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國功賊》第一卷 好人歌

第三十七章 東門(七 中)

第一卷 好人歌

第三十七章 東門(七 中)

「女頭領這話說得可虧心了!」程名振發覺杜鵑的口風再度變軟,也趕緊開口給王二毛幫腔。「昨天夜裡,誰知道張大王到底想做什麼?如果不抵抗的話,我們兩個估計早就被人砍了!哪還有機會到你的軍營里來當使者?」
左右侍衛答應著撲上,七手八腳給程、王兩個解開繩子。程名振一個翻滾從地上爬起來,向後退了幾步,先低頭扯平被捆出皺褶的長袍,又小心地撣凈身上的泥土,端正好頭頂軟冠,待一切收拾停當了,才傲然向張金稱拱手施禮:「館陶縣兵曹程名振,奉縣尊大人的命令前來請降!」
「多謝女頭領仗義相助!」這回,不等她把話收回,程名振立刻敲磚釘角。
程名振心中早有準備,立刻大聲給出了一個令人鼻子氣歪的答案:「我笑我從小到大都沒出息,偏偏到了您這裏,卻被捆得緊緊的,非要挨板子才能被打掉威風。」
「你們兩個是被打怕了,所以才投降,算不得主動!」杜鵑畢竟是個女孩子,明知道越辯下去自己越會被兩個少年帶進溝里,嘴上依舊要分出個是非黑白來。
「你這毛孩子是狗屁的士。張大王說了,細皮嫩肉的傢伙,吃了剛好不塞牙!」走在程名振身邊的是一名疤瘌臉惡漢,伸手在他臉上捏了一把,笑呵呵地說道。
「那你可得排隊了,想找我報仇的鬼沒有一千,也有八百!」疤瘌臉屠夫絲毫不以為意,繼續有一句沒一句地跟程名振鬥嘴。
「那你就滾回城裡去,等著姑奶奶去割你的腦袋!」
「不是拿你當朋友,我會跟你說縣城裡邊的事情么?我們兩個是被人逼著來的,又不是什麼貪官?你憑什麼非得殺我們!再者說了,張大王的愛吃人心的名頭誰不知道?我們兩個如果真的和城裡狗官們關係好,他們怎會派我倆出來送死!」
王二毛衝程名振眨眨眼睛,示意讓好朋友趕緊抓住機會。程名振笑著點頭,朗聲回應道:「張大當家如果存心想殺了我兩個,直接一刀下來就是,又何必費力氣三番五次地派人折騰。既然是嚇唬我們兩個,我們已經被嚇到了,張大當家也過夠了癮。接下來想必平安無事,自然我們兩個要開心大笑了!」
「得了,得了,啰嗦!」七當家杜鵑將禮單和信封用力擺了擺,轉身揚長而去。死到臨頭的王二毛膽子被嚇得斗大,不待對方的背影去遠,便用手指捅了捅身邊的好朋友,壓低了嗓子說道:「小九哥,這娘們真夠味兒!簡直一頭母老虎,不知道這輩子誰敢娶她回家!」
「不行。那丫頭言而無信。我死不瞑目!」王二毛嗓子已經發啞了,卻依舊不甘心束手就戮,「死丫頭杜鵑。黑心眼的女土匪杜鵑,你說過要救我們的!你說話不算數,將來生兒子沒……!」
張金稱的大營扎得極為凌亂,三個人走了足足有一里多路。才遙遙地看到了旁邊豎著替天行道大旗的牛皮軍帳。「不想死就在這老實等著,我進去先跟張二伯打個招呼!」女土匪杜鵑回頭瞪了程名振一眼,恨恨地命令。
「先傷了我們那麼多兄弟,然後又異想天開到營里來詐降!你倒說說,我們不殺你的理由是什麼?」另一個粗聲粗氣的漢子憤怒地質問。
恰恰張金稱的目光也從上面看過來,與少年人的目光相遇。老賊頭惡狠狠地瞪起了眼睛,試圖把少年人的氣焰壓下去。程名振早已給嚇出了膽量,索性衝著老賊頭笑了笑,一臉詭秘。
「你們不肯放我倆走,我倆怎麼回城裡?」
「多謝女頭領!程某不勝感激!」程名振知道自己剛才的確勝之不武,訕訕地拱手致謝。
忽然,又一隊拎著鐵鏈子的人從大帳旁跑過,鏈子末端掛著鐵鉤,黑漆漆的,也不知道上面是人還是牲畜的血。兩個少年又被嚇了一跳,僵直了身體,等著鐵鉤穿過自己的琵琶骨。半晌過後,鐵鏈曳地聲再度遠去,牛皮大帳又恢復到沉靜中,彷彿一頭剛睡醒的老妖,正思索著下一餐到底吃什麼。
心頭的緊張感覺一松,王二毛幾乎當場跌倒。苦著臉看向程名振,發現好朋友的身體也軟了下去,腰桿彎得像只大蝦。二人相對著笑了笑,再次橫下心來等死。牛皮大帳里卻又沒了動靜,靜悄悄的,好像一座沉睡著的閻王殿。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聲嘶力竭的笑聲打斷了帳篷內所有嘈雜。氣得張金稱用力一拍桌案,「閉嘴,笑什麼笑。死到臨頭了,還有什麼好笑的!」
大帳內立刻響起了一陣怒喝之聲,「大胆!」「嘴硬!」「賞他兩個嘴巴!」「拖出去宰了!」亂七八糟,此起彼伏。這些聲音落在程名振和王二毛耳朵里,卻像聽了仙樂般,恐懼之心又減輕了幾分,歪著頭互相擠了擠眼睛,哈哈大笑。
第三波跑過來的是一群光著膀子的屠夫,手裡拎著木盆和剔骨刀。程名振卻不像先前那樣害怕了,推了推王二毛,低聲安慰道:「別害怕,咱們越怕,張金稱越開心!」
「怎麼不回答啊。啞巴了!」
「我把你捆上放湯鍋邊,你有種別吭一聲!」王二毛嚇得聲音發顫,嘴巴上卻半點不肯服軟。
「我們兩個現在就是主動來投降的!」王二毛指了指程名振和自己的胸口,越發理直氣壯。
程名振冷哼一聲,閉目等死。耳畔王二毛的喊聲卻殺豬般傳來,接連不斷,「救命啊,救命。姓杜的丫頭,你答應過救我們的!」
「跟你說過了,我叫杜鵑。你沒有名字么?開口程某,閉口程某,也不嫌彆扭!」杜鵑冷哼了一聲,怒氣未消。「我怎也不能跟張二伯和其他幾位大當家說,外邊有個姓程的膽小鬼前來討饒吧。把狗屁縣令的禮單也交給我,省得你連拿出來的機會都沒有就被人砍了!」
此時的他仰面朝天,剛好能看到牛皮大帳的棚頂。幾條被熏得發黑的木杆子橫在那裡,髒兮兮也不知道用了多少年月。杆子的下端,卻掛著一個八成新的大稱。秤盤與秤星皆為純銀打造,亮閃閃的晃得人眼花。
程名振苦笑著拱手,然後從懷中掏出禮物清單和林縣令的親筆求降信,非常信任地交到了杜鵑手裡。「在下館陶縣新任兵曹程名振,奉縣令大人之命前來請降。女統領如果今日能救我全縣老小性命,程某此生必不敢忘!」
「說話人可是張大當家。勞大當家如此興師動眾地對待,程某真是榮幸!」程名振的嘴巴也不是善茬,順著王二毛的話頭奚落。
程名振輕輕冷笑,一言不發。王二毛見到好朋友恢復了鎮定,膽子也慢慢壯起來,學著對方的模樣冷笑連聲。
這回,輪到張金稱發怒了。他用力一拍桌案,就想命嘍啰將程名振拖下去痛打,但想想對方話裡邊的圈套,又覺得自己真的要打了少年人的板子,反而等於承認自己氣勢不如對方了。拚命將怒火壓了壓,從牙縫裡喝道:「來人,給他們兩個鬆綁。讓他們站著說話。外邊準備好大鍋,待本大王問完了城內情況,就給我活煮了他們!」
「咱們兩個都不是孬種!」程小九咬著牙回應,笑容看上去比哭還要慘。兩個人強忍著恐懼抬頭挺胸,不肯在鬼頭刀下露出更多的懼意。拎著鬼頭刀的壯漢們惡狠狠地瞪了他們幾眼,快步向遠處走去。
這幾句連挑撥帶恭維,甚是出人意料。大帳內的嘈雜聲立刻小了下去,鬧著要殺死他的人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張金稱,唯恐對方真的耳軟心活,怪罪自己喧賓奪主。坐在主帥位置上的張金稱卻壓根不肯上當,用手指扣了扣面前的桌案,陰惻惻地命令道:「看來,我今天至少得割了你的舌頭,以免你亂我軍心。來人,將他們兩個拖出去,先打二十板子剎剎威風!」
眼看著一個難得的逃生機會便要在眼前消失,王二毛豈肯甘心。不待那女子話音落下,立刻苦起臉來,大聲嘟囔道:「那我們兩個只好等死了。你真夠狠心。虧得人家剛才還拿你當朋友!」
「小九哥!」王二毛不斷地打著擺子,說話的聲音帶著哭腔,「我這回沒當孬種。我對得起你!」
「你倒自來熟。哪個說過是你的朋友來?」杜鵑沒見過這麼疲懶的人,氣哼哼地呵斥。
周圍立刻湧上另外一群壯漢,拖著程名振和王二毛身上的繩索便走。程名振和二毛兩個也不討饒,哼哼冷笑兩聲,擺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任對方隨意折騰。
「你們……」杜鵑發現自己再度上當,氣得渾身哆嗦。揚起鞭子想抽對方一頓,又覺得這樣做實在顯得自己太沒心胸。瞪了半天眼睛,把頭一扭,大步向前走去。
「不,不,我,我撐得住!」王二毛挺起瘦稜稜的胸脯,咬著牙回應。
話音剛落,屠夫們已經衝到了近前。不由分說拎起兩個少年,捆豬一樣四腳朝天捆了個結實。然後拿棍子在手腳中間一穿,抬起來向牛皮大帳走去。
不待他將話罵完,二人眼前突然一暗。有股熱乎乎的汗臭味道迎面撲來,熏得人幾乎無法呼吸。緊跟著,橫在四肢間的木棍猛然下落,耳畔只聽「呯」地一聲,眼前冒出了無數金星。
「反正不是你們衝到城裡后才放下兵器的!現在進了你家大營,怎麼說都是你們有道理!」王二毛悻悻地聳肩,臉上寫滿了冷笑。
「又信口胡說,我們從來不殺主動投降的人!」
「他叫程名振,你可以叫他程小九!」王二毛實在受不了好朋友突然變得如此做作,將他推到一邊,大聲表白。「他的兵曹剛當了不到二十天,屁股還沒坐熱乎呢。你上次胖揍賈捕頭時,我們兩個還都是運河上扛大包的苦哈哈……」
「啊!老子做鬼也不……」王二毛繼續大叫,身子于地上亂滾。程名振努力掙扎了兩下,發覺徒勞無功,又緊緊閉上了嘴巴,不肯再繼續讓人看笑話。
王二毛和程名振相視而笑,心道自己這回終於有了一絲活命的希望。加快腳步,不聲不響地跟在了杜鵑的身後。
程名振先是不肯開口,待對方接連問了好幾次,才翻了翻眼皮,滿臉不屑地回應道:「我是奉館陶縣尊林大人的命令前來向張大當家請降的。張大當家如果有話問,自然會讓我站起來慢慢說。這麼捆著,不過是待宰的羔羊而已,說出話來恐怕也是前言不搭后語,當不了真!」
「小點兒聲,你找死啊!」程名振嚇得一哆嗦,趕緊用手去堵對方的嘴。「咱們兩個還指望她幫忙呢,何苦又惹惱了她!」
兩個少年提著腦袋在張金稱的中軍大帳附近等待,心中充滿了不安。每當周圍有人經過,他們都警覺地舉目查探,看看對方手裡是否舉著尖刀。而過路的流寇們眼裡充滿了貪婪,看向這邊的目光總似在看一堆鮮肉。這種感覺非常荒誕,簡直能把人活活逼瘋。偏偏軍營里的土匪毫無紀律,來來往往絡繹不絕。
見兩個少年根本不怕自己的恐嚇,張金稱反而覺得對方有點意思了。又敲打了幾下桌案,大聲命令道,「拖回來,我還有話問他!」
「二毛,死則死矣!」程名振聽得心煩,睜開眼睛勸阻。
程名振被對方的油手捏得直犯噁心,用力將頭側開,恨恨地怒罵,「你們這些人簡直是一群畜生!爺爺做鬼后也不會放過你!」
繞來繞去,話題又回到了上次同一個地方。七當家杜鵑被王二毛憋得小臉通紅,揮起馬鞭凌空抽了一鞭子,咬著牙發狠,「你們兩個不就是想活命么?我放你們,說到……」
「救命啊——」王二毛聲嘶力竭地大叫。鼻涕眼淚流了滿臉。程名振心知今天難逃一死,眼淚也順著腮邊滾滾淌了下來。到了這個關頭,他卻不願意再讓人看到自己的軟弱,用力吸了口氣,大聲怒喝道:「放我下來。士可殺不可辱!」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就在程名振覺得自己即將崩潰的剎那,兩隊彪形大汗扛著鬼頭大刀向他跑來。少年人的第一反應是撒腿逃走,手卻伸出去,緊緊地拉住了牙齒咯咯作響的同伴。他發現王二毛的手心像屍體一樣涼,冷汗與自己的冷汗交融在一處,淅淅瀝瀝地向手掌邊緣淌。
也不知道二人的話被杜鵑聽見了,還是因為地上的雜物太多。眼角的餘光里,程名振非常清楚地看見杜鵑的腿絆了絆。要糟!他心中暗暗叫苦,做好了準備挨對方的皮鞭。遠處的影子卻又若無其事地繼續前行,轉眼已經被牛皮大帳吞了進去。
「你笑什麼?」張金稱被笑得一愣,本能地追問。
每到生死關頭,人得潛能經常會被充分地激發出來。王二毛便是如此,明知道跟女土匪講道理無異與虎謀皮,一番話卻說得格外義正辭嚴。七當家杜鵑被他反問得說不出話,眨巴了好半天眼睛,才悻悻地回了一句,「你們兩個活該。如果怕死,昨天晚上怎麼不投降?今天早上,又何必殺了我們那麼多人?」
壯漢們像拖死狗一樣把兩個少年拖回,徑自丟在了帥案之下。這次程名振能看清張金稱的模樣了,不過是一個三角眼、花白鬍子、外加滿口七扭八歪牙齒的老力棒兒,雖然難看了些,卻遠不像傳說中那般蠻惡。
「沒話可說了吧?看在你敢來這裏的份上,老子給你個痛快!」公鴨嗓子和喘粗氣漢子繼續質問。
「你們兩個想得倒是美。不殺你們,我那三百多個弟兄的性命怎麼算?」一個公鴨嗓子的傢伙氣哼哼地質問。
這姓張的落草之前莫非是個貨郎?程名振看得好奇,心中暗自奚落。正迷惑間,只聽上邊有人大笑著問道:「丫頭!這就是你說的那兩個膽大包天的少年豪傑?膽量也不怎麼樣么?嗓子都快喊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