春笑了笑,反問。
「不敢,大帥可知,為將者身系社稷,不輕易言勇!況且鄒賊手段卑鄙,大帥何必跟此人爭一時短長!」焦友直絲毫不在乎別人對自己的看法,放毒一計雖然沒有像預計般毀掉整個福建,但根據密報,瘟疫給破虜軍帶來的殺傷,絕對超過了一次大規模軍事進攻。在焦友直眼裡,文天祥之所以遲遲沒有令破虜軍北上,就是因為自己的一條妙計。可以說,大元朝在江南能堅持到現在,首功不是張弘范,不是達春,而應該是他焦友直。雖然忽必烈至今沒有酬謝他的功勞,但焦友直認定,憑著自己的聰明睿智,早晚有一天,自己能夠出將入相,名揚天下。
「本帥不能後撤,你們也不能後撤,鄒賊想以勢取勝,而咱們輸不起的,就是這個勢!」達春收回目光,搖搖頭,對著所有文武說道。「咱們人多,破虜軍雖然來勢洶洶,畢竟人少。只要咱們在雩山一帶能頂住了,就有取勝的機會。只要兩江不丟,文賊在兩浙的仗就全是白打。伯顏大人已經開始整頓兵馬,只要他老人家來了,整個江南就是咱們的!」
「伯顏,大元右相,忽必烈肱骨,身經百戰而未曾一敗。在軍中素有聲望……」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夢想,陳吊眼的夢想是成為一個蓋世英雄,帶領十萬兵馬橫掃天下。文天祥的夢想是中興大宋,讓華夏不再陷入治亂輪迴。而在北元方面,達春的夢想卻是,擊敗眼前由鄒鳳叔和張唐統帥的破虜軍第一師,重新「安定」江南。
那些落在地上的刀劍都是他在二十年戎馬生涯中繳獲來的,原來的主人不是北方貴胄,就是南方名將,最不濟的也是個太守、安撫使一類的地方大員生前最愛。如今,這些昔日的對手一個個彷彿都通過遺留下的兵器盯著自己,等著看自己的笑話,達春怎肯在此刻畏縮,讓別人小瞧了去。
「這才是我大元武士!」達春嘉許地贊了一句,目光掃遍身邊所有文武。從武將和幕僚們的臉色上,他看到了勇敢者的決然,也看到了很多失望。
半夜,幾個人影,悄悄地溜出了元營,向南方隱去。
偏偏,他找不到一個可以讓推遲末日來臨的辦法。
「也許大帥不避炮火的行為,也是因此吧。」索力罕心頭湧起一股悲壯,緊緊握了握刀柄,站直了身軀。
親兵們哭喪著臉,把命令傳達下去。肚子里將達春的祖宗問候了個遍。按蒙古軍法,主帥陣亡,而親衛生還者,親衛本人及其家屬皆得殉葬。如果眼前戰事還與傳統無二,親兵們也不敢抱怨達春拿大夥性命做賭注。可自從破虜軍兵出邵武以來,戰場上已經不再是以往局面。破虜軍的火炮分為重、輕、快數種,最遠的重炮一擊可達五、六里。雖然這種重炮配備不多,但是達春目前所處的位置,卻正好在破虜軍重炮的射程範圍內。雖然破虜軍的炮手看不見達春,這麼遠的距離也無法瞄準。但是,萬一哪枚炮彈不長眼,給達春蒙上了,親兵們跟誰訴苦去?擔個「遇敵畏縮,導致主帥殉職」的罪名吧,這罪名著實有些冤枉。有心勇敢起來,找敵軍炮手拚命吧,連對手在哪裡都看不見。
「慌什麼,把這裏替本帥收拾一下。宋人又沒長著千里眼,怎知道本帥就在這兒!」達春瞪了親兵一眼,冷冷地吩咐。
「不動,傳我的命令,不準大驚小怪,有亂喊亂動者,殺無赦!」達春發出一連串咆哮,壓根不理睬部屬們的好心。
達春想著,鬱悶著,煩惱著。對站在他這個位置上,切身體會到了近年來宋人精神到氣質上變化的清醒者而言,眼下蒙古戰俘及其家人的抱怨,還有大汗忽必烈的誤解,都是不值得一提的小事。充其量,不過涉及到一個人的起伏榮辱,而發生在南方漢人身上的變化,卻是涉及到整根蒙古民族的生存。
眼前的局勢讓達春無法不感到沮喪,也只能憑藉不切實際的夢想來暫時鼓舞一下自己的士氣。四下里的破虜軍越打越多,越打越強,而麾下的將士卻皆無戰心。新附軍總是想著開小差,溜回南邊的家裡去看看由破虜軍分發給家中那幾畝水田。探馬赤軍中的党項、契丹和女真武士則紛紛傳言,說老賊文天祥對天下百姓一視同仁,所部中各族武士待遇和漢人無異,並且對遠道來歸者既往不咎,所以,每當遇到武裝到牙齒的破虜軍主力,那些探馬赤軍將士往往三心二意,動作總是比平時慢上半拍。即便是達春一直倚重的蒙古軍,如今也沒有了早年那種一往無前的勇氣,將士們皆聽說了被俘后要下到礦井中做苦力,無人贖買則永不超生的謠言,每當臨戰,沒等對手發起攻擊,軍心先亂了三分。
元繼祖、李封、完顏晟熱切地勸道,彷彿達春撤離了第一線,立刻就能起到讓敵人土崩瓦解的效果般。
李甄、元繼祖等旁系將領皆側目,滿臉鄙夷。當年若不是這個無良文人給達春獻了利用水流方向製造瘟疫,禍害福建百姓的絕戶計策,元軍也不至於如此失去民心。本來,因為文天祥以及破虜軍的一些不當革新措施,把很多高門大戶推向了大元一方。可焦先生一條妙計施行后,很多與元軍交往密切者紛紛改變了態度。這些人不在乎改朝換代,但做人卻不是沒有一點兒原則和底線。利用水流傳播瘟疫,這種無差別的殺人方式已經與禽獸沒有區別,與禽獸交往,大夥多少心裏都有些障礙。
大夥強忍住心頭的厭惡回頭,看見幾根老鼠須,還有宋人焦友直那張孤魂野鬼般的青臉。
而如今,同樣是體質贏弱的宋人,三五十個一夥就攔在數萬大元將士的馬前,直到被潮水般的兵馬淹沒,也鮮有人轉身向後。甚至在局部戰場,出現了少數破虜軍將士追著倍于自己的元軍廝殺的情況。非但是軍中,在民間,那些被征服者也發生了質的變化,以往,一個收稅官帶著三五小吏下鄉,即便搜走了百姓家最後一粒米,那些平頭奴子也不敢發出絲毫怨言。如今,沒幾百個士兵保護,那些稅吏絕不敢到鄉間中行走。不但籌糧募餉的效率大大降低,甚至經常發生稅吏和官兵被刁民襲擊,一去不復還的情況。
達春的目光再度從眾將臉上掠過,心中好生失望。焦友直的意思他明白,諸將的心思他也懂。只要他這個主帥一離開第一線,那些幕僚、心腹和重要將領,或者說自以為身份重要的人物,也會紛紛後撤,把行營扎到破虜軍重炮夠不到的地方。這樣,將領們都安全了,可一線的士氣也崩潰了。破虜軍持續用火炮騷擾上幾天,抽機會斷然一擊,元軍就不得不向後撤上幾十里。數月來,鄒洬就是憑這種名將不齒的招數,用幾萬破虜軍壓著大元十余萬兵馬,從石城、瑞金、會昌一直壓到了雩都,眼看就要壓進贛州城內。
「大帥啊,您又何必親身犯險?」嘈雜聲初靜,一個唱戲般的嗓音立刻響起。聽起來三分像是在抱怨,卻有七分像是在拍馬屁。
「伯顏大人?大帥,是丞相伯顏大人么?」新附軍萬戶李甄驚喜地問。蒙古人名字少,翻來覆去就那麼幾個,大元朝叫伯顏的高官數數不下四十個。如果是右相伯顏到了,整個江南的戰局也許是另一番景象了。
乃爾哈、索力罕、元繼祖、李封、完顏晟等蒙古、党項將領一窘,訕訕地停住了腳步。剛才那幾枚炮彈來得突然,大夥都被嚇了一跳。他們幾個宿將有的是一直追隨在達春左右的嫡系,有的卻是從張弘范、李恆手下輾轉調撥給達春的「客將」抱著不同的目的來探望主帥,見達春毫髮無損,齊聲出了口長氣。
「本帥沒死,你們慌什麼慌!」聽到外邊的喧嘩,達春知道,自己再不露面的話,軍心肯定會大亂,氣哼哼地嚷嚷著,衝出了帳篷。
「這不僅僅意味著蒙古人在江南又要換一位主帥,而且意味著,北元已經穩定主草原局勢,重心由北轉南!」當晚,油燈下,一支筆以工整的楷書寫道。光線很暗,看不見握筆的人是誰,片刻工夫,筆放下,紙被油燈烘乾,被人卷好,送出。
當年在江南西路吃了北元鐵騎無數次虧的鄒洬終於學會了一件事,那就是凡事求穩。用一個穩字,應對達春全部謀略。穩紮穩打,步步為營,像一架隆隆行駛的馬車般,向江南西路腹地碾壓。雖然速度不快,但任何擋在車前面的螳螂,都難逃粉身碎骨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