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南錄》第七卷 逐鹿

第二百四十四章 風暴(七 下)

第七卷 逐鹿

第二百四十四章 風暴(七 下)

「朕要親自去會會文天祥,看看他到底有怎樣的本事,能殺了朕那麼多鷹犬。」忽必烈望著寬闊的海面,自言自語道。「朕要親自去會會他,看看他憑藉什麼實力,讓朕的手臂伯顏在鄂州按兵不動。朕也要親自踏上江南大地,告訴那裡的漢人,所謂平等,不過只是一句空話。朕是長生天的選擇,長生天下所有的臣民都是朕的,朕來了,朕看見了,朕征服了!」
「臣,尊旨!」呼圖特穆爾愉快地答應。擔任丞相以來,他第一次向忽必烈推薦人才,沒想到忽必烈能毫不猶豫地接受,並授予對方如此高的職位。對於臣子來說,這象徵著極大的恩寵。如果明早其他大臣知道了此事,肯定會對自己高看一眼。繼續保持這樣的勢頭,相府門前馬車雲集的情況指日可待。
「臣願為陛下分憂!」
「所以,葉李等人都是膿包軟蛋也不奇怪!」忽必烈哈哈大笑,用馬鞭指點著璀璨的夜空說道:「糊塗啊,朕有時真不知道你是聰明還是傻。是該抽你幾皮鞭還是該獎賞你。你不用轉彎抹角地提醒朕,朕雖然用漢軍平叛,但這長生天下的每一寸土地,還是咱們蒙古人的!」
「嗯!」忽必烈從鼻孔里發出一聲嘆息,上上下下打量呼圖特穆爾,直到把自己的丞相打量得渾身發毛,才展顏一笑,說道:「呼圖,你現在越來越像漢臣了!」
那一刻,他不像一個擁有萬里江山的帝王,更像是一個迷路的孩子。
呼圖特穆爾見狀,趕緊縱馬跟上來。周圍的親兵、衛士策馬狂奔,在忽必烈左右圍成一個嚴密的半圓。
「唉!」忽必烈長嘆了一聲,背對著眾人問道:「你們說,朕做錯了么?」
「什麼事情?」呼圖特穆爾被問得像一個丈二和尚,摸不找頭腦。從地毯上直起身,茫然地反問。
忽必烈若有所悟,沉吟著,說道:「朕欲領兵南下,與伯顏合力,一舉掃平殘宋。遼東叛軍已經不成氣候,朕給你留下十萬兵馬,你與李庭一同掃平了它。至於西域諸汗,朕不想讓草原流更多的血,所以如你所願,讓他們成為藩屬吧。這是漢人發明的辦法,倒也簡單實用。只是出使之選……」
同樣為征服者,更大的功業,遼東流的這點血算什麼?江南流的那點兒血算什麼?忽必烈聽著自己的話在海面上隨濤聲回蕩,渾身熱血沸騰,心中所有鬱結一掃而空。
「欲使諸汗如以前一樣為陛下爪牙,臣力不能及。若陛下想以諸汗為藩屬,臣可儘力一試!」呼圖特穆爾大聲答。雖然貴為丞相,他卻從來沒像伯顏、董文柄那樣曾經獨當一面。聽出忽必烈想交給自己一個重要任務,忍不住心中躍躍欲試。
百余騎風一樣在草原上掠過,馬蹄聲如雷,在靜夜裡聽起來格外雄渾。
「朕知道董大之忠,他想讓朕做全天下的主人。你呢,你的部族好像也在遼東吧!你自己對這事怎麼看?」忽必烈回過頭來,盯著呼圖特穆爾的眼睛,幽幽地問。
「陛下是一國之主,出口成憲,怎會犯錯!」史天沐最為機靈,匍匐在地上回答。
「你說,朕採用董大之計,驅使漢人殺蒙古人,殺錯了么?」忽必烈繼續追問,這是西方諸汗對他最不滿意的地方,也是諸汗國不肯向大元繼續稱臣的借口。每次被人提起來,忽必烈都覺得萬分委屈。
「西域諸汗國呢,朕若派你出使,可讓他們臣服否?」
「陛下威甲海內,所向披靡。留著幾個豪傑做對手,也算人生一大趣事!」呼圖特穆爾不著痕迹地開解起忽必烈的心結。
忽必烈站起身,焦躁地眾人身邊走過。葉李奴顏婢膝的模樣讓他很不舒服,比起當日的乃顏,葉李等人的確像掉光了皮毛的賴狗。可乃顏這種人又不肯為自己所用!難道找一個既聰明,又品行高潔的幫手就這麼難么?
百余騎兵同時駐馬,蒙古人很少見過大海,乍一看到如此寬闊的水域,皆被驚得目瞪口呆。與茫茫大海相比,他們平素認為寬闊的草場,認為巨大的連營,就像一葉扁舟般微小。甚至連他們自己,亦如同浩瀚銀河中一粒塵埃。
董文柄死後,雖然以葉李、趙孟頫(趙匡胤十一代孫)、孔洙(孔聖人後裔)為首的漢臣沒少給朝廷出了好主意,但從整體上,忽必烈對漢系眾臣還是很失望。雖然眼下為了平叛,不得不藉助漢軍的力量,但一旦草原上戰爭結束,忽必烈絕對不想再重用葉李等人。
「朕來了,朕看見了,朕征服了!」沙啞中帶著瘋狂的吼聲越傳越遠,直飄到大海的另一端。
忽必烈帶著呼圖特穆爾,在幾名親兵的簌擁下走出了金帳。帳外當值的怯薛看見了,趕緊調了兩個百人隊來跟在了忽必烈等人身後。一行人魚貫出了營門,打馬向東奔出十余里,來到一片無名的草場上。草原上地廣人稀,又剛剛經歷戰火,四下幾乎沒有生命的痕迹。耳邊只聽見遠處濤聲和風聲響成一片,抬頭看,墨藍色的天空乾淨如洗,大大小小的星星點綴在夜空上,就像鑲嵌在翡翠上的鑽石一樣奪目。
「不忽木?他的確是個將相之選。就是太剛正了些,最近,他接連給朕寫了三封彈劾盧世榮的摺子,說朕縱虎為惡。朕這裏,彈劾他的摺子也有一大筐。」忽必烈笑著回答,話語里充滿了對不忽木的讚賞之意。「也好,朕本打算讓他輔佐太子。既然朕已經決定回師,太子身邊也不需要那麼多人手。你替朕擬一份旨意,升不忽木為中書省左丞,讓他替朕出使西域,與諸汗王重修舊好!」
可這「平等」二字卻像有毒的蜜糖般,吸引著那麼多人前仆後繼來送死。北方草原上,還有勢都兒、納哈兒、哈丹秀魯乾等人寧可戰死不願向忽必烈屈膝。南方,有成千上萬的漢人、女真人、契丹人和党項人聚集在文天祥的戰旗下。
「是,臣、奴婢尊旨!」蒙、漢、色目大臣們答應著,退了下去。
說服西域諸汗稱臣納貢,雙方之間由目前的敵對變為藩屬關係,這個任務很艱難,需要一個有大智慧的人來完成。葉李等人固然聰明,但不是蒙古人,去了只會讓西域諸汗覺得被大元侮辱。伊察特穆爾身份夠高,卻對遼東之戰心中充滿怨恨,派他去,恐怕會事得其反。忽必烈再一次發現自己手中人才凋零,關鍵時刻,只有幾個人可堪大任。並且年齡都已經超過或接近半百。一旦再有人蒙受長生天的招喚,恐怕自己身邊已經無可用之材了。
「納哈兒、哈丹秀魯乾等人部落不靠海,得不到文賊支援。臣領十萬兵,一年之內足夠蕩平他們!」呼圖特穆爾被耳邊的風雷聲激起了豪情,提高了聲音答道。
「朕來了,朕看見了,朕征服了!」忽必烈仰起馬鞭,對著大海狂喊。這是馬可·波羅給他講的西方諸王故事中的一句名言。那個王一樣殺人無數,但幾千年來非但沒受到指責,反而受到無數英雄的鼎禮膜拜。
「乒!」楠木桌案應聲而倒,奏摺、公文、茶杯、毛筆稀里嘩啦落了滿地。
忽必烈亦被海洋的寬闊所震驚了,那是他平素所不了解的一種博大雄渾。洶湧澎湃的波濤襯托著星空倒影,每一顆流星的軌跡都映得如白紙著墨一樣清晰。
「呼圖,朕若讓你與李庭領兵北進,去征剿殘餘亂匪,你需要多少人馬?」忽必烈縱馬揚鞭,邊跑邊問。
「真英雄不為朕所用,奈何?」忽必烈長嘆道。乃顏臨死之前的從容形象又浮現在他的面前,身為同族的乃顏尚不願像自己低頭,更何況身為異族的文天祥、陳龍復等。
「太子殿下的心腹不忽木有大才!」呼圖特穆爾知道忽必烈的心思,上前進言。
「呼圖,你說朕與乃顏之爭,是朕的錯么?」忽必烈帶住馬頭,低聲問。
人的一生,亦如流星劃過天際。剎那間的燦爛,亦是永恆。
「漢人中也有真英雄,只是,只是不肯為陛下所用而已!」呼圖特穆爾的聲音幾不可聞。他不知道忽必烈聽了這句話是否會生氣,但他覺得自己所說的絕對是事實。
被忽必烈一下子看穿了心事,呼圖特穆爾臉色微微有些紅。好在星光還沒亮到照清楚他臉色的程度,訕訕地笑了笑,為自己狡辯道:「其實,其實臣也不全是詆毀葉李他們幾個。比起董大,比起文天祥,葉李等人的確連豬狗都不如!」
他的措詞很巧妙,既沒說忽必烈縱容漢軍對反抗者進行滅族的行為是對的,又肯定了平叛戰爭的正義性。
接連數日,忽必烈的心情都很悒鬱。他倒不是後悔自己殺死了乃顏,草原的生存法則里向來沒有寬容的字眼。乃顏戰敗,忽必烈能像當年成吉思汗處死扎木合一樣,把他裝在馬皮袋子里,讓他不流血而死,已經很仁慈,任何人無論其是否同情乃顏,對這件事情的處理方式上挑不出什麼錯誤來。
「可他們也閹割了一個民族,整個大宋,沒有幾個血性男兒。朕當年聽說葉李敢直面批駁賈似道,以為他是個有膽識的。結果他不過是一個馬屁精,只有小聰明,沒有大見識的膿包蛋!」忽必烈冷笑著插了一句。
讓忽必烈鬱悶的是乃顏臨死前說過的那些話,什麼「刀柄握在陛下的手裡」好像是他忽必烈率先挑起了這場黃金家族之間的自相殘殺般。還有那句「在上帝面前,你我是平等的」更是狗屁不通!漢人講究「天無二日,國無二主」蒙古人相信「兩個腦袋的蒼狼活不長」精通兩個民族權謀精髓的忽必烈堅信,任何一個民族必須由其精英來領導才能走得更遠。至於精英們多吃點兒,多佔點兒,明目張胆向家裡搶一點那都是應該的事情,畢竟他們的作用遠比普通人來得大。
「乃顏起兵叛亂,陛下必須迎戰。否則,陛下和我等皆要身首異處,又怎能說是陛下之錯呢?」呼圖特穆爾快速給出了自己的答案。
「兵凶戰威,特別是同室操戈,幾乎沒有勝負的分別!」呼圖特穆爾想了想,小心地答道:「陛下,臣的部族在咸平附近,但臣的部族沒有參与叛亂。這些年戰火連綿,打得草原上很窮。母馬在遷徙途中下崽,兩歲大的母羊在秋末都得和老弱病殘一塊處理掉。如果陛下不早日結束草原上戰亂,還不知道要死多少蒙古人!」
皇帝沒錯誤,即便是錯的也是對的。忽必烈早就料到從漢臣嘴裏問不出答案來,苦笑了幾聲,吩咐道:「史大夫和葉中丞都回帳休息去吧,特穆爾,你跟朕出去走走。自從北征以來,朕有好長時間沒看到草原上的夜空了!」
「如果問全天下誰最不可能背叛大汗,董大恐怕是唯一之選!」呼圖特穆爾難得清醒一次,反應非常迅速。
「留著幾個豪傑做對手,妙,這話說得妙!」忽必烈瞬間覺得身上一輕,連聲讚歎道。雙腿猛夾馬腹,戰馬「希溜溜」一聲長嘶,箭一般竄了出去。
想到這些四處燃起的反抗之火,忽必烈再也忍不住自己的怒氣,一掌拍在面前的桌案上,「全都是謬種,朕是長生天選擇的大汗,總有一天,朕會把你們全部踏在腳下,讓你們知道誰才是對的!」
葉李、呼圖特穆爾、伊察特穆爾、桑哥等幾個伺候忽必烈處理公務的大臣趕緊跑上前,一邊幫著女奴們收拾地上的紙筆,一邊低聲下氣的問道:「是哪個不長眼睛的惹陛下發這麼大的火,陛下莫氣,交給老奴婢們收拾他!」
「文賊實力越來越大,朕不能繼續養虎為患!」忽必烈在海岸邊帶住馬頭,望著水面上星空的倒影說道。
「臣無論如何變,對陛下的忠心永不會改!」呼圖特穆爾又快速回答了一句,沉默片刻,繼續補充道:「臣這幾年邊做事邊琢磨,發現漢人治理國家的辦法的確比咱們有效得多,大宋有國三百年,內部幾乎沒有大規模的叛亂!而在草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