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國功賊》第一卷 好人歌

第二十一章 鶯柯(七 下)

第一卷 好人歌

第二十一章 鶯柯(七 下)

「是楊玄感就楊玄感唄。你又不認識他,怕什麼?!」小杏花的聲音突然從耳畔傳來,讓程小九再度恢復了清醒。他不敢對未婚妻將話挑明,只好將燈籠向對方手裡一塞,含含混混地說道,「我突然想起些事情沒做,得趕緊去軍營。你趕快回家吧!再晚一些,舅舅和妗子會很著急!」
說話間,成賢街已經在眼前了。這裏幾乎家家門口都挑著燈籠,街道也被清掃得纖塵不染,與昏暗且骯髒的驢屎衚衕宛若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不願意看到未來岳父那假模假式的熱情,程小九在距離朱家遠遠地位置便停下了腳步。
「她的大哥號稱是讀書人,生來要侍奉皇上治理天下的,所以不願意理睬生意上的事情!二哥的心思都在女人身上,根本不務正業。她阿爺又年紀大了,腿腳不甚靈便。沒有辦法,秀英姐只好自己動手嘍!偏生她又非常喜歡醫術,所以一個月中總有幾天要待在藥鋪子里。上次你和二毛兩個去抓藥,就恰好碰上了她!」小杏花想都沒想,信口回答。
「我知道小九哥對我好!」小杏花的模樣千變萬化,比夏日里的天氣還難以琢磨。前一瞬還羞羞怯得如小鳥依人,轉眼間又非常精明地替程小九的新居盤算起來,「其實不用去朱雀大街,那邊距離集市太近,房子太貴,又太吵鬧。成賢街這塊兒就行,最近這條街上很多人都在搬家,肯定有人會低價拋售手裡的房子!」
「那……」小杏花咬了咬嘴唇,聲音裡邊約略帶著幾分失望。但很快,她便又高興起來,雀躍著道:「沒事!如果你不回來,我就住在你家跟姑姑做伴兒!反正我小時候,她經常抱著我睡。彼此都不是什麼外人!」
程小九被未婚妻沒頭沒腦的話說得有些發愣,皺了皺眉頭,低聲追問道:「拋售房子?他們為什麼要搬家?縣裡邊不是組建鄉勇了么?難道他們是怕張金稱敢硬攻館陶?」
小杏花的眼睛又亮了亮,宛若夜空中閃爍的星星。「謝謝小九哥!」她高興地將四支蜂蠟全搶過去,一邊小心翼翼地藏好,一邊擰著鼻子說道:「過年時劉二丫得了小半支蜂蠟,就寶貝般四處炫耀。我們讓她點燃了給大夥見識見識,她居然推三阻四地捨不得。下次她再到我家來,我就在屋子四個角上各點一支,哼,看她到時候是什麼臉色!」
小杏花顯然比他更識貨,從婢女巧兒手中搶過燈籠看了看,立刻驚訝地尖叫道:「裡邊點的是蜜蠟,正宗的越州蜜蠟啊!根本不是牛油燭!」
「沒事兒!我不在乎!」小杏花望著對方的眼睛輕輕搖頭。「我不怕!小九哥,你不知道,今天你……」她偷偷掃了一下已經拎著燈籠躲得老遠的巧兒,脖頸慢慢垂成了一道好看的弧線,「今天你那樣子,我好害怕,又好高興!」
「當然是蜜蠟,一支要三十個錢呢!」小杏花連連點頭,雙眼倒映著兩團燭火。「咱們吹掉一支吧,太浪費了。另一支留下來給你晚上讀書時照亮,比牛油燭好用得多,並且不會熏壞眼睛!」
小杏花沒有介意未婚夫打聽別的女孩子,卻敏銳地察覺了對方情緒地變化。拉著小九的胳膊晃了晃,低聲道:「小九哥別嘆氣嘛!不是秀英姐告訴我的。是王二毛那個大嘴巴說的,他現在發花痴,只要見到我,就周小姐、周小姐地打聽個沒完!」
「那些人都長的是狗眼睛!」小杏花恨恨地唾罵,「小九哥沒必要跟他們一般見識。換身乾淨衣服去,他們立刻就向你搖尾巴!你要是還不解恨,哪天我雇幾個人去跟他們搗亂。就說掌柜的剋扣藥材,耽誤了病情,把人活活給治死了。然後偷偷知會秀英姐,讓她把掌柜和夥計全趕回家去!」
剎那間,夜空中彷彿有無數道閃電當頭劈落,每一道都讓程小九不寒而慄。最近自己身邊所發生的那一件件蹊蹺無比,看上去又毫不相干的事情被閃電完全穿了起來,慢慢變成了一條大毒蛇,對著人吐出血紅的信子!
一股濃濃的花香順著夜風傳來,在程小九的心頭繞了幾繞,又遠遠地散開去。周家小姐,那個溫柔,善良的女孩子。隔著一道紗簾,卻依舊能感覺到她的美麗。他突然想起了王二毛的拜託,笑了笑,出言打斷了小杏花的話,「周家小姐經常到藥鋪去么?他們家的男丁都忙什麼呢?怎麼生意上非得她出面不可?」
「蜜蠟?蜂蜜也能做蠟燭?」程小九瞪圓雙眼,吃驚地追問。
後半句話相當有力,小杏花聽了,心中的怒氣稍稍減輕了些。憑心而論,現在的程小九,肯定比半個月前的程小九更討人喜歡,至少,跟他在一起時,自己不怕再被阿爺和娘親大聲數落。可他居然不好好告別一下撒腿便走,彷彿根本不把自己放在眼裡!還是像小時候一樣,彷彿自己只懂得添亂般。
對著如此溫柔可人的未婚妻,程小九即便有塊冰也早就被融成一灘春水了。用力將掌中的柔荑握了握,他低聲許諾道:「放心,我不會讓你陪我吃太多苦的。我已經攢了一些錢,過上兩三個月,便能在朱雀街買個新屋子。反正,反正在你嫁過來前,能搬進去。我保證你能搬進去!」
「不是提防張金稱。呆小九,你真是孤陋寡聞!」小杏花用力扯了對方一把,提高了聲音強調,「是黎陽那邊有人造反了。你剛剛入縣衙那會兒,便有這個消息。之後咱們縣很多有錢人怕遭受牽連,便紛紛賣了房子跑到北邊去躲風頭。我阿爺說他們是杞人憂天,正核計著趁機收買些臨街的房子,以備將來出手呢!」
「屋子角那有兩個燈籠,是燭火鋪紀掌柜送你的。路上臟,你點上燈籠照路,免得杏花的衣服被濺上泥水!」程朱氏眼角噙滿幸福的微笑,低聲叮囑。
「別……你來吧,我如果能回家,就陪你走一走!」程小九本來想阻止小杏花為自己破費,話到嘴邊又轉了方向。「不過軍營裡邊的事情說不準,誰也不知道明天會不會有什麼安排!」
「嗯!」小杏花低低地嗯了一聲,她心中明白對方是因為什麼過家門而不入,卻兩邊的過錯都沒法挑,只好裝作什麼也不知道。可就這樣放程小九走開,心裏又覺得空空的,好像丟了什麼寶貝般難過。扯著對方的大手猶豫了片刻,她抬起頭,笑著問道:「那你明天還送不送我回家。我,我明天再去買一隻活雞。姑姑身子單薄,需要多喝些雞湯補元氣!」
周家一次購進二十船糧食!運糧的商販毫不猶豫便將搶險的賞錢提高到了一弔外加五斗米!當日跟自己一道在船上搶險的力棒們全被招募進了縣衙門!而那個五短身材的商販最近幾天往來縣衙日日不斷!那商販還曾經偷偷地觀察自己如何練兵,那商販打賞人,隨便就是價值三吊錢的銀餅子!
「我今晚還要巡營,就不去拜會舅父舅母了。」他低聲說道,目光盡量不去看小杏花眼裡的失望,「你替我問他們好吧。等改天有了時間,我再登門向舅父和妗子賠禮!」
程小九臉上一熱,虧了燈火昏暗,才不用擔心被小杏花和巧兒兩個注意到。想想十幾天前自己還差點被人當做乞丐從藥鋪子里打出來,而轉眼間,三十文一支的蜜蠟都有人不動聲色地當作普通禮物送上門,不覺如做了一場大夢般,連眼前的幸福都變得患得患失,彷彿已經醒來,又唯恐仍在睡著!
「什麼東西這麼好聞?」程小九將燈籠口向自己面前靠近了些,抽動著鼻子驚問。
「呆小九!」突然從溫柔和喜悅中被丟進孤獨里的小杏花氣得柳眉倒豎,頓著腳罵道。
「我沒在乎這些事情!」程小九點點頭,臉上露出几絲微笑,「我很感謝你的好朋友。當天要不是她幫忙,掌柜的根本不願意將葯低價賣給我!」
「姑姑跟我說過買房子的事情!」小杏花羞不自勝,以蚊蚋般的聲音回應道,「其實,其實小九哥,只要跟你在一起,我,我不在乎住在什麼地方!」
「我明天再送你回家!」程小九的聲音慢慢遠去,整個人都被黑暗吞沒于夜色中。「呆小九,死小九,壞小九!」小杏花喃喃地罵,無可奈何地提起燈籠,走向自己的家門。「一點兒都不明白人家的心思,真是笨得像頭豬一樣!」
「知道了。那燈籠里的牛油蠟燭只有手指頭那麼細,怕是不經點!娘先睡,我送完杏花還得去巡視營房。如果二毛過來找我,就跟他說我回軍營了!」程小九一邊答應著,一邊從屋角扯出兩盞寒瓜大小的燈籠。在他眼裡,這兩個看上去美輪美奐的傢伙純屬於華而不實的擺設兒,根本起不到照亮的作用。要說夜裡走路,還是拿火把最實在,舉在手裡紅星飛濺,連討厭的蚊子都被煙熏得不敢靠人太近。
「也不用這麼狠!」程小九立刻搖頭,不願意害別人丟掉飯碗。「我只是想想當時情況,自己覺得沮喪而已,並不嫉恨任何人。畢竟他們是敞開門做生意的,不能賠著本賣給我葯!」
「黎陽,造反?」程小九依舊懵懵懂懂。連日來,他把心思全都放在了如何在有限的條件下提高鄉勇們戰鬥力上,對外界流傳的謠言一無所知。但讀書人的敏感性,還是讓他很快便從震驚中恢復過來,轉而又被另一個霹靂般的想法驚得魂飛天外!
燈籠裡邊的蠟燭很細,但照明效果卻比他預想得好很多。走出了半里多地后,燭心才稍稍下降了一小點兒。有股甜甜的香味一點點從敞開的燈籠口冒了出來,起先只是隱隱約約,之後居然越來越濃,等到三人走上了正街,甜甜的花香濃得像一碗化不開的蜜,讓人感覺到宛若走進了春天的杏林中,前後左右俱是落英繽紛。
「沒事!屋子角還有小半包。剛才我怕它不經點,懷裡還多揣了幾支!」程小九笑了笑,獻寶般從胸口又掏出了四根手指頭粗的蜜蠟。「這幾支都給你,可以用來熏衣服!」
「我寧願他好好陪我!而不是做什麼大男人!」關上家門的剎那,一個聲音在她心裏說道。
程小九沒法參与這些小女孩爭風鬥氣的瑣碎事,只能笑呵呵地當聽眾。小杏花卻如一隻饒舌地鸚鵡般,吱吱咯咯地將最近幾個月自己和閨中密友之間的趣事擺出來,一件件說個沒完。她今天終於弄明白了小九的心思,所以希望像小時候那樣,把一切歡樂和憂傷都與對方分享。而說著說著,話題就不知不覺中扯到了周府大小姐的頭上。
「小九哥就是心軟!」小杏花扯著小九的胳膊,眉梢眼角全是笑意。文武雙全,寬容大度,這才是自己認識的小九哥哥。放眼整個館陶縣,這樣的男子也超不過三個。其中一個是自己的父親,另外一個么?她趁著程小九不注意悄悄地吐了吐舌頭。想那個人作甚!那個人一點兒不像小九哥哥這般穩重。
「回家吧!咱們明天再去他們家!」婢女巧兒見慣了小姐發脾氣,笑著上前安慰。
待一鍋溫柔湯終於被分吃乾淨,天色已經大黑。程小九跟娘親打了個招呼,起身送小杏花主僕回家。
「我在乎!」程小九挺直胸膛,彷彿肩膀上壓著千斤重擔。他相信自己能夠支撐起一個家,相信自己能給娘親,給小杏花一個平安、溫暖的房間,每天讓房間里都能聞到飯菜的香味,聽到歡樂的笑聲。他已經是公門中人了,不再是當初那個碼頭上扛大包,過完今天沒明天的程小九。他有一份固定的薪俸,每月還有不少額外的好處。只要他小心翼翼地保住兵曹的職位,所求的一切,距離都不算遠。
說罷,也不待對方同意。轉過身,飛也般跑了出去。
「你說的是楊玄感!」不待小杏花更多解釋,程小九迅速得出結論。楊玄感是這次東征的總押糧官,他的行轅就設在運河上游的黎陽城!春夏之交時,運河上一船船北運的糧食都是供應東征大軍的口糧,而入夏之後,運河上的糧船卻全是送糧給附近大戶人家的!
「其實姑爺這樣挺好的。他是一個大男人,當然要把事業放在第一位上。不然,你今後跟了他,豈不是要吃糠咽菜,受盡人的白眼?」巧兒笑著搖搖頭,低聲替程小九辯解。
「只怕我家的草榻你不會睡得習慣!我的被子也好久沒拆洗了,汗味很重,會熏壞了你。」程小九笑了笑,很無奈地說道。他依舊沒忘記岳父朱萬章曾經準備悔婚的往事,同時在內心深處又覺得眼下自己家的確簡陋了些,委屈了小杏花這樣一個心無塵雜的女子。矛盾之下,居然有些語無倫次。
「你自己回,別管我!」回答她的是一聲怒斥。小杏花渾身的汗毛都豎成了針,活脫一隻遇到危險的刺蝟。「明天我才不去他們家呢,沒良心!吃了也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