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南錄》第七卷 逐鹿

第二百三十七章 風暴(三 下)

第七卷 逐鹿

第二百三十七章 風暴(三 下)

「叮!」林琦的槍身輕掃,打在了馬刀的側面。塔娜捏拿不住,馬刀脫手而出。西門彪等人見到此景,知道無法幫忙,悄悄地向岸邊退去。
達春看得肝膽欲裂,轉過身體亡命奔逃。此刻他心裏已經沒有了任何想法,不葬身野狗之口成了人生唯一目標。
說完,達春站起身來,搖搖晃晃地走向遠處的山溪。額爾德木圖使了個眼色,兩個累得癱在地上的親兵趕緊爬起來,一左一右跟了上去。達春走到山溪邊,捧起溪水洗了把臉。藉著平靜的水面,他看到了自己蒼老的面孔。
混混沉沉地,達春感到身體有些暖。好像置身於一艘大船上,載著滿船的美酒、乳酪、炒米、炸食,跟著女兒一起邊吃邊曬太陽。海面上的天空是瓦藍瓦藍的,像極了草原上四垂的穹廬。而腳下萬頃碧波,則綠得像斡難河畔的田野。只是空氣的味道不好,帶著濃濃的腥臭氣,有點像,像什麼呢,達春迷迷糊糊地想,像極了武士們屠戮后的村莊。
最前方的火把下,中萬戶額爾德木圖慘笑著回答:「狼,這一帶是狼窩,咱們睡得太久了。身上得血腥味把狼都給引了過來!」
「啊!」達春吃了一驚,夢中嚇出的冷汗順著臉上淌了下來,擦了把頭上的冷汗,大聲命令:
他回頭,看見幾個身穿皮得勒的漢子推倒了女兒,正在用力扒女兒的嫁衣。
達春幾乎認不出自己,水面上那個倒影很憔悴。縱橫交錯的皺紋刀割斧削般刻在慘白的面頰上。一頭葬兮兮的白髮東一縷西一縷地攪在一起,發梢上,還有幾隻小動物在快速地跑動。
「騰!」羽箭帶著火苗,流星一樣射進了野狗群里。越迫越近的野狗嚇了一跳,互相擁擠著,向後退去。就在這一霎那,額爾德木圖伸手點燃了路邊的野草,然後,一手高舉火把,一手揮舞彎刀,帶著大隊人馬向山溪衝去。山溪一側迂迴的幾隻野狗猝不及防,被額爾德木圖當頭砍為兩段。
達春看了看女兒,再看看林琦,好像明白了些什麼,笑了笑,說道:「是林琦將軍吧,久仰大名了!小女不懂事,近來給你添麻煩了!」
江風呼嘯著颳了起來,帶著沉沉的水流聲在兩岸激蕩。重重風聲與水聲之間,低低的哭泣越傳越遠。
「索都,頁特密實,你們要幹什麼!」達春怒喝道。他終於看清出了傷害自己女兒的是誰,拿著彎刀殺害孩子的是誰。這些人他都認識,殺入放火那幫禽獸他也認識,就是他的部下,還有他自己。
所有人都楞住了,誰也沒想到死到臨頭的達春居然說出這樣一番話來。被父親拉住的塔娜泣不成聲,淚汪汪的雙眼看向林琦,卻看到心上人早已將頭偏向了遠方。
經歷連番打擊,達春早已被折磨心如死灰。見額爾德木圖依然像對待主帥一樣尊敬自己,伸手把水和肉推開,慚愧地說道:「我還哪裡有面目吃這肉食,若不是還想見丞相一面,告知敵軍虛實,早就該隨著弟兄們去了。你先吃吧,吃飽了也有力氣帶著大夥趕路!」
溪水很淺,最深處不過膝蓋。死裡逃生的武士跟在達春身後,趟過溪水,亡命奔逃。在他們身背後,野狗群咆哮著,繞過火場,撲向溪流。
「如果我到了草原上,做了你父親和你父親同樣的事,你自然可以替族人找我報仇。但是在江南,任何蒙古人都沒有資格提『報仇』二字!」林琦又一次將塔娜的長刀磕飛,冷冷地說道。
野狗群越聚越大,星星點點的,已經數千雙眼睛圍著火堆徘徊。達春衝著額爾德木圖點點頭,伸臂拉開了手裡的角弓。
水聲如雷,一條大江橫在了面前。黑漆漆的江面不知道有多寬,也不知道渡口在哪裡。達春慘笑著,扔掉了早已熄滅的火把,雙手握緊了刀柄。
塔娜穿過人群,瘋跑數步,揀回馬刀,再次沖向林琦。一邊亂砍,一邊喊道:「你殺了我爹,他已經沒有一兵一卒。他已經是個老人,你連老人也殺,與他有什麼分別!」
琢磨了這麼多年漢學,平宋都元帥達春終於明白「風聲鶴唳,草木皆兵」這八個字有多貼切了。從樂安突圍出來后,一路上,彷彿棵樹、每塊石頭后都有敵軍。百余里路跑下來,一千多蒙古武士剩下不到二百,其餘的不是掉了隊被百姓抓取賣給破虜軍換錢了,就是自行脫離了隊伍。
危急時刻,他又恢復了幾分大軍主帥的本色。明知道烏恩對獸群的判斷可能是對的,亦強行把事實掩蓋了過去。野狼怕火,所以大家結伴突圍,活命的希望還很大。如果是野狗群,那就有些困難了。江南的野狗早先都是家狗,大軍鎮壓宋人,把人煙稠密的村落殺成了白地,喪了家的狗兒們才吃著昔日主人的屍體回歸了原野。這種野狗群在大元滅金時也出現過,對火不像其他野獸那樣懼怕,相反,狗群還喜歡跟著火把行動。在兇殘程度上,品嘗過人類血肉的狗群比狼群有過之而無不及,並且在狩獵時個體之間的配合遠遠超過了狼群。
「啊!」猛然感到了槍尖上傳來的壓力,林琦的手本能地向後撤了撤,然後,微微一用力,順勢刺了下去。
「去吧!孩子!」達春掰轉塔娜的身體,衝著林琦的方向推了一把。還沒等女兒穩住身體,達春的手一抬,抓住了林琦的銀槍。
「爹!」塔娜抱著自己的父親哭叫道。聲嘶力竭地喊了幾聲后,發現父親已經沒了生機,放下屍體,拉出馬刀,徑直向林琦砍去。
「大帥,此敗乃因文賊乒器太利,非大帥之過!」額爾德木圖以為達春還在為丟光士卒而內疚,大聲安慰。
「我知道他是你父親。你父親也知道我是誰!帶她下去!」林琦的眉頭不自然的皺了一下,聲音依然那麼冰冷。
塔娜跳下馬,將達春扶上馬背,拉著韁繩,順著水淺的地方斜著走。她心裏知道此刻自己是靠著口舌之利繞住了這些樸實的漢人士兵,待會兒大夥醒悟過來,絕對不會放自己的父親遠遁。
額爾德木圖嘆了口氣,安排麾下士卒抓緊時間準備火把。逃亡路上,武士們的武器基本丟盡,此時帶著騎弓的不過十幾人。十幾個人中間,還有大半不願意留下擔任阻擊。對於那些臨戰退縮者,達春平生第一次表現了容忍,命令額爾德木圖把他們編入突圍隊伍。
林琦的銀槍動了動,馬刀再次落水。緊接著,塔娜揀回馬刀,再次衝上:「姓林的,你最好把我也殺了,否則,我一定會回來報仇!」
江畔,幾個破虜軍騎兵猶豫著,不知道是否該讓出一條路來。為首的士兵欲出面阻攔,只聽見塔娜厲聲大喊:「林將軍那裡,我自會交代。我爹已經是個提不動刀了老頭子,難道破虜軍空有仁義之名,連老人也不放過么?」
「噢――嗚――嗚!」受驚的野狗發出陣陣慘號,搖著尾巴逃散開去。
見到達春已經喪失理智,額爾德木圖嘆了口氣,走過來,一掌擊在達春的後頸上。此刻大夥皆筋疲力盡,全憑一口氣在支撐。如果作為主帥的達春先崩潰了,那麼,整支隊伍肯定要跟著垮掉。額爾德木圖不希望被山野農夫活捉,所以,只能採用這種折衷辦法。
幾個騎兵被問得楞住了,他們屬於林琦的獨立旅,平素軍紀嚴明,尊老愛幼。但蒙古人的老人算不算在被尊敬範圍內,大夥一時繞不過這個彎來。
不斷有人掉隊,然後,轉身奔向了其他方位。野狗的咆哮聲和武士的慘叫聲成了這個夜晚的主旋律。達春沒命的跑著,不知道方向,不知道時間,也不知道跑了多遠。終於,除了身後的犬吠聲外,他又聽見了流水聲。
「達春大帥,林某在贛江邊等你多日了!」白馬將軍林琦話語如江水般寒。
沒有認回答他,武士們緊張地握著刀,身體明顯地在顫抖。
一馬受驚,其他戰馬跟著狂奔,百余匹馬排成一條長隊隊,從狼群中一衝而過。吃人吃慣了的禽獸不願喪身於馬蹄下,咆哮著讓開一條路。待最後一匹戰馬衝過,立刻又衝上前,堵住了缺口。
「塔娜!」達春迷惑地喊道。驚詫地看著已經離開軍營多日的女兒塔娜穿著一身破虜軍鎧甲,直衝到他的身邊。
「你們這些禽獸,我跟你們拼了!」達春拿起刀,跳下甲板。船下水波瞬間變成綠草,從他腳下掠過。帶隊屠殺的破虜軍將領舉刀相迎,二人照面,達春猛然發現,對手的臉居然如此熟悉。
「胡說,是野狼,不是野狗。野狼怕火,大家把能砍的樹都砍倒,做成火把。待會兒從小溪上衝過去!畜生追人全靠鼻子,過了水,它們就聞不到氣味了!」達春大聲呵斥道。
始豐山位於臨江府和隆興府的交界處,距離豐城不過四十余里。達春和額爾德木圖吃不準此刻豐城是不是已經落入破虜軍之手,不敢過分靠近城市,帶著所剩無幾的蒙古武士向西又兜了半個圈子,趟過豐河,傍晚十分在臨江軍治下一個叫樟樹鎮的小村外落了腳。
「大帥,我,我不會游泳啊!」吉亞大哭道。江水湍急,野狗不敢游。不會水的人照樣得淹死!
看著野狗群狼狽的樣子,達春哈哈大笑,把最後幾支羽箭射出后,帶著斷後的武士奔向了山溪。
「我明白,本帥想跟女兒說幾句話,不知道將軍可否答應!」達春用挑剔的眼光掃視了林琦一遍,然後,低聲問道。
「啪!」達春又一掌打在水面上,將眼前那個醜陋的影子拍散。轉眼間,影子又聚合起來,邪惡中帶著瘋狂。
林琦慢慢地放低了銀槍,點點頭,應道:「令愛在路上再度為我所截,沿途不安全,我就沒放她北返。將軍戎馬半生,也該放下屠刀,好好歇一歇了!」
「大帥,大帥,咱們不能死!」親兵吉亞哭叫道,所有人都跑散了,可能死於狗口,也可能逃出了生天。此刻的江畔只剩下他和達春兩個。混亂中,他丟棄了自己的刀,手中卻緊緊著一個火摺子,拚命地在江邊尋找可以引火之物。
「放下我女兒!」達春氣憤地喊了一句,雖然已經落入陷阱,他依然像一頭暴怒的獅子。
「啊―――!」達春大叫一聲,坐了起來。蒼狼,武士,百姓全不見了,空氣中瀰漫著腥臭的味道。身邊是一個大火堆,武士們緊張地圍在火堆周圍。一種危險的感覺本能地籠罩了達春的全身,站起來,分開人群向外看,只見黑暗處有無數雙綠色的燈籠慢慢地靠近。
西門彪咧了一下嘴,把塔娜丟在了騎兵們中間。幾個騎兵用戰馬圍成圈子,阻擋著塔娜繼續向林琦靠近。白馬將軍林琦雙手擎槍,眼神中閃動著遲疑。
吉亞哭叫著,舉著火把跟在了達春身後。群群野狗衝到河邊,畏懼地看著走向江水獵物,不知道是否該繼續追擊。就在此時,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傳來,幾十道身影,高舉著火把,衝到了狗群近前。當先的騎手拋出幾點火星,轟地一聲,野狗被放倒了一大片。
有人被樹枝絆倒,摔在地上,達春停住腳步欲扶他起身,卻看到無數雙綠色的眼睛從山溪邊衝來。
「他是我爹!」塔娜放下韁繩,張開雙臂,擠到了林琦馬前。
「把馬韁繩拴在一起,把讓戰馬受驚。把附近能點燃的東西全點起來,牲畜怕火!」
而這個年代,死在江南大地上的蒙古人,卻永遠沒有報仇的資格。
「好像,好像是狗,野狗!」達春的親兵烏恩哆嗦著說道。剛才在戰馬受驚的時候,他試圖去拉自己的坐騎,結果差點被坐騎拖進狼群。亡命回逃的路上,砍翻了一頭野獸,從尾巴和耳朵的特徵分辯出了野狗和野狼的不同。
「他已經老了!他已經沒一兵,不,只剩下一個親兵了!」塔娜帶著哭腔喊,跳起來,欲去抓林琦的馬韁繩,卻被林琦帶馬輕巧地避開了。幾個破虜軍士兵縱馬而來,將達春圍在了隊伍中間。
「那咱們爺兩個就葬在江中吧,比死無全屍好一些!」達春想了想,扔掉了彎刀。轉身走向江水,「我也不會游泳,咱們殺了那麼多宋人,欠債還錢,不冤了!」
「整頓兵馬,整頓兵馬!」達春憔悴的臉上露出了一絲苦笑,「哪裡還有兵馬整頓,前後十幾萬,不,應該是二十幾萬,都讓本帥給葬送在疆場上。縱使他們心裏不怨我,我哪還有面目再來為他們收屍。你吃吧,我自己去打水!」
這一跑就是兩天一夜,即便是鐵打的身體也撐不住了。大部分蒙古武士從馬背上栽下來,找個乾淨的草窩倒頭就睡。額爾德木圖生性謹慎,強忍著睡意策馬前後兜了十余里,發現附近並沒有人跡,看來地圖上標的那個樟樹鎮,當年也被蒙古軍光顧過了。全村老幼早已死去,農田也早變忽必烈陛下的牧場。
岸上,一隊打著破虜軍旗號的士兵縱馬跑過來,闖進部落。將男人殺死,將女人用繩子穿成串,綁在勒勒車后。幾個蒙古人的孩子哭喊著被人從屋子裡拖出來,帶隊的破虜軍將領用目光測了測,發現孩子高過了勒勒車的木輪,揮了揮手,幾個拿著彎刀,穿著皮得勒的破虜軍士卒號叫著,將孩子砍得和車輪一樣高。
草原上長大,自幼與狗為伴的武士們能分辯出狼與狗的區別,達春掩飾的話根本起不到任何鼓舞士氣的效果。此地距離江西重鎮清江不到二十里,清江城東臨贛水,交通便利,曾經為一時繁華之所。而距離城市如此近的地方已經成了野狗的樂窩,可見當年大軍南下時到底殺了多少漢人。蒙古武士們瞬間記起了自己製造的殺孽,知道報應到了,一個個哆嗦著,在身邊尋找可以點火之物。有人受不了精神壓力,狂喊著衝進了狗群,彎刀才揮舞了幾下,就落在了地上。彎刀的主人也在那一瞬間被野狗撕成了碎片。
「噢――噢――噢!」殺人放火的另一個達春,仰天發出一串狼嚎。緊跟著,周圍的破虜軍戰士全變成了蒙古武士,齊聲發出一聲咆哮。剎那間,面目變得更加猙獰,幻化為一頭頭伸著血紅舌頭的蒼狼。
「你走吧,記得把咱們寫的東西交給丞相!」達春笑了笑,吩咐。那一瞬間,他眼中又恢復了往日縱馬橫刀的神彩,彷彿一夢之間了悟過人生般,淡然道:「死在我手上的人太多了,回到北方,長生天也不會放過我!」
「給你!」達春彎腰將自己丟棄的火把揀起來,塞到吉亞手上。「點著他,向水裡走,走到齊胸的地方,扔掉火把向對岸游。這條江水流急,狗群未必敢下水!」
「我知道!」林琦淡淡地回了一句,槍尖依舊點在達春的喉嚨上。
達春的身體晃了晃,軟軟地倒在了泥地上,在昏厥前的一瞬間,他覺得心裏分外地輕鬆。
西門彪跳下馬背,將塔娜拉到一邊。絕望的塔娜哭叫著,用力去抓西門彪的雙手,卻絲毫奈何不了那雙有力的臂膀。
「手雷!」到了此時,吉亞不知道該為自己的命運慶幸還是悲哀。火把下,他看到了一身身銀亮的鎧甲。是破虜軍鐵騎,他們沿著江畔掃蕩了過來。
塔娜楞住了,忽然間喪失了揀刀的勇氣。跌跌撞撞地走到父親屍體邊,放聲大哭。
「啪!」達春一掌拍在水面上,激起的冷水將他的揀來的號衣澆了個透。水面乍分即和,上下跳動的波紋間,映著一雙血紅的眼,還有一個帶滿了鮮血,骯髒致極的身體。
「怎麼回事?」達春把聲音提高了幾分,繼續問。
「大帥,末將願留下阻擊!」額爾德木圖大聲說道。他不敢接這道將令,達春的意思他全明白。所謂探路,其實是讓他先行逃走。所謂阻擊,則根本沒有生還的希望。
額爾德木圖跟達春請示了一下,不敢帶著人馬走大路。路過漢人村落也強忍著肚子里的衝動不敢進去搶劫,一行人慌慌張張淌過寶唐水,順著林間小道爬上了崇仁山。跌跌撞撞在山上走了一夜,又丟了幾十個弟兄,從山北緩坡上溜下來,來到了始豐山腳下。
額爾德木圖解下腰間水袋,親自到小河邊打了袋水。拿了幾塊半生不熟的馬肉,舉到了達春面前。
「啪,啪,啪……」一掌又一掌地拍向水面。河中的倒影不是自己,平宋大元帥達春絕對不是這般模樣。清澈的河水跳起來,濺在達春的身上,流回去,泛一縷縷血痕。
兩個親兵被達春瘋狂舉動嚇呆了,不知道該如何做才能制止,只好緊緊護在達春身邊,儘力不讓他掉到河裡去。幾個剛剛睡著的蒙古武士被河邊響動驚醒,抬頭掃了一眼,又嘟囔著睡下。在城破的那一瞬間,他們已經不把達春當作自己的統帥,一個瘋子的死活,他們不放在心上。
「噗!」血光四濺,達春的身體晃了晃,栽下戰馬。被火把照亮的江水瞬間被染得殷紅,達春手在水裡抓了抓,彷彿放不下什麼,又鬆了松,登時氣絕。
騎弓射程沒有步弓遠,達春的氣力也沒恢復過來,火箭在達春面前五十步左右落成一個扇面。留下阻擊的蒙古武士順著達春指引的目標,把火箭,點燃的樹枝,亂紛紛地射了出去。一些長得過高的野草被引燃,發出了滾滾濃煙。煙火中,大隊的野狗東竄西跳。
「射箭,射箭,把能點著的東西都點著了!」達春大聲命令道,雙手不停,把身邊的纏了布條的火箭一支接一支射了出去。
又是鬼火,看來大軍的殺孽的確太重了。達春苦笑了一下,推了推面前的武士,低聲問:「怎麼回事情,那些鬼火怎麼會動?」
林琦輕輕抬了抬槍,騎兵們讓開一條路,放塔娜過來。達春笑著看著女兒走近,拉過她的手,說道:「林將軍是個豪傑,你跟了他,也不算辱沒。只是漢人規矩多,今後你要多注意些。咱們蒙古人嫁出去的女兒便是夫家的人,即便在夫家受了委屈,家族也不能替她出頭。若是家族與夫家起了衝突,按咱蒙古族規矩,出了門的女兒要站在丈夫馬前,替他持盾遞箭,而不是站在戰場中間拖雙方後腿!」
帶著血絲的眼睛,染滿了血的鎧甲,暗紅色的刀刃,灰白的亂髮。這個人是誰,怎麼彷彿自己和他相交了多年般熟悉。達春身體僵了僵,緊接著,達春聽到自己女兒的哭喊,「爹——!」
額爾德木圖楞了一下,回頭看看達春,發現他的眼神已經恢復了寧靜。知道大帥這時不是亂命,趕緊命令驚惶失措的武士們照辦。幾個武士仗著膽子去拉戰馬,卻不料有匹受了驚的戰馬誤解了主人的意思,以為武士欲殺馬喂狼。抬起前蹄,踢翻武士,嘶鳴著向狼群衝去。
「大帥何出此言,蒼狼舔凈傷口,才能獵得麋鹿。賊兵不過是一時得勢而已,待回到江北,咱們整頓兵馬,早晚還會殺回來給弟兄們報仇!」額爾德木圖放下水囊,大聲勸道。
「唉!」在岸邊把一切看在眼裡的西門彪忍不住長長地嘆了口氣。林琦今晚一槍刺下,恐怕一生都要為此付出代價。可蒙古人和漢人的恩怨糾葛,又怎是幾句愛恨說得完。林琦今晚說得好,如果破虜軍到了草原,做了蒙古人在江南做過的同樣事情,蒙古人自然有資格替族人復讎。
「你走吧,記得把咱們寫的東西交給丞相。如果可能,勸丞相一句,南下后,殺戮不要太重……」達春轉過頭,目光投向黑夜中那一雙雙綠色的眼睛,不再多說一個字。
「有弓箭的留下斷後,跟本帥用火箭阻擊狼群。額爾德木圖帶著其餘眾人頭前探路,從溪水上趟過去!」關鍵時刻,達春根本不為狗群中傳來的咆哮聲所動,沉聲命令。
還沒等吉亞從驚詫中長大嘴巴,一個身材單薄的騎手縱馬跳入了江水,馬背上,那個手舉火把的騎手大聲喊著:「爹,不要著急,快些上岸!」
「大帥先走!」黑暗中傳來親兵烏恩的聲音,一個身影從地上跳起來,跌跌撞撞地向西方跑去,身後,一連串綠色的「燈籠」追逐著他的腳步向西,向西。
「你怎麼在這裏?」達春驚訝地問。難道女兒又被破虜軍劫持了?可被劫持了,怎麼會給她戰馬?還有武器?
「這不是說話的時候,趕快上岸,我送你找渡口過江!」塔娜緊張地喊道,伸手拉住達春的胳膊,就把他向馬背上扯。
才走出十幾步,戰馬又立在了水裡。塔娜抬起頭,看見林琦白馬銀盔,擋在了自己面前。槍尖處寒光閃爍,映亮父親上下滾動的喉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