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國功賊》第二卷 柳絮詞

第八十一章 冬至(七 下)

第二卷 柳絮詞

第八十一章 冬至(七 下)

「不是沒時間,是沒心思!」老瞎子又笑,臉上每一處皺紋都寫滿了遺憾,「不但當頭領的沒心思,底下當嘍啰的也沒心思。反正左右不過是個賊,過了今天未必有明天,所以練不練都一個樣!」
「可,可是……」程名振無法認同老瞎子的觀點,又張了張嘴,後半句話卻卡在嗓子眼兒。他從師父的臉上表情中看到了原因。師父當年的心情,肯定與自己在巨鹿澤中一個樣。雖然落入了賊窩,與綠林豪傑們稱兄道弟。心中卻始終無法真正認同新的身份,無法真正把自己和土匪們混在一起。
師父肯定是其中之一!程名振的眼神閃了閃,心中暗道。
老瞎子平時的話並不算太多,臨別在即,卻變成了一個很啰嗦的人,絮絮叨叨地將一些江湖上的潛在規矩,以及為人處事的必要忌諱講個沒完。程名振心裏難過,一邊抹著眼睛,一邊強迫自己牢牢記下了。雖然師父的很多觀點他根本不理解,也未必贊同,但這些以慈父般身份說出的話,其分量在他眼裡卻絲毫不比那張藏寶圖來得輕。
光顧著聽師父教導,外邊什麼時候開始起的火,程名振居然沒有絲毫察覺。衝進門的衙役們不由分說,舉著刀就向師徒二人腦袋頂上招呼。老瞎子用手左右一扒拉,將靠近自己的差役們放倒于地。抬腳出門,看見更多的衙役舉著朴刀和長矛匆匆跑來。「拿下他們,拿下他們要挾……!」郭捕頭的嗓音在黑暗中響起,沒等將一句話說完,便噶然而止。
「師父……」程名振的嘴張了張,卻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才能讓老瞎子的嘆息聲聽起來不太那麼沉重。
只是,「傻子們」除了為凝重的史書增添一點亮色外,再無其他作用。師父的敘述很快便驗證了這個道理,「破家衛國的那個,兵敗身死。嫁了自己妹妹的那個,沒等到塞外的迴音之前,先得到了大陳皇帝下令所有臣子投降的親筆詔書。第三個傻子不知所終,也許早就餵了塞外的野狼。你師父我活的最滋潤,雖然沒能如願讓敵軍回頭,身邊的弟兄卻越來越多,越來越多,最盛的時候,整個河北一提師父的名字,小孩都不敢大聲哭!」
「楊廣的大軍已經快殺到京城邊上了。大陳皇帝還只顧著在後宮創造新曲子。平素驕橫跋扈的武將們要麼望風而逃,要麼主動請降,在大隋的兵鋒前居然連半刻功夫都堅持不住。」老瞎子又是惋惜,又是憤懣,不知不覺間手上的力道加大,握得程名振的手腕隱隱做痛。
那是今夜他唯一能守護得住的地方。
「這,這個……」程名振嘟囔了幾聲,沒法給出答案。他畢竟沒有類似的經歷,並且當慣了底層小民的他對任何官府都沒什麼好感。若是大隋國也淪落到大陳國的境地,像他這樣的升斗小民,恐怕也只是對著入侵者憤憤地看上兩眼,然後繼續低頭為生活而奔忙。反正誰來了都要收稅納糧,姓陳和皇帝和姓楊的皇帝未必有什麼分別。
「師父,師父當時,當時沒時間仔細練兵?!」程名振皺了皺眉頭,好生為師父的遭遇惋惜。張金稱的隊伍他曾經見過,如果當日朝廷派一員名將領兵,而不是王世充個這個半吊子的話,五千人馬足以將整個巨鹿澤滌盪乾淨。可巨鹿澤的大當家是張金稱,師父的本領和見識遠遠強於張金稱等土賊,不該也在楊素麵前如此不堪一擊才對!
「可那有什麼用呢?」老瞎子連連冷笑。「大陳亡國了。弟兄們也失去了最初的目標。攻城掠地的目的,只剩下了錢財。可錢財這東西是最靠不住的,弟兄們今天嫌你拿多了,明天嫌他分少了。自己窩裡越吵越心冷。沒等分出個結果來,便等到了楊素的大軍。人家用不到一萬兵馬輕輕一拍,幾十萬綠林好漢便煙消雲散了!」
「張金稱——」哭喊聲瞬間又從四下里響起,充斥滿整個夜空。程名振不理睬呆若木雞的衙役們,撿了一桿長矛,拎著走向自己的家。
「張金稱入城了!」
「都怪李密那王八蛋,師父放心,有機會我一定殺了他!」程名振緊咬牙關,紅著眼睛賭咒。雖然與李密素未謀面,但此刻在他心中,李密的可惡程度絲毫不遜於林縣令等人。後者不過是毀了他的生活,害他不得不與流賊為伍。而前者卻奪走了他的師父,奪走了他剛剛得到的一點點長輩關愛。
「有個傻子把自己的家產全敗了,招募私兵,想憑著幾千死士,硬撼數十萬敵軍!」老瞎子一邊笑,一邊繼續搖頭,「還有個傻子,將自己的妹妹假冒大陳公主,暗中送往塞外,企圖以美色賄賂突厥可汗,讓突厥人從北方拖大隋的後腿。第三個傻子是我的最好朋友,他發現自己心愛的女人去塞外和親了,便一路追了下去,從此音訊皆無。而你師父我呢,謀略勇武方面都不如別人,便想了個陰損招數。帶著幾十個弟兄跑到了大隋地界上殺人放火,總以為這樣就能迫使五十萬大軍回頭!」
「綠林這條道,向來是越走越窄的。你今日無奈落了進去,若有機會,便記得早些脫身!」老瞎子心情也有些激動,拉著程名振的手仔細叮囑,「你師父我當年快意恩仇,跺一跺腳整個河北都晃悠。可是現在,你也見到了,想找個地方睡個安穩覺,卻難嘗所願!」
「你會覺得,不關你的事,對不對?」老瞎子何等聰明,一瞥一下,已經將程名振的真實想法猜了個七七八八。「的確不關你的事。當初南陳的大部分人,也都這麼想。不過其中有幾個傻蛋不願意,不願意大陳就這樣稀里糊塗地隋軍給滅了。他們幾個就湊在一起想辦法……」
程名振看到自己的師父如同鬼影一般,從衙役們中間飄過,瞬間就飄到了郭捕頭面前。手掌輕輕在對方脖頸上一碰,立刻將郭捕頭的整個腦袋碰歪到了一邊。「這是我前天教給你的那招穿雲手。」師父的聲音不大,卻令所有人骨頭髮澀。「記得與步伐配合。掌握好腕力!」彷彿所有衙役都是木偶,他輕飄飄地走了幾步,又「碰」倒了其中膽子最大的。然後拎著一把朴刀施施然向外,凡是有懷著惡意衝來者,無論是衙役還是家丁,皆一刀劈翻。
有股凜然之感從程名振心底升起來,直奔他的面門。他理解不了當時人的心態,卻明白以一己之力逆天而行時,心裏需要多麼大的勇氣。讀過的史書中,也一直不乏這樣的傻子。如易水河畔的荊軻,如下馬而戰的冉閔……
「每個人的路,都是自己走出來的。有今日之果,必有前時之因。要說,也未必完全怪得了他!」老瞎子看了程名振一眼,笑著搖頭。「當年師父我身負國恨家仇,想不出別的報復辦法,就一怒之下入了綠林。本以為可以憑著江湖豪傑們成一番大業,忙碌了小半輩子,除了造就無數冤魂外,什麼都沒剩下!」
院子中忽然一靜,林縣令派來的心腹們全都楞在了當場。老瞎子在他們錯愕的目光中出了門,三拐兩拐消失於黑暗中,蹤影不見。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老瞎子又嘆了口氣,「師父像你這麼大的時候,本來是個終日無所事事的公子哥。除了喝酒、打架之外,其他的紅塵俗事,根本沒操過心,也懶得操心!」
提到當年的風花雪月,他的眼神慢慢變得溫柔。「如果不是大隋皇帝楊堅派遣五十萬兵馬打過了長江,你師父我還不知道要花天酒地到什麼時候。結果一覺醒來,卻發現災難已經臨頭,立刻嚇得手足無措!」
「人心便是如此。有一絲希望,誰也不願意當賊!哪怕是嘴上喊得再凶再惡的人,也不希望自己孩子和自己一樣,在殺人放火中過一輩子!」老瞎子幽然天氣,「不說了,師父該走了,這些話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罷,都給我仔仔細細記住。總有那麼一天,你會用得上!」
大隋兵馬橫掃江南的光輝事迹,程名振小時候曾經聽父親講過。只不過那時他是站在勝利者的一方為大隋英雄歡呼,壓根兒沒想過南陳人對這場摧枯拉朽般的大戰會什麼感受。此刻被老瞎子的嘆息聲一勾,心中不知不覺地便換了個立場。國破之愁,家亡之恨,隱隱約約地湧上心來。
猜測到師父肯定出身於江南豪門,心中傷痛頗重。程名振也不敢將胳膊抽開,咬著牙努力苦忍。老瞎子卻很快意識到自己失態,笑著鬆開手,低聲問道,「如果換了你是陳人,你會如何去做?」
說罷,抓起仍在胡床上的舊衣服,徑自丟進程名振懷抱。還沒等程名振做出反應,門咣當一聲被撞開,呼嘯的北風夾雜著濃濃的煙塵,一併涌了進來。
那是今夜唯一值得他守護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