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國功賊》第一卷 好人歌

第六章 城南(六)

第一卷 好人歌

第六章 城南(六)

「我又不是後悔!」朱萬章悻然道。二十貫銅錢,那可不是小數目。前幾年,精米才摺合五文錢一斗。二十貫銅錢,以程小九在碼頭上賣苦力所得,這輩子都甭想有指望。自己的脊梁骨是被人戳定了,不過為了杏花,再被人戳也值得!
朱萬章先是嘆了口氣,然後鄭重點頭。「好。當然好。有些話我不方便說,你說出來,也是應該。但我總覺著小九這孩子不像個窮困潦倒的命兒。他小時候是我親自啟的蒙,無論教給他多難的字,一學就會,從來不需要我重複第二遍!」
「沒必要跟你娘說這些。都是一家人,不用說兩家話!」朱萬章很受用程小九的馬屁,手捋鬍鬚,本來就不甚大的眼睛笑得愈發模糊,「你努力讀書,舅舅看好你。一旦哪天魚躍龍門,也不枉了你娘這些年的辛苦!」
程小九心中不信,卻也好生佩服堂舅的口才,抬起頭,笑著回應:「怪不得自從搬到那裡,外甥就覺得讀書越來越有精神。很多原本覺得生澀的地方,讀著讀著便順暢了。原來是先賢暗中庇佑的緣故。我回去后一定把這件事情跟我娘說說,讓她也明白舅舅的居心!」
程小九心下透亮,連對朱家的最後一絲好感也消失殆盡。笑著點點頭,冷靜地答應道,「我當然不能讓杏花妹妹等成老姑娘。舅舅,妗子大可放心,我最遲在今年臘月,肯定給你們個准信兒!」
「那我可等不及了!」朱杜氏一手掐腰,一手在面前上下晃動。把個老夫子朱萬章晃得頭暈眼花,壓根底下蹦不出任何說辭。「杏兒既然許了你,是穿綾羅綢緞,還是吃糠咽菜,都是她的命,怪不了別人。我們做父母的也不能拖著不讓她出嫁。前天我去隔壁的老吳家,他的女婿也是像你這般大年齡,卻早早地把女兒嫁了過去等著抱外孫。嘻嘻,那女婿怯生生的,看上去就是個懂得對妻子好的男人。」
如此乾巴巴的話題,自然持續不了太長時間。又勉強應付了幾句,朱萬章便起身送客。程小九本來就沒賴著不走的打算,笑著向堂舅告辭。臨出門,小心翼翼地看了看靴子底,確信沒踩走了堂舅家任何富貴氣,才邁開腳步。
「其實你這樣子,最適合去做驍果。可惜朝廷點兵的時候,平恩被賊人圍困,你沒看到邸報!」朱萬章見程小九絕口不提婚姻大事,心中巴不得對方忘記了,因此將話題越扯越遠。
「多虧了最近舅舅的點撥!」程小九咬咬牙,低聲回應。
「是了,舅舅放心!」程小九笑著拱手。「只要朝廷重開科舉,我一定去郡裡邊嘗試一下。」
「你這孩子,每次都急匆匆的,凳子都沒坐熱就走!」朱杜氏擋住丈夫,用七寸長的繡鞋狠狠地踩了後者的腳面一下,滿臉惋惜。「杏兒前幾天還說給你做件衣服呢。我見天熱,便讓她入了秋再動手。反正你夏天時也穿不到。」
他知道堂舅兼岳父不會領娘親的情分。雖然娘親與他是親叔伯姐弟。當年父親沒出事時,堂舅朱萬章可不是這般冷酷。程小九記得堂舅帶著表妹小杏花幾乎每年都會不遠千里地到京城探親,每次在自己家裡一住便是三、四個月。儘管自己厭煩透了帶一個愛哭鼻子的小姑娘玩耍,堂舅還是硬與父親換了八字,把小杏花許給了自己。
「嗯,天欲降大任於斯人,必先勞其筋骨,苦其心智。你能出去做活補貼家用,也是件好事!」朱萬章將胡凳向遠處稍稍挪了挪,避開少年人身上那令人窒息的窮酸氣,沉吟著道。看在放在屋子腳的米袋面子上,他不想立刻趕對方走,但也提不起太多說話的興趣,只好有一句沒一句的瞎掰。
惡賊張金稱攻破平恩,自己與母親到館陶,來投奔堂舅這個距離最近的親戚。結果,除了一口裂了紋的鐵鍋,幾件舊衣裳外,別無所獲。即便連驢屎衚衕這個破院子,還是自己娘親用最後的積蓄從堂舅家租來的,租金一收便是三年整,價錢一文都沒比別人少要。
「點撥談不上,你明白我對你的良苦用心便好!」朱萬章笑著擺擺手,毫不客氣地將奉承話當做感激,「你們母子兩個現在住的那個衚衕,原名本是禮士衚衕。取的是禮賢下士之意。是坊間的閑人愚昧,領悟不到古人勸晚輩上進的本意,硬將好端端將禮士誤解成了驢屎。真的是侮辱斯文,侮辱斯文!」
我才不會瘋掉!程小九咬著牙對自己說,然後強迫自己裝出一幅平淡的笑容來,衝著大夥抱拳,「我剛才學道士鍊氣胡鬧來著,諸位街坊別怪!」說罷,他甩甩袖子,大搖大擺地走向城南。
「嗯!」朱萬章剛欲開口,腳上一疼,呲牙咧嘴。
「你怎麼不說話啊,難道我的辦法不好么?」炫耀了半天卻得不到丈夫的附和,朱杜氏有些惱怒地追問。
「你下手輕一點,給我在人前留些顏面!」朱萬章皺了皺眉頭,小聲抗議。在這個家中,他的抗議素來是沒有效果的。腰間又挨了幾下后,只好耷拉著腦袋返回家門。
程小九笑著點頭,卻不肯順著對方的意思來。「我知道,妗子。不過我現在還沒有任何出息,不敢委屈了杏花妹妹!等過兩年吧,我把程家振作起來,肯定拿轎子抬杏花過門!」
「後悔也晚了!」朱杜氏用力一拍桌案,「老娘說過的話,那是板上釘釘子,決不更改。什麼味道這麼香!」她抽了抽鼻子,快速跑到門邊上,撿起程小九送來的精米口袋,打開繩子,用手向裡邊利落地掏出一把,對著落日仔細端詳,「嚇,上好的精米啊,還是今年的新稻子呢。晚上咱們熬粥吃,保證能熬出一鍋油汪汪的米粥來!」
從城南走到城北,足足花了程小九半個時辰。在這半個時辰里,他終於強迫自己的笑容看起來不那麼僵硬,以配得上一個未來女婿的身份。可剛剛與岳父大人見了面,所有的努力便在瞬間崩潰了。朱老夫子最擅長的本事也許就是惹人發怒。雖然他在地位比自己高的人面前總是能保持一幅彬彬有禮模樣。
而自從父親受了賀若老將軍的牽連,被剝奪車騎都尉職務,發配邊塞之後。堂舅便再沒登過門。雖然那時自己家從京城搬回了平恩縣,堂舅家就住在館陶,與平恩之間的距離已經不足百里之遙。
「二十貫,他們老程家到年底能拿出二百個余錢來,我就不姓杜!」夫妻兩個進了屋,朱杜氏拍著手炫耀。女兒已經出落成了一朵花,無數有錢有勢的人家上門求肯。把女兒嫁給程家的窮小子,難道自己夫妻兩個瘋了么?
原來這樣!眾街坊的眼神立刻釋然了。道士鍊氣,可不就神神叨叨的么?程小九這孩子看著就聰明,說不定能被仙人點化了去。憑著他的好心腸,那也是一個有求必應的善良神仙。
還沒等朱萬章和程小九兩個說話,她再次用力跺了下腳。「不過,那老吳夫妻也挺有意思,居然討了男方二十貫彩禮錢。街坊門笑他們夫妻賣女兒,他們卻振振有詞。說什麼禮錢要少了,顯不出女兒的身份來,會讓女兒被夫家和街坊鄰居們瞧不起。我呸!呸!就他們家荷葉那模樣,居然也好意思談什麼身份!」(注1)
遠遠地逃離了朱家夫妻的目光,程小九忍不住仰天長嘯。那孤獨又蒼涼的嘯聲驚動了許多街坊,大夥站在家門旁,遙遙地對其指指點點。
「那就好,那就好,我等你改口啊,你這倔孩子!」傍晚的夕陽下,朱杜氏不停地揮手,就像剛剛做成了一筆生意的老鴇。直到程小九背影在街盡頭消失,才轉過頭來,狠狠地掐了丈夫一把,低聲啐道:「沒用的老東西,眼瞅著女兒要掉火坑,還吭吭哧哧出不來一句正經話。回家,關起門來咱們再算賬!」
「你岳父這樣做,也是為了逼你上進。凡事往好處想,別把人想得太壞!」程朱氏將米袋遞給兒子,絮絮叨叨地叮囑。「杏花今年也不小了,等過了明年,便到了可以過門兒的年齡。你好好跟她說幾句話,別對人家不理不睬的。她是個好孩子,你不在時,曾經來看過我好幾回!」
「好,好,捨不得你這外甥了是不是?他好,人品好,武藝也好,學問也拿得出手!」朱杜氏不斷冷笑,「就是命不濟啊。攤上一個圖謀造反的爹,還有個多災多病的娘。再好的學問,能頂飯吃么?反正你也別指望著後悔,我今天已經把話挑明了,要不他年底拿二十貫銅錢來,要不他主動提出退婚,反正別指望杏兒過去跟著他受苦!」
「也不一定,修橋補路雙眼瞎,大道挖坑是好人!」有人繼續否決。目光看向程小九,裡邊充滿了憐憫與同情。
「多謝杏花妹妹。也多謝妗子!」程小九再次抱拳,「我這次來得匆忙,也沒給杏花妹妹帶什麼禮物,妗子別怪我疏忽便是!」
其他街坊互相看了看,小聲嘀咕,「不是被雨淋傻了吧。再不就是被雷震得。街上的疤瘌頭今天就被淋出了瘋病來,幾個壯漢都按不住!」
朱萬章也知道從這一刻起,自己與堂姐家恐怕已經恩斷義絕。想想當年自己落魄時在姐夫那裡得到的幫助,心情在輕鬆之餘,隱隱又添上了幾分愧疚。可自己就這麼一個掌上明珠,嫁入程家,的確等同於跳進了火坑裡。所以無論如何愧疚,也得儘早將這段不該有的親事了結掉。
「嗯,我也覺得可惜了一次機會!」程小九笑了笑,順著朱萬章的話頭回答。
詫異地抬起頭,他看見已經註定要失去的未婚妻笑殷殷地站在自己面前,眉頭微蹙,雙目流波。
我不會瘋,我不會讓你們看到笑話!我要好好活著,好好活出人樣來。程小九一邊走,一邊在心裏默默嘀咕。人情冷暖,自己今天又不是第一次見到。就當那兩斗米餵了狗吧,可惜了,那是自己一天半的工錢!
「嗯!」程小九無可奈何地應付。提起娃娃親小杏花,他又是一頭霧水。照理兒,他應該滿意這門親事。小杏花為人不像他父親那般勢利眼兒,長相也女大十八變,再看不到當年那個鼻涕蟲的模樣。早已出落得如春天裡的苞蕾,只要暖風一吹,便能綻放出絢麗的顏色。但在內心深處,程小九卻找不到半點對小杏花的親近感覺。也許是因為其父親的緣故,恨屋及烏。也許是性子合不來或者其他什麼原因。反正,他並沒有迫切地娶小杏花過門的慾望,無論家境寬裕還是窘迫,都沒有過。甚至在關於未來無數個絢麗的白日夢中,也融不進對方半點影子。
朱萬章將未來女婿的小動作全看在眼裡,偏偏抓不到對方的把柄,發作不得。正憋得火燒火燎間,一個粗壯的身影硬生生從正房追了出來,三步兩步追上程小九,熱情十足地問候道:「是小九啊。好不容易來一次,怎麼不多坐一會兒?杏兒帶著貼身丫頭去她好朋友家裡了,估計再過片刻就會趕回來!」
「那不是老程家小九么,剛搬到驢屎衚衕的那家?」有人眼尖,一下子就認出了長嘯擾民者的身份。
沉沉想著心事,冷不防被迎面走來的身影撞了個滿懷。「抱歉!」他習慣性地抱拳躬身,向被撞著賠禮。卻聽見一個清脆嬌柔的聲音在耳邊抱怨:「小九哥,你怎麼走路不看人啊。我都喊了你好幾聲了!」
光聽身後的動靜,程小九就知道說話的是自己的妗子朱杜氏。連忙笑著回頭作揖,斟酌著答道:「不坐了,舅舅很忙。我也得回家去讀書。再晚了日頭就落了。」
「你身上是什麼味道!」老夫子抽動著鼻翼,不滿地質問。從程小九進屋到現在,他連碗茶都沒有命僕人端,反而毫不客氣地對未來的女婿品頭論足。
碼頭上扛了半天大包的人,身上自然帶著股濃烈的汗臭味道,無論怎麼洗,也不會輕易洗乾淨。程小九被問得窘迫,低下頭,強忍住怒氣回答,「不瞞舅舅,我今天找了些力氣活干,所以才賺了些白米。娘親說讓我送過來些,算不上什麼東西,但好歹新鮮。」
驢屎衚衕在城南最破敗的地段,朱家的大門卻位於城北的成賢街,緊鄰香火鼎盛的夫子廟。據說家住在這條大街上的人,兒孫們都會中進士,做大官兒。雖然朱萬章在此住了三十多年,連郡里的第一波選拔都沒能順利過。
「你這孩子!」朱杜氏換了一隻腳去踩丈夫,將丈夫的客氣話硬生生給踩回喉嚨里。「怎麼還叫我妗子,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和杏兒沒定親呢!該改口了,你們兩個都老大不小了!咱們親上加親,這是十幾年前就說好了的!」
注1:二十貫,即兩萬個銅錢。按照隋代購買力,接近現在人民幣十萬元左右。
「不會,小九是個好孩子,不像疤瘌頭,干盡了缺德事情。」有人搖頭否決。在大夥的印象中,新搬來的程小九做事沉穩,待人禮貌,還長得一幅白白凈凈的富貴面孔。這樣的好孩子應該福澤綿長才是,絕對不會被老天降下災難來!
但他卻不能拒絕這份婚事。雖然他知道,只要自己提出退婚來,朱萬章老前輩肯定沒口子答應。甚至會因為擺脫了自己這一家窮神,會原封不動地返還聘禮。類似的暗示,後者不止一次說過,甚至越挑越明白。可程小九不敢答應,他怕娘親為此難過。朱家不可能存在的幫助,是娘親的生活希望。如果這最後一絲希望也斷掉了,他不知道娘親的身子骨能不能熬過下一個寒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