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國功賊》第二卷 柳絮詞

第一百零一章 折柳(三 中)

第二卷 柳絮詞

第一百零一章 折柳(三 中)

「官老爺說的話,也能當真?」對於外邊謠傳來的既往不咎消息,巨鹿澤中大小嘍啰紛紛嗤之以鼻。「咱們九當家可是救過縣太老爺的命來著,最後怎麼著了,還不是用過之後,立刻找個借口下獄。要不是大當家去的早……」
難得的是此人懂得百姓的心思。進入館陶之後,他沒急著立刻渡過運河,尾隨追殺張家軍以報煙熏之仇。而是組織百姓與士卒們一道出發,將曠野中殘留的火星都撲滅了,以免其再造成無法預料的災難。隨後,此人又駁回了幾名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周家遠親的訴狀,拒絕將已經分到百姓手中的財物糧食重新收繳起來發還「苦主」。
對巨鹿澤中最近發生的事情,他心裏自有一番計較。自從第二度攻打館陶,攜帶大批糧草輜重歸來后,巨鹿澤已經沒必要再買河北綠林道總瓢把子高士達的顏面。首先,有楊義臣、魏徵、楊積善三人隔在中間,高士達的勢力已經延伸不到巨鹿澤。這三人中任何一人的領兵打仗手段都不亞於高士達。河北綠林總舵所在的豆子崗營地想要干涉巨鹿澤中的事務,恐怕沒等到達巨鹿,就得先跟官軍來一場硬碰硬。
「那是你來的日子短,還沒住厭煩!」雖然聽出對方的話里有蓄意討好的味道,張大當家還是心裏湧出了幾分自豪。以往搶來的那些女人,要麼怕他怕得要死,要麼恨他恨得要死,還沒有一個像柳兒這樣,全心全意地佩服他,稱讚他,把他當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哪怕只是一個人眼裡的英雄,那目光也令人身體里充滿了活力。總覺得無論前路有多少風波,自己都可以仰首走過。
「咱們麾下這幫兔崽子您還不清楚么?只要幾位寨主不在,肯定就放了羊。按道理,高大當家寫了信,咱們該給些面子。但是咱們出兵救了別人的急,無論得手失手,自己的事情都得耽誤!得不償失,得不償失!」跟未過門的女婿程名振混得久了,三當家杜疤瘌也染上了幾分斯文氣,嘬了嘬牙床,接連搖頭。
每到這時,柳兒從不居功。撐起殘潮未褪的瓜子臉,眯縫著一雙杏眼說道:「妾身覺得這巨鹿澤挺好的。沒有人橫行霸道,也不用繳那些苛捐雜稅。每天只管在水上玩玩冰車,玩累了還可以到冰窟窿旁看人釣魚。不用再為錢煩惱,也不用為升不了官發愁。這種無憂無慮的日子,妾身先前想求還求不來呢?大當家怎麼老說它破!」
這些政令、措施雖然推行的時間尚短,但已經起到了不小的效果。據盧方元自己觀察,眼下的巨鹿澤從某種程度上而言更像是一處獨立的官府,而不是綠林好漢們的根據地。有些案子,負責處理的二當家薛頌和四當家王麻子兩人斷得比官府還公道。至少,他們沒膽子于大當家張金稱眼皮底下收受賄賂,包庇嫌犯。
「阿彌陀佛,這就是滷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見杜鵑終於有了人收拾,大當家張金稱也喜歡得直念佛。內心之中,他把絕大部分功勞都歸在了新納的小妾柳兒頭上。愈發覺得當初自己把她帶出館陶來是個聰明無比的決定。而柳兒的好處還不僅僅在待人接物方面,寨子中許多張金稱都頭疼的瑣碎事,只要私下裡跟她念叨念叨,她總能分析出其中關鍵所在。第二天張大當家順著這些關鍵點向下捋,十有八九能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在大當家張金稱、二當家薛頌和九當家程名振的一再堅持下,于規矩執行力度方面,如今的巨鹿澤也與半年前的巨鹿澤今非昔比。以前的規矩是小事兒各寨自行處理,出了人命后的大事才上報總寨裁決。而現在,澤地百姓之間的日常矛盾在各寨中都有總寨指定的主簿解決。若是對主簿的判決不滿,還可以到總寨申訴,交給二當家薛頌統一處理。至於所有鬧出了人命的大事兒,則無論發生在誰的寨子,無論哪個寨主袒護,總寨都會將肇事雙方全部抓走。待詳細審理后,再根據實際情況做出判決。往往是殺人者必償命,聚眾者必受罰,偷竊者、逼奸者,根據其被抓后的態度表現,或被當眾扒下衣服來用皮鞭狠抽,或者被砍掉一根手指,絕對是嚴懲不貸。
「的確有點麻煩!」沒等有人替高士達說話,二當家薛頌也從交椅上站了起來,「藉著去年的收成,咱們剛剛能騰出些精力來把自己的老巢收拾一下。真要打起仗來,大夥一走又是好幾個月。這過了年才重新頒布的政令,規矩,又沒人負責了!」
即便不在戰時,幾個當家人面臨的麻煩一樣不少。都淪落到做土匪的份兒上了,弟兄們自然不會再有太多的廉恥之心。所以,在這裏的人丟失些什麼東西簡直是家常便飯。有時候出門料理自己家門口的那塊菜地,你彎下腰捉個蟲子的功夫,待再直起腰來,身邊的鋤頭卻已經不翼而飛了。偷走了它的也許就是左鄰右舍,也許是昨天晚上還一起喝過酒,拍肩膀稱過兄弟的同營夥伴。你要能在第一時間將「竊賊」抓住,那算你有本事。但也別覺得抓了個人贓俱獲就理直氣壯。澤地裡邊,竊東西不算偷,只算借用。如果你敢多說幾句擠兌人的話,被捉臟者很可能立即翻臉,跟你拼個「白刀子進,紅刀子出!」
白天的雜事處理得輕鬆,到了晚上張金稱的剩餘精力也比先前多出許多。無論他有何所求,柳兒都是曲意逢迎,百依百順。漸漸的,這大當家當得也多了幾分滋潤。每每燈下相看,不由得生出無限感慨,「要是我早些時候遇到你就好了,也不至於一直窩在這破水窪子中難以出頭!」
來犯者的名號,在隊伍撤入巨鹿澤之後的第二天,便由埋伏于館陶城裡的細作送了回來。帶隊的武將叫楊義臣,據說是朝廷的太僕卿,很大一個官兒。據說還曾經帶兵打敗過突厥人的進犯,素有威名。
若是在攻取館陶縣之前,就這麼渾渾噩噩地過一天算一天,大夥都覺得無所謂。但兩度館陶之戰,不僅僅使張金稱一個人發現麾下嘍啰們的戰鬥能力實在差得可憐。其他眾位寨主也對原來澤地內撒羊般的管理、經營之道產生了懷疑。一個半大小子程名振帶著千把鄉勇,便可以擋住數萬嘍啰的猛攻。一個二半吊子武將王世充帶領五千匆匆趕來的江淮郡兵,便可以將數萬嘍啰們打得滿地找牙。這還不是最丟人的兩仗,最丟人的是大夥撤出館陶前的那一幕,幾萬吃飽喝足的弟兄聞聽千把官軍來襲,居然個個心生悲壯,準備以死相拼。從大當家張金稱到搖旗吶喊的小嘍啰,居然就沒有一個人有膽子想一想,能不能發揮自家人數上的優勢,將來犯的官軍一戰殲之!
其次,有了從館陶周家抄出來的大批糧食,張金稱即便將戰兵擴張到五萬之眾,在短時間內,日常補給也不成問題。也就是說,即便官軍讓開彼此之間的通道,豆子崗總舵也未必能吃得掉巨鹿澤群豪。而張金稱之所以還肯奉高士達為總瓢把子,沒有急於擴充實力與前者爭雄,是因為他突然長了心機,不想做這個出頭椽子。
若不是大當家去得早,程名振已經家破人亡了。所以,有前車之鑒在,大夥還是別被官府忽悠了吧!
無論如何,能使巨鹿澤中誰也惹不起的玉面羅剎突然變得有了幾分女人氣,哪怕只是寸毫之末般大小的一點點,已經讓張家軍的老少爺們兒們扶額驚嘆。根據一路上的觀察,大夥很快就總結出幾條經驗,杜鵑不是沒有女人氣,而是她只肯把女人氣散發在迫切需要的地方,比如說寨主夫人柳兒那裡,程名振身旁小部分時間,還有程名振的娘親附近。特別是第三個地方,從館陶縣出發一直到大隊人馬進入巨鹿澤,凡是載著程母馬車所過之處,杜鵑都乖巧的像個剛出窩的小貓。非但不再動輒把皮鞭甩得「啪啪」作響,甚至連大聲說話都不敢,胯下桃花驄也是低著頭一溜兒小碎步,比背上的主人還文靜。
不讓女人一直憋在巨鹿澤中,他就必須改變原來過一天算一天的生活方式。柳兒只看到了,或者說她假裝只看到了澤地裡邊愜意的一面。但張金稱心裏自己明白,他這份基業到底能撐得住幾斤幾兩。單論規模,他麾下的部眾有十好幾萬。但其中七成以上是無法上戰場的老弱病殘。剩餘的三成,也不是他隨便一聲令下,便願意生死相隨的。澤地里還有很大一部分只求避過亂世、不思進取的破落戶。每次隨軍出征,這些傢伙總是衝鋒在後,撤退在前。輪到分戰利品,卻是一點兒也不肯少拿!
所以,平日里,光擺平發生在嘍啰們之間的內部衝突,就要耗去幾位寨主大部分精力。餘下的精力再被寨主們彼此之間的權力爭奪佔用去一部分,剩下來留給張金稱用於考慮隊伍發展壯大的時間,已經寥寥無幾了。
「這都是大當家辛苦打下來的基業,妾身怎麼會厭煩呢?」耳畔的話語宛若吟唱,呼吸也帶上了濃濃的酒意。
八當家盧方元本來還想履行一下肩頭職責。見已經有三位有分量的當家表示了反對,嘆了口氣,也不多說廢話了。
張金稱很快沉醉在如蘭般的呼吸中,將女人緊緊地樓在胸口,低聲許諾,「你不嫌棄就好。你放心,我不會讓你一直憋在這裏!」
文告的內容傳開后,作用一點兒也不亞於數萬大軍。就年前年後這半個多月的光景,有幾個分佈於清河、信都、武安三郡之間,與巨鹿澤一直有消息往來的小綹子已經銷聲匿跡。其寨主要麼是自己偷偷卷著鋪蓋回了家,要麼是被急於立功的手下弟兄砍了腦袋做投名狀。還有幾支千把人的小山寨,也是搖搖欲墜。清河郡守楊積善和武陽縣主簿魏徵看到便宜,不顧天氣寒冷,趁機帶領本郡的鄉勇入山進剿。居然藉著楊義臣的聲威,數日之間,將郡城附近的寨子全給挑了個乾淨!
第三,自從娶了新壓寨夫人之後,張大當家在對很多事情的認識方面簡直是脫胎換骨。盧方元憑藉個人的觀察感覺到,張金稱現在的很多做法是在慢慢梳理根基,以謀求將來的長遠發展。比如剛才二當家薛頌和三當家杜疤瘌口裡的政令、規矩之類。在第二度攻打館陶之前,巨鹿澤也有些山規寨法。但條文都很粗疏,執行起來也很隨意。而從館陶縣歸來后,不但所有軍規得到的加強,所有的日常事務管理規矩,也參照官府的政令得到了詳細補充。就連戰利品的分配,都出台了一些令人信服的方案。
非但對館陶縣一地于流賊有瓜葛的百姓既往不咎,據細作彙報,這個楊義臣還利用手中的職權,在河北各地張貼安撫文告,宣布三個月內,對下山回家務農者,無論是被攜裹從賊,還是主動從賊的,都既往不咎。無論下山者到了哪個縣,都可以重新登記入戶。無論其帶著多少賊贓,也可以算作正道上賺來的家產,官府不予充公。如果有人願意痛改前非,大義滅親。只要你繳上一名同夥的腦袋,官府甚至可以給予兩吊錢的安家費用。
「這樣可不行!」對於高士達的任何要求,四當家王麻子都不掩飾自己的防範之心。「咱們這裏距離楊老虎的大營最近,一旦打急了眼,他肯定追著距離自己最近的狠揍!到時候吃虧的是咱們,撿便宜可全是別人!」
如果發生尋常的打架鬥毆,哪怕是斷幾根肋條,撕下半拉耳朵,通常各寨內部便自行處理了,不會勞動幾位大當家前來仲裁。可大部分鬥毆事件,都不會僅僅局限在小傷小痛範圍內。眾嘍啰對付官軍沒本事,打自己人卻很下得去手,動輒就會讓傷者躺在榻上趴大半年,有時甚至打出人命。甚至交手者雙方親朋好友糾集起來,來場大規模的械鬥,在澤地中也屢見不鮮。
有道是「抽了騾子驚死馬!」,眼看著河北各地的綠林豪傑一個個束手就戮,一直急著收拾巨鹿澤的河北綠林總瓢把子高士達也坐不住了。剛剛過了正月十五,便屈尊親筆寫了一封信給張金稱,請求他務必在春暖之後出兵騷擾一下周圍郡縣,以牽制楊義臣的兵力。同時,高士達還在信中表明,為了綠林道的生存,他還邀請了縱橫于河北北部與山西交界一代的王須拔、魏刀兒兩個南下策應,一併對抗官府。
由於以上舉措的及時推行,面對楊義臣的攻心戰術,本該受打擊最嚴重的張家軍反而損失遠比別的綹子小。充足的物資儲備令澤中百姓提不起棄暗投明的興趣,漸漸規範的秩序令部眾們心思安定。而程名振個人回到館陶后的經歷,經過有心者的加工,又成功的打消了某些猶豫者對官府的僅有一點嚮往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