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南錄》第八卷 宿命

第二百五十一章 輪迴(一)

第八卷 宿命

第二百五十一章 輪迴(一)

「子俊,如果今天皇上或陳宜中派出了刺客,你打算怎麼辦,是不是早把黃袍藏在了懷裡!」文天祥用手臂支撐著,在軟塌上直起身體,幽幽地問。
這種笑容讓人感覺很暖和,就像回到了自己家裡,與兄弟姐妹飲酒相賀般溫馨。曾寰突然覺得自己有些過於敏感,把皇上和留守官員們的心腸想得太壞。「他們真的像細作彙報的那樣試圖致丞相大人于死地而後快么?」一霎那,曾寰狐疑地想。
「不違背約法?」文天祥的雙眼瞪了起來,彷彿面對的不是劉子俊,而是一個不知從何處而來的怪物。
陸秀夫笑著上前,指著長亭后的一溜兒馬車說道,「萬歲體諒文丞相鞍馬勞頓,特意把自己的馬車讓了出來。諸位隨我攙文大人上車,車裡邊有水果,還有醒酒湯。路途尚遠,文大人剛好在裡邊稍事休息,以便去參見聖駕,萬歲還在宮門口翹首以待呢!」
「是很奇怪,但那輛車是什麼情況,你也清楚!」曾寰壓低了嗓音回答道。此刻,行朝留守和大都督府隨員都上了坐騎,慢步跟在文天祥的馬車后。人多耳雜,他即便心裏有一萬個疑問,也不敢太明顯表現出來。
「祥興四年秋初,丞相文天祥奉旨還朝,闔城百姓相迎于道,街巷皆空。」數年後,私人撰寫的史料中如是記載。而官方修訂的正史里,則非常自然地將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忽略了過去,連同文天祥到來之前某些人的怪異舉止一併放入了被人遺忘的角落。
落指處發出清脆的聲響,這是鋼質車門特有的聲音。邵武軍械廠為幼帝趙昺定做的馬車四壁皆用薄鋼板鉚接,除了車箱兩側的雙層玻璃窗有些脆弱外,其他地方,即便用斷寇刃都砍不動。文天祥睡在車裡邊比騎在戰馬上安全得多。除非有刺客事先埋伏在車廂內,否則休息碰到他一根寒毛。
「我沒說過你們有惡意,請我當皇上我還覺得你們有惡意,那等於說我不知道好歹。」文天祥的聲音里充滿了惋惜,亦充滿了失望,「可你們忘記了么,無論我們任何一方獲勝,國家都會元氣大傷,揀到便宜的終將是韃子!」
「子俊啊,你們都長了本事,算得好精妙,好精妙!
劉子俊後背一陣陣發涼,聲音也不由自主跟著顫抖起來,「丞相,我等對丞相絕無惡意!」
「千歲,千歲,千千歲!」
「他們熱鬧他們的,我自己不暈頭轉向就好!」文天祥心思很敏銳,從半句話中猜出鄧光薦想表達的意思。
劉子俊歉意地向陸秀夫等人笑了笑,拉開車門,跳了進去。藉著紗簾透過來的日光,他看見文天祥毫無醉意的雙眼。
「我說請大都督仔細聽聽這如潮歡呼!」鄧光薦以為文天祥在故意裝傻,提高了幾分聲音大喊。
朝廷、大都督府、百姓、還有我這個大都督都在你們的算計里!」文天祥低聲嘆息著說道,語調中的憂傷如同一把刀,刺在自己和傾聽者的心上,「可你們算計時想過沒有,我們都曾經在約法前立過誓!」。
鄧光薦策馬與文天祥並絡而行,百余名鐵甲侍衛圍攏在他們前後,馬蹄鐵敲打在水泥築造的官道上,奏響暴風雨般旋律。
「輪迴,你擺脫不了。」憑空中又出現了一個身影,像是陳宜中,又像是曾寰、劉子俊,面孔不停的變幻著,說的卻是同一句話,「你不顧眾議,拒絕這件黃袍,和一言九鼎還有什麼差別?哈哈,黃袍已經披到了你身上,你無論接受與否,結局都是一樣。這是宿命,你解不開。解不開,輪迴就永遠繼續!」
暴雨過後,泉州遠郊的風景很漂亮,三年前大都督府重修官道時在道路兩側順手種下的垂柳已經成蔭,細眉般的葉子被雨水滋潤過後,顏色綠得像一團墨般濃重。婆娑的柳枝伴著綿延的官道在丘陵與平原間起伏跌宕,遠遠望去,儼然一條剛剛掙脫枷鎖的小龍,驕傲地展開了健康的身軀。
「丞相,推您當皇帝,並不違背約法!」劉子俊有些著急地解釋道。他不知道是有人走漏了消息,還是幾個人的精心策劃被文天祥慧眼識破了。但他明白一件事情,就是這件事情無論如何都不能半途而廢。皇家不會善罷甘休,這次半途而廢了,下次還要為權力爭鬥而流血。與其纏綿不休地斗下去,不如一次把該流的血全部流乾淨。
侍衛長完顏靖遠快步上前,欲替文天祥代飲第一盞酒。卻被曾寰輕輕拉住了手腕。
「丞相,事情過於順利,萬歲突然變了性子!」劉子俊用蚊蚋般的聲音說道。馬車裡的空間很大,他卻盡量躲開了文天祥那雙幾乎看到人內心深處的眼睛。
「你受罰?子俊,我憑什麼罰你?」文天祥連聲苦笑,「運送兵馬在參謀部的職責範圍內,療養傷兵也理應歸陳龍復的統一安排。你們都在做職責範圍內的事情,我自己當時沒覺察到其中奧妙,黃袍沒掏出來前,我無憑無據,拿怎麼罰你?等到你們將黃袍掏了出來,我已經稱孤道寡,有何理由罰你?」
迷迷糊糊中,彷彿靈魂脫離了軀殼,升到了馬車的天花板上。裝飾得金壁輝煌的車廂中,還有另一個滿臉嘲弄的身影,文天祥知道,那是一直躲在自己靈魂深處的文忠。
「千歲,千歲,千千歲!」百姓們互相推搡著向前擁,緊張得警備軍士卒們不得不將手互相挽起來,以保證道路的暢通。大都督府的護衛則自覺地將隊形收縮,于文天祥前後左右組成一個四騎并行的馬隊,以防有人因為過於激動而不顧大都督安危。
「唉!」文天祥回以一聲輕嘆,然後,用同樣低的聲音說道:「你們把在南安整訓的火槍營調到了城裡,又藉著修養之名,把王老實、張狗蛋等人藏進了泉州。此刻大都督府在城內要兵有兵,要將有將,別人還能玩出什麼花樣來?」
剎那間,文天祥腳步顯得有些虛浮,醉態可掬。
「丞,丞相!」劉子俊感覺到自己腦門上有「雨水」順著帽沿淌了下來,以修養的名義遣將,假水路轉進的名義派兵入城,都是他和曾寰等人未經請示自作主張的行為。大夥本以為順利把文天祥蒙過去了,誰料到文天祥根本不糊塗,把眾人的所用動作全看到了眼裡。
「千歲,千歲,千千歲!」車窗外,歡呼聲震耳欲聾。
是時候了,曾寰瞪著雙眼想。如果陳宜中還不死心,蒙古人慾有所動作,趙昺對鄧光薦的話陽奉陰違,眼下文大人身邊侍衛最少,已經最佳行刺動手時機。他捏了捏完顏靖遠的手,慢慢向前移動身體。
「千歲,千歲,千千歲!」喊聲如雷,將所有噪音淹沒在祝福與崇拜的浪潮里。
「子俊,什麼事!上來說」文天祥翻開車窗上的紗簾,隔著玻璃醉醺醺地吩咐。
完顏靖遠與曾寰一左一右扶住了文天祥,警覺的目光同時掃視過周圍每一個角落。什麼也沒發生,周圍百姓、官員善意地微笑著,看著自己心目中的大英雄因為三杯淡酒而醉倒。這才是他們最喜歡的文丞相,有血有肉。喝了酒會臉紅,醉了後走路搖搖晃晃。而不是輕搖羽扇,算進天下機關卻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人物。
「恭祝丞相大人身體安康,長命千歲!」乾淨整潔的香案后,幾十個年過古稀的老者執香禱頌。
剛才飲下的淡酒全部湧上了頭,麻醉的感覺從頭皮一直傳到了腳底,他不能思考,不能呼吸,亦沒有力氣說話。
死,劉子俊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哆嗦,不顧眾人懷疑的目光,策動坐騎快行幾步追上文天祥的馬車,伸出手指,在車門上輕輕敲了敲。
曾寰和完顏靖遠帶著滿腹狐疑鬆開了手,看著侍衛們將文天祥攙進了邵武工場為幼帝專門定做的馬車。在百姓的歡呼聲中,馬車徐徐啟動,順著官道駛向遠處的青色城牆。
「我,我……」劉子俊蠕囁著,不知道該如何去面對眼前那雙充滿失望的眼睛。剎那間,他心裏充滿了悔意,但後悔旋即又被另一種決然的情緒所取代。抬起頭,他略微提高了幾分聲音說道:「大夥都認為,這是一種最快速平息混亂的辦法。丞相人望高,宅心仁厚,並且不貪權。將來一定是個任人唯賢,從諫如流的千古明君。既然很多人希望頭上有一個皇帝,與其由著幾個小娃娃和老頭子瞎胡鬧,不如您痛痛快快做了去!」
「你必須將所有權力集中於一身!否則,整個國家和你自己都會死無葬身之地!」一身儒裝的文忠嘲弄地笑著,彷彿早已經預料到文天祥會面臨這樣的困局。
「我只是為了讓這個國家擺脫輪迴!」身穿八路軍軍服的宋瑞大聲抗辯道,神情舉止卻是那樣蒼白無力。
陸秀夫又遞上第二盞酒,代表留守官員的心意。文天祥舉杯相相謝,二人含笑對飲。然後是趙時俊奉上第三盞,代表趙氏皇族。在運動和酒力的雙重作用下,文天祥瘦削的臉上很快呈現出了幾分微紅。
奉皇帝之命前來迎接文天祥的內廷宦官還沒開口,代表行朝整體的高官還沒出面,老人們這樣做,已經是嚴重的僭越行為。周圍士兵和百姓卻誰也不肯較這個真,順著老者的話頭喊道:「恭祝丞相大人身體安康,長命千歲!」
在完顏靖遠擔憂的目光里,文天祥將酒一飲而盡。
「軍師,你不覺得事情有點怪異么?」劉子俊縱馬上前,靠近曾寰身邊說道。
「文大人一路鞍馬勞頓,本官奉萬歲之命在此相候。僅以一杯水酒,替萬歲為大人接風洗塵!」陸秀夫端起一隻酒盞,高舉到文天祥面前。
「豈有鴆人陸夫子!」曾寰非常有把握地低語道。經常站在文丞相對立面的陸大人雖然迂腐,卻不是個為了個人利益不顧大局的人。如果不想把整個國家都葬送掉,陸秀夫必然早已親自品嘗過了這壇佳釀。
自己儘力避免著同樣情況的出現,卻最終看到信任的人是怎樣一步步的將自己推上神壇。「千歲、千歲、千千歲」車外的喊聲一浪高過一浪,浪浪拍在文天祥的心頭。和萬歲只差了一步,他不知道這到底是新的一個輪迴,還是新的一個開始。
文天祥再次楞住了,腦海里彷彿有千軍萬馬在廝殺,配合著車窗外越來越激昂的歡呼,讓他頭疼欲裂。
「你說什麼?我聽不清楚!」文天祥亦被歡呼聲吵得有些耳背,側過頭來大喊道。
作為情報收集分析人員,劉子俊明白這意味著什麼。敵手的行動處處出你意料,就說明敵手已經完全取得了主動。當他發出最後一擊時,等待著你的結局只有一個。
「不對勁兒!」劉子俊連連搖頭,心裏突然覺得很難受。這種傾全身之力打出一拳,卻砸在了團棉花上的空虛感令他額頭冷汗直冒。一切都與預想的不一樣,陳宜中的家將鄭虎臣沒有出現,預料中的刺客也沒有動作。就連蒙古人的細作,都在文天祥入城的前一夜消失得無影無蹤。
層層垂柳下,站滿了各地趕來的百姓。他們中間有的只是為了一睹心目中英雄的真正面目;有的則是聽了一些街頭巷尾間的傳聞而自發前來「護駕」;更多的,則是抱著人多湊熱鬧的心態,起個大早趕到路邊來「摟一眼」以便在傍晚的酒桌上能尋找到一些有利談資。
這一刻,他感到心裏很蒼涼,幾乎需要用全身的力氣支撐著自己不跌倒。一切為了提高效率,這句話在記憶中他很熟悉。另一個時空中文忠就經常聽見這句話,當時所謂的最高統帥用這個借口敷衍所有獨夫舉動,並用這個借口將反對者全部押赴刑場。而那些在外敵槍口下不肯低頭的人,卻在獨夫面前山呼萬歲。
「是,是末將先提出來的,他們也,也沒反對,也都贊同!」劉子俊被文天祥的表情嚇得很緊張,有些語無倫次地說道,「末將甘願受罰,但請丞相考慮大夥的意見!」
「這就是你們的全部想法?你的,還是子矩、憲章他們所有人的!」文天祥盯著劉子俊,臉上的表情看不出是喜是怒。
「大都督人望很高啊!」鄧光薦被周圍的歡呼聲吵得頭暈目眩,轉頭回視文天祥,意味深長的嘀咕道。
「……如潮歡呼」、「千歲,千歲,千千歲!」兩重歡呼恰巧將鄧光薦的話截斷,只把後半句送入了文天祥耳朵。
文天祥暗自鬆了一口氣,飛身下馬。陸秀夫和許夫人能出城相迎,就說明城內的暗流已經得到有效控制。小皇帝趙昺堅守了他對鄧光薦的承諾,在關鍵時刻收手,為大都督府和皇室雙方保留了迴旋的餘地。
「推您當皇帝,不違背約法本意。約法的目的是採納眾人之諫。而此刻,大夥的共識就是由您來做皇上!」劉子俊非常清楚地表達了自己的觀點。
文天祥在馬上四下拱手,大方地向周圍百姓表示感謝。這個富含古韻的動作進一步帶動了人們的情緒,人群中,有人作揖,有人揮手,還有大批退役士兵按拳于胸,以破虜軍標準軍禮來向文天祥表達他們的忠誠。
無論是抱著什麼目的而來,大夥的心愿都得到了滿足。文天祥的坐騎是海商們重金從西洋購買來的阿拉伯馬,高度足有平時拉車挽馬的一倍半。寶馬良駒加上一身儒雅的布袍,使人們很容易就能把文天祥跟周圍的其他官員分辯開來。而那些擔心文天祥安全的人也把心放回了肚子里,百余名重甲侍衛,還有道路最內側站得密密麻麻的警備軍將士,令一隻蚊子都難以靠近大都督身邊五步之內。事先在報紙上大聲嚷嚷,要攔路抗議的老儒名士們,則一個都不見蹤影。也不怪他們膽小,今天這場合誰要是敢去捋大都督的虎鬚,不用侍衛和官兵動手,周圍百姓就會衝上前,活活把他撕碎。收穫最大的是那些看熱鬧的人,整個泉州傾城而出歡迎一人的盛況歷史上從來沒有過,也沒人當得起這份殊榮。如今文天祥得到了,他們看見了,參与了,記錄了。即便幾十年後在外鄉人面前提起來,都足以讓他們把鼻子再台高三寸。
被史家所遺忘的,往往是一個時代最重要的。因為,那些人們不留心或試圖遮掩的角落,是歷史的拐點。
「但願如此吧!」鄧光薦又嘀咕了一句,輕輕帶住馬頭,與文天祥錯開幾步距離。十里長亭已經在眼前了,吏部尚書趙時俊、左相陸秀夫、保國夫人陳碧娘代表留守泉州的文武百官和皇族,微笑著迎了上來。
「千歲,千歲,千千歲!」長亭附近,士兵和百姓們再度齊聲歡呼。
「謝萬歲,謝左相,謝泉州父老鄉親!」文天祥從侍衛中走出,接過酒盞,四望稱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