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國功賊》第一卷 好人歌

第二十五章 東門(一 下)

第一卷 好人歌

第二十五章 東門(一 下)

話說完了,他的眼神突然恢復了幾分生機。驚詫萬分地瞪著程小九,帶著幾分期盼詢問道:「你意思是說這是一場虛驚。張金稱根本沒有來?」
比起強裝威風的林縣令,血染征衣卻昂首而行的少年簡直就是宋玉再世,潘安復生。不,宋玉和潘安只不過是個文官,絕不會像這少年般挺拔。夜色中的他就像一棵大樹,筆直地站在那裡,即便天塌下來也支撐得住。
別人家底厚,跑到其他地方去還能繼續活命。而自己卻好不容易才混了個兵曹的差事,一旦失去了,不知道哪天就得活活餓死。
「大人,請移駕城南!」程小九湊近了一些,繼續勸告。
縣令夫人挨了打,不敢再大聲哭,嬌滴滴用手捧著臉,肩頭微微聳動。目光卻順著十根手指的縫隙,偷偷對丈夫察言觀色。她發覺平素懦弱的丈夫的確不像是在故作勇敢,在丫鬟們七手八腳替他更換官袍時,他的手腳難得地沒做任何多餘動作,身板也難得地挺了個筆直。這倒讓縣令夫人有些奇怪了,不由自主地想探詢其中緣由。她的目光掠過丫鬟們的身影,掠過晃動的燈籠,一點一點挪遠,挪到了背對著自己,遠遠走向大門口等候差遣的程小九身上。先是被短褐上的血跡嚇了一跳,隨即在心底湧起一股讚賞來。
「如果張金稱真的連夜猛攻的話,折騰了這麼久,賊人早就入城了。您聽,南城的求救號角還在響!」彷彿猜到了林縣令在想什麼,程小九指了指南方的夜空,繼續解釋。「號角還在響,就說明南城的柵欄牆還在弟兄們手裡。蔣百齡只帶了一旅弟兄在柵欄牆附近值夜,眾寡如此懸殊,如果敵人真的連夜攻城的話,他根本不可能守得這麼久!」
關於賊人沒有攻城的論斷,他也是憑空推測,心中只有七分把握。但此刻必須先讓縣令大人鎮定下來。否則全縣鄉勇群龍無首,天亮后不用賊人攻打,自己就先崩潰了。
想明白了此節,林縣令不覺又羞又怒。羞得是自己剛才的表現,堂堂一縣之主,居然被幾聲求救號角嚇破了膽子。怒得是蔣百齡謊報軍情,如果不是這笨蛋胡亂吹號角,自己至於在人前如此丟臉么?
「城南?!」夢囈般的話從林縣令口中說出,卻不代表任何意義。是戰是走,他依舊在反覆權衡。真的是進亦艱難,退亦艱難,即便手中有一桿葯戳子在,一時間也稱不出到底怎樣做才會失去得更少。
說罷,他又用力一甩衣袖,也不管自己身上的衣服已經多麼骯髒,「與老夫一道上城巡視!老夫倒是要看看,張金稱到底生了幾個腦袋!」
「屬下建議大人命令弟兄們全力防守南牆!」程小九不敢接林縣令的話頭,顧左右而言他,「流賊沒有攻城器械,肯定要揀南牆發起進攻。咱們只要能力保南牆不失,全縣父老就能平安渡過此劫!」
方才書房中的打鬥聲,想必是張亮與這少年在交手吧。他小小年紀,居然能把丈夫口中有著樊噲之勇的張亮給打跑,武藝又是何等的高強。偷偷看著程小九,同樣年少的縣令夫人忍不住一陣耳熱心跳。那少年的臂彎中一定很安全!搖曳的燈火下,她彷彿看見了一個白衣如雪的貴公子手持長劍當空而舞,周圍清風徐徐,落櫻滿地!
「嗯!」林縣令非常欣賞地看了程小九一眼。聞亂不驚,有功不驕,還不喜歡落井下石打擊同僚。這少年人的確是個好苗子。狗賊張亮別的好事沒幹,給自己推薦的……猛然間,他又意識到是張亮向自己推薦了程小九,心中又是一凜。但他好像與張亮根本不相識的樣子?剛才還曾經捨命保護自己……
「那是!」恢復了鎮定的林縣令非常自信地回應。隨後又狠狠地揮了一下手臂,「蔣百齡這膽小鬼,天亮后老夫非剝了他的皮不可!」
「張金稱不可能連夜爬城!不可能……」聽完程小九的話,林縣令機械地重複。張金稱,張金稱喜歡挖反抗者的心肝出來下酒,萬一鄉勇們抵擋不住……
到了這時候,縣尊大人才注意到程小九胸口上的血跡,嘴角抽搐了一下,非常心痛地問道:「程教頭,你的傷勢如何?要不要喊郎中來看看,以免日後有什麼變化!」
見林縣令臉上陰晴不定,程小九知道自己剛才的話已經說動了他。趕緊悄悄地後退了半步,非常誠懇地建議道:「大人是一縣之膽。只要您出去走一走,全縣的百姓都會安定下來!」
「那就好,那就好!」林縣令開心地撫額,「程教頭乃老夫之膀臂。這全縣鄉勇還依仗你來訓導,關鍵時刻,你可萬萬不能有什麼閃失!」
「滾開。讓丫鬟伺候老夫更衣!」林縣令嫌續娶的妻子在外人面前給自己丟臉,狠狠地將其推倒在地。「老夫吃的是大隋俸祿,自然要為大隋盡忠。莫說張金稱打不進來,真的打進城裡來了,老夫也只有死戰一途。豈可不戰而走,平白辱沒了讀書人的斯文!」
「老爺!」剛才還一片死寂的內堂裡邊突然傳出一聲哭泣,把毫無準備的程小九嚇了一大跳。隨著哭泣聲,一個身材窈窕的少婦捂著眼睛沖了出來,死死扯住林縣令的胳膊,「您不能去啊!萬一您有個閃失,妾身可怎麼活啊!」
「大人請先換上正式官袍!」程小九又後退了幾步,半弓著身體提醒。他自幼受盡別人的白眼,對人情冷暖的感覺極其敏銳。林縣令後面的幾句話雖然聽上去情真意切,小九卻非常清晰地感覺到了其中的防範意味。他不知道為什麼縣令大人待自己的態度突然急轉之下,只好規規矩矩地打起十二分精神,以免惹得麻煩上身。
「不可能,不可能!」林縣令繼續機械地點頭,彷彿程小九是他的頂頭上司,他才是剛入官場沒多長時間的小跟班兒。「蔣百齡的膽子小得很,我知道的,若不是看了蔣燁那廝多年辛苦的份上,我根本不會讓他做旅率!」
「天這麼黑,張金稱不可能連夜爬城!」小九用非常肯定的語氣替林縣令壯膽兒,心中卻暗暗發出了一聲嘆息。縣尊大人也忒地膽小了,與其平時在人前那副「聞霹靂而不驚」的從容模樣簡直有天壤之別。如果被全縣鄉勇都看到他現在這副窩囊樣子,大夥士氣肯定要一落千丈。可如果他不出面,所有鄉勇更會亂作一團,根本沒可能擋住賊人的奮力一擊!
「謝大人厚愛。狗賊忙著逃命,劍刺得很淺!」程小九苦笑著搖了搖頭,「大人快些去南城督戰吧。時間拖得太久了,恐怕軍心不穩!天亮后,晚輩自己尋些藥粉塗上,估計不會有什麼大礙!」
林縣令快速掃視了一下自己的外表,發現程小九是出於一番好意。「嗯!」他威嚴地點頭,隨即衝著緊鎖著的內堂門喝道,「出來一個喘氣的,給我拿件乾淨官袍來。老夫要上城督戰!」
「嗚嗚—嗚嗚—嗚嗚!」求救的號角依舊在吹,依舊是凄厲而惶急。聽在林縣令的耳朵里,卻不再像先前一般恐怖了。他閉著眼睛想了想,覺得程小九分析得非常有道理。求救的號角已經響了小半個時辰,而倒塌的南城牆遺址上只有一道木柵欄。如果賊人真的全力進攻,有半個時辰的時間,已經足夠他們將木柵欄反覆推平三回了。
程小九被問得滿肚子苦笑,使勁將打人的衝動壓了下去,擺出一副忠心耿耿地樣子回答道:「縣尊大人明鑒。賊人肯定來了,否則蔣旅率不可能求救求得如此著急。但賊人肯定沒有強行攻城。天黑,我們知道南城的柵欄牆后沒幾個守軍,但張金稱未必知道。況且流寇居無定所,缺乏訓練。貿然展開夜戰,會大幅度增加他們自己的傷亡!」
校場演武、堂前進諫、書房搏命,幾件舊事同時湧入林縣令的心頭,令他看向程小九的目光充滿了迷惑。「可他畢竟救了我的命!」一個聲音在他左耳邊低低地提醒。與此同時,他的右耳邊卻又響起了另外一個聲音,「防人之心不可無。誰知道他剛才是不是跟張亮一起做戲給我看!不然他已經被刺了一劍,怎地現在還沒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