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國功賊》第二卷 柳絮詞

第七十二章 冬至(四 下)

第二卷 柳絮詞

第七十二章 冬至(四 下)

「我,可我不動他,賈頭和周家也會派人來動他!」向關押著程名振的牢房駑了駑嘴,李老酒小聲向老瞎子彙報。不是出於好心,而是怕程名振將來的死,會被冥冥中的冤鬼記到自己頭上。
「吃了這湯,三娃子就會好起來?」李老酒沒想到滿城名醫都看不好的怪病,到了段瞎子這邊卻如此簡單,瞪圓眼睛,半信半疑地問道。
「沒用!」段瞎子嘆息著搖頭,「今年是大陰之年,流星南降,太歲東生。該活動的,不該活動的,全從地底下冒出來了。那些平素吃齋念佛的,還難逃此劫呢。何況你們這些平素專走夜路的?該怎麼著還怎麼著吧,反正躲也躲不過!」
一幕幕,一幢幢,所有事情和所有人臉連接起來,讓程名振欲哭無淚。這就是他一心想與之為伍的館陶眾官吏,這就是他一心嚮往的人上人生活!他曾經厭惡土匪窩中的污濁,因此拂衣而去,可比起土匪窩,館陶縣官場真的好生「乾淨」!
聞聽此言,已經進了牢門李老酒不由自主停住腳步。段瞎子是在林縣令到來之前便入了獄的老囚犯,當時的罪名好像是偷竊他人錢財。可這位怎麼看都不像個需要偷竊的主兒,外邊不但有人天天不落地送吃食,一年四季的衣服被褥也常換常新。衙門裡上上下下都被人用錢打點通了,誰也不肯跟他為難。遇到一些處理不了的古怪事,還常常找瞎子來討教。而段瞎子提供的那些解決辦法雖然荒誕不經,有人大著膽子去試,卻十有八九靈驗。
本以為可以給程名振收屍,誰料該死的人卻好好地活著,而一群凶神惡煞般的囚犯們居然發起了善心,拿著濕布為此人洗傷!此情此景讓李老酒如何接受得了?「啪」地一揚手裡的皮鞭,大聲質問:「誰叫你們擅自給他洗傷的?牢裡邊的規矩難道你們都忘記了么?來人,把他們幾個……」
「您這話什麼意思?」李老酒喃喃地追問。
「林縣令是怕外邊的悠悠之口。畢竟我是他一手樹立起來的,如果我死在他的杖下,恐怕多少會引起些懷疑。」順著一條線路往下捋,越捋,程名振的心頭越清晰。「所以林縣令才把我收監,準備在監牢里讓我暴斃。而周家卻不放心林縣令,先筆者巧兒來給我送有毒的吃食!」
「但是!」搶在李老酒回應之前,段瞎子的聲音突然轉冷,「兩個月之內,你不得殺生,更不能害人。否則,陰氣反撲,輕則害了孩子的命,重則你們一家老小全不得好死!」
「他入獄之前,被人打過吧,怎麼沒當場幹掉?那樣不是早就了了案子么,何必要假林縣令之手?」,沒有瞳孔,老瞎子卻看得比所有人都清楚。
「呵呵,他骨骼清奇,沒那麼容易死!」老瞎子笑著搖頭,「老酒啊,老酒,你平時也是明白人,現在怎麼犯傻了呢?」彷彿猜到程名振在另外一側偷聽,他故意將語速放慢,吐字也格外清晰。
「我,我……」隔壁斷斷續續傳來李老酒的聲音,聽上去是那樣的孱弱。
「然後你把雞的爪子和翅膀砍下來,拿回家去,用清水文火慢慢燉。在湯里加半錢党參,半錢杏仁,一錢紅糖,五粒干棗、半錢老蔘……」
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倒也著實可憐。段瞎子想了想,繼續道:「這個安神驅邪的湯呢,只能暫時緩解令郎的病症。要想治本,要想避禍,你需要多抱他到陽光下曬,吸收日光之精!記住不能是女人抱,女人身上的氣息陰。而你這輩子雖然走了夜路,上輩子的福澤還在,氣息卻還是陽的。每天不得少於一個半時辰,持續兩個月,或許能治根兒。」
「你去買一隻大公雞,要白毛紅冠子的,越大越好!」懷著滿臉慈悲,段瞎子低聲叮囑。「然後找個不見天日的地方,慢慢卡死。用力要穩,急了,慢了,都會影響效果!」
「甚至他還可以借題發揮,整頓館陶縣的監獄、衙門,打壓郭、賈兩位捕頭的勢力!以便日後不再被二人擎肘!而郭、賈兩個捕頭就會乖乖上當么?恐怕,他們雖然恨我搶了他們的縣丞職位,卻也沒恨得完全發傻吧!」
「我!」李老酒愣愣地跪在地上,半晌不敢起身。他今天有任務要做掉程名振。此時奈于老瞎子的淫威,不敢立刻逼犯人們動手。換個牢房,照樣可以讓少年人稀里糊塗死去。但兩個月內不得殺生的禁令,卻讓他不得不猶豫。程名振的死活雖然重要,自己兒子的小命更金貴百倍。拿自己唯一的兒子的命換程名振的命,這個買賣李老酒無論如何也捨不得做!
「得了,得了,這世道,哪裡還有天!」老瞎子睜開眼睛,單手去攙李老酒。若說李老酒也算得上個壯漢,這兩年雖然被酒色淘壞的身子骨,一身的斤兩卻絲毫未減。被個風吹就倒的老瞎子用力一拉,居然抗拒不得,只好順著對方的力道站起了身。
所以,在踏入館陶縣第一步,自己已經踏入了一個死局。冷汗從程名振虛弱的身體上淋漓而出,刺激得棒傷火燒火燎。他知道自己能活到現在實在屬於僥倖,所謂館陶縣丞的舉薦,根本就是一個餌。為的就是讓自己安安心心地走入圈套,而不會奮起反抗。
『這怎麼和我娘吃的補血湯差不多呢?』趴在另外一間牢房角落裡的程名振沒力氣動彈,耳朵卻將隔壁的對話聽得清清楚楚。他知道段瞎子是好心救自己,所以絲毫聲響也不敢發出。隔壁的對話卻斷斷續續傳過來,越聽令他越覺得心驚。
偏偏被討好的人氣焰極盛,從鼻孔裡邊冷哼一聲,森然道:「老酒今年快四十了吧!家裡老娘身體還過得去么?」
段瞎子的白眼翻了翻,搖頭冷笑,「我不管他,我只說你。你兒子最近一直夜哭不止,是不是?哭著哭著就開始抽搐,並且臉色發黑是不是?」
話音未落,李老酒已經又「撲通」一聲跪了下去,「唉吆,老神仙啊,您可發發慈悲!我以後天天積德行善,吃齋念佛。我就這麼一個兒子啊……」
李老酒火冒三丈,氣勢洶洶向投錢飛來處撲過去。看到段瞎子那兩隻僅有白眼珠卻沒有黑眼仁兒的眼睛,他心中的無名業火登時熄滅,乾笑了幾聲,湊到牢門邊上祈求道:「怎麼驚動了您老?您老的火盆沒碳了么?要不要我命人再給您買點兒去?」
越是這樣,李老酒越把段瞎子當成了救命稻草。平素衙役、捕快們也經常找老傢伙算算卦,卜一卜財路,雖然對方算得極准,大夥卻未必真的將他當個異人看。但今天,段瞎子在李老酒眼裡看起來一切都與往日大不相同了,非但頭頂上神光亂冒,渾身上下也隱隱透著慈悲。
他記得自己被當做塑像放于城隍廟的事情。林縣令是非常盼望他死掉,而不是活著回來。死掉的程名振可以當做英雄,也可以掩蓋住有關楊玄感、張亮與館陶周家、縣令林德恩之間的所有秘密,而活著的程名振,卻隨時可以將秘密揭穿。
但這些都是發生在監牢外邊的事情,李老酒從來沒跟手下弟子說過。坐在牢裡邊的段瞎子怎麼會知道?聯想到此人平素鐵嘴鋼牙的神算之名,李老酒的心裏就直發虛。附身上的官威蹤影不見,剩下的只是滿臉的憔悴與惶急。
「大堂之上,林縣令明明可以杖殺他的吧,怎麼又把他弄到監獄里來?」
「哪有這麼便宜的事情!」段瞎子撇著嘴繼續冷笑,「這些都是業,你知道么?那些不乾不淨的東西現在還沒力氣糾纏你,自然要糾纏你的孩子!待他們將來慢慢吸足了陽氣……」
這是他人生的第一課。端的是刻骨銘心!
「這?是,是,您老……」大冷的天,李老酒臉上的汗卻珠子般從額頭上不斷向下滾。他年近四十才得了一個兒子,寶貝到恨不得含在嘴裏的地步。而最近一段時間孩子卻成了哭夜郎,請了無數郎中,甚至花大價錢寫了祈福紙貼了滿街,卻不見任何起色。
恰恰有一股冷風吹來,吹得牢房中的油燈搖曳不止。所有人的覺得脊樑後涼了一下,特別是那些凶神惡煞般的小牢子,一個個躲瘟神一樣躲開李老酒,唯恐被他牽連了去。
「您老開恩!您老開恩!」抱著木製的牢門柵欄,李老酒連聲哀求,「只要您老救了我家三娃,我這輩子做牛做馬也無怨言。我,我立刻想辦法救您脫獄,把您接回家去當活菩薩供起來!」
「麻煩您老,麻煩您老?」李老酒喜出望外,連連作揖。
說罷,他也不再管李老酒如何對付程名振。摸著牆壁走到角落裡的床榻上,盤腿假寐。
「陰氣!」段瞎子突然驚叫,大步向後倒退。離開了李老酒三尺之外,才又重新穩住身體,鼻孔拚命地抽動。
「他怕被當做棄子!」痛苦和懊悔讓程名振的心神變得格外清醒。「當街襲擊自己的人,肯定是懷著同樣的心思,所以才沒完全執行主使者的命令。或者說,他們做事太拖拉,被蔣百齡無意間撞破!不對,蔣百齡是故意巡視到那邊去的?他曾想提醒過我,卻被我忽略掉了。所以他不放心,故意撞破現場,讓兇手來不及把壞事做完。」
「虧得我當時在氣兒頭上,沒碰那些酒菜!」手拂額頭,少年人感覺著鐵鏈和人世的冰冷,「而李老酒過後借獄霸張青之手殺人,也是為了方便推卸責任。段瞎子說得對,一旦張青殺了我,過後林縣令完全可以假惺惺地替我平反昭雪,順便將張青等人嚴懲,以給我『報仇』!」
「是,是,您老料事如神?」每被問到一個對不對,李老酒便點一次頭,同時身體佝僂幾分。答到最後,整個人幾乎趴到了牢門上,一邊向下出溜著,一邊哭著祈求道:「老神仙,老神仙,這回您可要救救我。我們李家這代就一個獨苗。三娃子要是沒了,我也沒法再活下去了!」
「對啊?照常理,我已經死過好幾回了,怎麼還活著?」趴在隔壁牢房偷聽的程名振猶如被人醍醐灌頂。從自己剛一回館陶來,周圍所有事情就都透著蹊蹺,自己怎麼這般傻,偏偏一點兒都沒察覺呢?
「那,那,老神仙,我沒那個把握啊!」平素殺人都不曾眨巴眼的李老酒突然聳了起來,被殺雞重任憋得滿頭是汗。
說道做到,他還真的拿出鑰匙,顫抖著手去開牢門。段瞎子聽到了鐵鏈撞擊聲,又翻了翻雪白的眼球,笑著搖頭,「脫獄。世間哪裡不是監獄?只不過那些牢籠,鎖鏈,你們這些肉眼凡胎看不到罷了。此地很好,利於修行。我若想走,早便走了,又何必你來幫我?」
「館陶周家,明明可以派個心腹來做掉他,為何只派了一個哭哭啼啼的小丫頭?」
這樣一個既有錢,又神秘的人物,想要買通貪財的林縣令,還不是手到擒來的事情?如果他頭天提出想離開監牢,恐怕林縣令第二天就得親自送他出門,哪還輪得到李老酒獻殷勤?
「他還喜歡亂動?對不對?他的糞便總是稀得像米湯對不對?那些糞便味道卻非常古怪,對不對?你老婆為此跟你鬧,今早抓破了你的臉,對不對?」段瞎子如同李老酒家的耗子般,對家中的隱私知道得清清楚楚。
想到這些,李老酒不敢再胡亂討好,只得雙膝跪地,連連頓首道:「我知道我這裏沒什麼您老能看中眼的。但請您老開恩救我家三娃一救。今後您老說什麼,我就做什麼,絕不敢違背。我可以對天發誓,如果……」
凌空飛來一個物件,正打中他的臉,將後半句話生生打回了肚子。定睛看去,卻是一個肉好,掉在地上「釘」地一聲,四下里滾著圓圈。
「點燈,點燈,把所有的燈全點上!」李老酒跳將起來,蝎蝎螫螫地叫嚷。到了這會兒,他已經忘記了自己今晚的任務。心裏邊充滿了對未知世界的恐懼。
「笨,拿到牢裡邊來,我替你殺!」段瞎子狠狠踢了李老酒一腳,無奈奈何地答應。
堂堂一個牢頭居然涎著臉拍人犯馬屁,這場景要多怪異有多怪異。偏偏整個大牢中,只有程名振一個人覺得驚詫,其他囚犯都像沒看見一樣,睡覺的睡覺,抓虱子的抓虱子,絕不向說話的方位瞄上一眼。
「你李老酒又不是沒弄死過人,怎麼這回卻非要別人動手?別跟我說你怕見血?你的確是在怕,你怕的是什麼?」
「還好,還好!托您老的福。但這個小子的罪孽深重,您老……」儘管段瞎子的問候很不禮貌,李老酒還是畢恭畢敬的回答。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