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國功賊》第一卷 好人歌

第三十六章 東門(七 上)

第一卷 好人歌

第三十六章 東門(七 上)

「不是!」程名振微笑著搖頭。
「你這人的確很講義氣!」女土匪杜鵑非常佩服地點評。能捨生替朋友擋箭的,即使找遍整個聯營,也未必能找出第二個。這也是她對兩個同齡少年心生好感的原因之一。但好感歸好感,雙方此時畢竟代表著不同的陣營,有些細節還是探聽得越細越容易從中發現蛛絲馬跡。
「恐怕那樣死得更快!」程名振心中暗自唏噓。他這番出使,九成九是被林縣令等人硬逼出來的,哪裡有半分出於自願?但這些自家人的齷齪事不能在外人面前說,無奈之下,只好乾笑兩聲,文縐縐地回了一句,「這世上哪有真不怕死的。只是人生在世,有所為,必有所不為。」
「我又沒說一定要幫忙救你!」杜鵑衝著王二毛聳了聳肩膀,沒好氣地說道。「不過如果你們兩個不想死的話,也很容易……」
「我想起來了。你就是半個多月前把賈捕頭和他手下兄弟暴打了一頓的那個女俠!」程名振終於有了印象,帶著幾分欽佩的口吻說道。
「我們兄弟同生共死!」搶在女土匪杜鵑答應之前,王二毛再度強調。「杜鵑你別聽他的話,讀書人么,總是有一些獃子氣!」
話音落下,心念陡然一動,不覺將話音提高了幾分,繼續補充道:「古人云,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捨生而取義者也!」
「這個毛病可真夠嗆。弄不好會被人當做瘋子打!」女土匪在馬背上直吐舌頭。「別女頭領女頭領的,這個詞在你嘴裏說出來真彆扭。我叫杜鵑,是這裏的七當家!」
「不過你這朋友!」她又指了指程名振,笑著奚落道,「他好像讀書讀傻了,不但要自己送死,還要把你也給拖累進來!」
「不懂。你這人真怪!」女土匪眨巴眨巴好看的大眼睛,非常迷茫地說道。
「只為前路漫漫而已!」程名振搖了搖頭,心中明白自己即便實話實說,恐怕眼前的女土匪也不會懂。非但女土匪不懂,這世上有幾人會相信,自己做官的目的是為了養活老娘,攢錢娶媳婦,從來沒想過去做禍害百姓的事情!有幾人會相信自己家裡邊的床底下塞滿了的那些銅錢和綢緞,並沒讓自己感到有多開心,反而睡覺都睡不踏實!如果不是土匪突然來攻,天長日久,恐怕自己少不得要與郭、賈兩位捕頭同流合污,最後墮落到辱沒程家祖宗的地步。從某種程度上講,是張金稱的突然出現結束了這一切。讓自己突然意識到了為官者的責任,讓自己即便死了還能落下個好官的名聲。可張金稱的突然出現,也讓自己的「仕途」從此到了盡頭,不可能活著再回去,剛當上兵曹時的諸多豪情壯志從此也全化作了一場春夢而已。
「路漫漫其修遠兮,我將上下而求索!」程名振又掉了一句書包,然後微笑著解釋道:「這是古人的一句牢騷話。我想到自己的一些事情,所以順口說了出來。我打小就這毛病,女頭領勿怪!」
「這幫王八蛋,真他奶奶的是王八蛋!」程名振氣得破口大罵。在衙役們的傳言中,杜氏父女武功之高強幾乎當世無雙,差一點兒就能飛劍千里取人性命了。原來卻全是瞎話,編得那麼玄,僅僅是為了遮蓋他們的膽怯無能而已。可憐自己半個多月來,就和這些王八蛋混在一起。可憐自己今天隻身赴死,所為的人中居然也包括這些王八蛋!真是造化弄人,讓人哭笑俱是不得!
「杜鵑?」程名振覺得這個名字好耳熟,皺著眉頭回憶。
「啊!他們可是說被你打傷了好幾個!」程名振又是一愣,滿臉驚詫。
王二毛對此事的反應速度遠超過了程名振,推了好朋友一把,笑著提醒道:「這幫王八蛋的德行你還不知道么?他們不這麼說,回去后怎麼跟賈捕頭交差?」
這句書包掉得擲地有聲,馬背上的女土匪雖然聽不懂,卻也隱約猜到了程名振是下了犧牲自己一人換取全縣百姓的心思。不由地又多看了他幾眼,點頭評價道:「看不出你這貪官還是個有良心的,平時沒白吃白拿人家的東西。」
出乎她的意料,程名振竟非常坦然地接受這個指責,又客氣地拱了拱手,誠懇地說道:「程某對此甚為慚愧!待會兒見了張大王,還請女當家代為解釋一二。昨夜和今早指揮鄉勇抵抗者都是我,與我這位好兄弟無關。他只是個吃糧當差的鄉勇而已,手上沒沾過血,不值得張大王動刀!」
「嘆什麼,可惜剛當了二十天的官,還沒來得及貪污是不是?」女土匪難得有個同齡且不怎麼令人討厭的男子陪著說話,故意找茬質問。
他對賈、郭兩位捕頭沒有半分好感,所以說起對方挨打之事,竟在不知不覺間與杜鵑站到了同樣的立場上。此言一出,立刻讓女頭領杜鵑對他的好感又增加了幾分,將馬韁繩向身邊侍衛手中一丟,翻身跳了下來,一邊走,一邊解釋:「我哪曾打過那麼多人,只收拾了姓賈的流氓一個而已。他那些手下都是膿包,追在我身後嚷嚷得一個比一個聲音大,到最後卻沒任何人敢真正追上來!」
「怎麼,你沒聽說過我?」第一次發覺別人聽見自己的名字居然波瀾不驚,七當家杜娟好生失望。
「那你們兩個還幫他們來送死!」陪著王二毛數落了一會兒館陶縣的貪官污吏,杜鵑收起笑容,低聲追問。
「那有什麼區別?」女土匪笑著撇嘴。「張二伯說過,當官的只有兩種,貪污的和來不及貪污的,反正都不是什麼好鳥。」
程名振立刻意識到自己已經站錯了隊,趕緊將罵聲停住。尷尬地連連搖頭。王二毛卻罵上了癮,比比畫畫,將兩位捕頭和一眾幫閑平素的包娼庇賭、欺行霸市、勒索無度的種種惡行一一擺出來,邊擺邊罵。好像程名振和他是女土匪的同夥般,壓根兒不在乎自己此刻還有一個使者的身份。
如此別具特色的「美人之恩」,程名振也不好拒絕,唯有苦笑著向對方拱手。那女土匪卻從他的笑容里看到了幾分虛偽,用鞭子指了指,瞪著眼睛問道:「你既然那麼怕死,又何必來做使者?好好在城裡邊蹲著,豈不是還能多活好些天?」
說到這兒,她猛然發覺三個人之間的氣氛不對,再度豎起眼睛,惡聲惡氣地尖叫,「呀,差點上了你們兩個的當!我才不會給你們兩個求情呢!張二伯今天一定要挖了你們的心肝出來,我也好在旁邊看看,看看你們兩個狡猾的傢伙心上到底長了幾個孔!」
「我們……」王二毛想解釋說自己和程名振兩個是被逼來的。話到嘴邊,卻被好朋友用目光硬生生給瞪了回去。只好無奈地指了指程名振,垂頭喪氣地說道:「你問他吧。他是兵曹,被縣令大人派出來的。我跟他是好兄弟,所以死也要死在一起!」
既然心中的鬱結都想通了,程名振心裏也不再抱怨林縣令等人懦弱。反而靜下心來,想盡一切辦法給王二毛創造全身而退的機會。旁邊的王二毛不知道好朋友剛才又經歷了一次春蠶脫繭般的蛻變,還以為程名振是在以花言巧語爭取女土匪的幫助,也趕緊笑著在旁邊幫腔:「的確,女大王別誤會了,我們兩個跟城中的其他官員根本不是一路的。如果算是一路,他們也不會趕著我們兩個出來見張大王!」
「多謝女頭領誇獎!」程名振長揖及地。身上猥瑣頹廢之氣盡去,胸挺背直,看上去竟帶著股說不出的洒脫。「我這個館陶縣兵曹才當了二十天不到,不是什麼貪官。我這位兄弟是被強拉來的鄉勇,更與貪官搭不上什麼關係!」
程名振沒料到自己一直視作出人頭地的「仕途」機會,在土匪眼中居然如此的不堪。一時竟被笑得氣結。轉念想想自己在館陶縣官場這半個月里來的收益,對方的評價著實也不算污衊。這口氣漸漸又緩了過來,化作一聲長嘆向天空中噴去。
「哈哈,你居然罵自己人是王八蛋?」杜鵑好像又發現了什麼新鮮事般,拍著手叫嚷。
女土匪越看越覺得程名振有意思,忍不住就想拿話擠兌他,「那你又嘆什麼氣?你連生死都看得淡了,還有什麼放不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