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國功賊》第二卷 柳絮詞

第一百一十三章 騰淵(一 中)

第二卷 柳絮詞

第一百一十三章 騰淵(一 中)

聽魏徵說得如此自信,元寶藏的心情立刻好了起來,連連挫了幾下手,大聲誇讚,「我就知道玄成必有良策教我。幾個鄉野村夫鬧事,怎可能逃過玄成的算計?趕緊先跟老夫說說,你的上策是什麼?」
但那都是十五年的楊廣。即位后的楊廣,沒用多長時間彷彿就變了一個人。為了一點兒小的積怨,他能毫不猶豫地殺掉高穎這樣的柱石之臣。為了炫耀大隋富足,他可以不加考慮的允許周邊諸胡來中原遊盪,一路上白吃白住。離開的時候還能拿走大批原本用刀子都搶不到的禮物。為了虛名,他可以在不做任何準備的情況下,興傾國之兵征討高句麗。並且在一次又一次失敗后,不知道總結教訓,一味地歸罪於臣子無謀。
這個節骨眼上朝廷下旨把楊義臣調到北平郡去,無疑是幫了土匪們一個大忙。消息傳開后,靠近豆子崗和巨鹿澤兩地附近各縣的秋糧,肯定都得落入土匪之手。但元寶藏還不能說皇帝陛下的決策有誤,畢竟去年夏天差不多也是這個時候,陛下所信任的楚國公楊玄感剛剛造過一次反。若不是李旭和宇文述兩個反撲及時,百萬征遼大軍連同楊廣本人有可能去年夏天就已經餓死在了遼河東岸。
魏徵所引的例子,元寶藏很清楚。去年有一個名叫李旭的郎將,在平息楊玄感叛亂時立下了大功。但重臣宇文述為了給自己的兒子爭奪兵權,硬是給李郎將安了個「居功自傲,藐視上司」的罪名,免了他的官爵,扶兒子宇文士及取代了他的位置。事情鬧得沸沸揚揚,朝野側目。最後楊廣不知道從哪裡得到了消息,大怒,下旨申斥了宇文述,並且將已經被貶回家,身後無任何根基的李郎將重新啟用,加官進爵,派往河南協助張須陀剿匪。
「朝庭的難處,當然非我這凡夫俗子所能想象,但咱家陛下,可不是一般人!」魏徵亦笑,蒲扇輕搖,掀起陣陣涼風。「我看過陛下的文章,還有陛下當年征突厥,下南陳時的那些手段,不敢說前所未有的高妙,至少是二百年內,難得的睿智明君!」
「上策施行起來有些難度!」魏徵收起笑容,正色說道:「眼下楊公奉命領軍北上,重新感到土匪威脅的肯定不止是我武陽一郡。東翁可以修書給清河、武安、魏郡、襄國四地的郡守,合我五地的郡兵,交由一良將統一指揮,趁賊軍不備,直搗巨鹿澤。犁庭掃穴,永絕後患!」
「陛下的勇武與睿智,當然是無人能及!」元寶藏無法反駁魏徵的話,悻然接了一句,然後把目光投向窗外。已經連續陰了很多日子了,外邊的夜色漆黑如墨,偶爾閃起幾道亮光,也不是希望,而是風暴即將來臨的先兆。
「玄成,朝庭的事情,沒你想象得那麼簡單!」元寶藏被魏徵的話逗得愁眉稍展,咧開嘴巴,叫著對方的表字苦笑。主簿魏徵是他拿出三顧茅廬的精神來,花大力氣請到的。無論學問、見識、人品、氣度俱是上上之選。但此人畢竟沒經受過大隋官場的歷練,不了解大隋今日中病,乃數朝之前就無葯可解的痼疾。朝廷以世家大族為根本,而世家大族眼裡卻只有其家無其國。當年大周因何而衰,如今大隋本質上一樣因何而衰。只不過是大周的終結是被外戚楊氏所代,而大隋的終結,卻十有八九是因為城狐社鼠們將根本蛀空了,任誰也無力回天。
大隋皇帝陛下楊廣在即位之前,的確像魏徵所誇讚的那樣英明神武。此人十四歲領兵戰突厥,令塞外諸胡近十年不敢南下而牧馬。十九歲揮師征南陳,令分裂了近二百年九州重鑄為一體。此人開文館,禮儒生,令長安、洛陽一帶胡風盡去,文氣復興。此人不拘一格選用良將,使得羅藝、麥鐵杖這樣出身寒微的人也能與世家子弟同列,麾下俊傑雲集。可以說,十五年前的楊廣,讓天下大部分賢才,包括世家子弟和寒門才俊,都佩服得五體投地。所以他才能輕而易舉地取代其兄楊勇為太子,進而從先帝手中接過大隋江山。
「眼前這關,其實也不太難過!」見元寶藏滿臉頹廢,魏徵只好不再勉強。關於如何對付程名振和王偉強,乃至二人背後的張金稱,他已經想好了一套完整的方案。只是以元寶藏的魄力和氣度,恐怕這套方案想了也是白想。連給皇帝陛下上一道本,盡臣子應盡之義都畏首畏尾的人,更甭指望他勇於任事,為他人之所不為了。
見元寶藏的臉色在燈光與閃電的照耀下瞬息數變,主簿魏徵心裏暗自猶豫。他今天說這番話的主要目的,是想敦促元寶藏出面寫一封奏摺給遠征歸來的皇帝陛下,以恭祝遼東大捷為名,提醒皇帝陛下關注大隋內部隱藏的危機。按照魏徵自己的見解,世家大族仗勢欺人也罷,流寇土匪橫行不法也好,根子都出在朝庭內部。只要朝廷內部能下定決心正本清源,所有亂象都將迎刃而解。而敦促皇帝陛下振作起來,重整大隋秩序的元寶藏,必將作為中興名臣載入史冊。作為給元寶藏出謀劃策的心腹幕僚,他也能因此實現自己治國安天下的平生夢想。
「老夫年青之時,也和你一樣,以為天下之事無不可為!」元寶藏能猜出魏徵心裏的失望,又嘆了口氣,幽幽地解釋,「但老夫宦海浮沉多年,最後也不過是個郡守。並且這郡守還未必能做得長,楊公義臣帶兵離開,賊人氣焰必勝。一旦再失了幾個縣城,恐怕老夫就要去與那周郡守作伴了,哪還有膽子管別的閑事?」
他一相說得激昂,元寶藏卻只聽到一半,就將臉上的笑容收了起來。好不容易忍到魏徵把話說完,搖了搖頭,悶聲道:「地方郡守互相串聯,乃朝廷之大忌。況且還要糾集數萬兵馬,越境出擊?玄成,這信老夫不能寫,也不敢寫。即便老夫寫了,其他四郡也沒膽子回應!」
注1:古人認為心臟是思索的器官。所以瘋子、癲癇等病的起源都是心臟出了問題,而不是大腦。
想到這兒,元寶藏啞然失笑。「陛下待小李將軍之隆,天下無人能及。但天下有幾人有小李將軍那麼好的運氣。玄成,我知道你希望我做什麼!但我只是一個郡守而已,人微言輕。況且我自己還對著一屁股麻煩,哪有資格去指摘別人?你有那個力氣,還是幫我想想辦法,先過了眼前這一關吧!」
「玄成有何妙策,儘管說來!」元寶藏只聽見了魏徵說有辦法應付眼前盜匪滋擾,壓根兒沒看見魏徵的臉色,精神立刻抖擻了十倍。
但從元寶藏的臉色上看,顯然魏徵這些話並沒能打動他。或者說沒能引起他的共鳴。不甘心自己的建議就這樣被輕而易舉地否決,魏徵猶豫了一下,又笑著說道:「陛下其實還是很有主見的。去年宇文氏父子弄權排擠李郎將的事情,最後鬧到陛下那裡去,不也被陛下秉公處理了么?依我之見,陛下只是被人蒙蔽,只要有忠臣肯直言相諫,未必不會重新抖擻精神!」
魏徵也是出身於寒門,郎將李旭被皇帝陛下重用的例子,無疑讓他看到了改變出身,建功立業的希望。但對於元寶藏而言,李旭和宇文述之間發生衝突,皇帝陛下打壓權臣宇文述而為李旭撐腰的事實,卻僅僅是皇帝陛下行事隨心所欲,不加仔細考慮的又一個典型例子而已。如果換了十五年前的楊廣處理同樣的事情,無論是偏向宇文家,還是扶植新秀,都會做得更加乾淨利落。要扶植則扶植到底,就像當年對待羅藝和麥鐵杖。要打壓就打壓到底,就像當年對付太子楊勇的死黨。而不該像現在這樣虎頭蛇尾,既沒勇氣出重手打擊宇文家的囂張氣焰,也沒讓李旭能掌握太多力量,進而成為他的得力臂膀。
顯而易見,楊廣之所以命令楊義臣、羅藝兩個領兵前往北平,是提前做好了防範。至於他具體要防範哪個,也許是遠征大軍的實際統帥宇文述,也許是虎賁大將軍羅藝,也許是太僕卿楊義臣。也許此刻皇帝陛下對任何人都不信任,乾脆下了一個畫蛇添足的命令,以期待羅藝、楊義臣、宇文述三人互相牽制,彼此忌憚。
大隋皇帝楊廣御駕親征高句麗,三次都是從遼東、燕與柳城三郡出發。而遼東三郡人煙稀少,天氣寒冷,當地所產的米糧根本無法支撐三萬以上人日用。因此百萬大軍的供給,全憑中原籌集。先由北運河送往薊縣,然後再由薊縣陸路轉運前方。如果軍中有人叛亂,羅藝和楊義臣兩個只要領兵將臨渝、盧龍兩關塞住,孤懸遼東的百萬叛軍用不了半個月,就會因為糧食接濟不上而崩潰。如果羅藝和楊義臣兩人其中之一有謀反之心,另外一人只要把征遼大軍放進來,光憑一人一口吐沫,也能將叛軍活活淹死。
魏徵在心裏偷偷嘆氣,臉上卻依舊含笑。晃動著蒲扇,扇了幾下風,非常自信地回答道:「我這裏為東翁準備了上、中、下三策。望東翁量力而行之!其中任何一策都可保武陽郡安全,甚至可以令張賊今後望我武陽郡的旌旗而走!」
「陛下能發覺國有巨蠹,其實是件好事。只要他把即位之前的本事拿出一半來,朝中那些城狐社鼠誰是他的對手?先對外息了兵戈,然後整頓朝野秩序,下旨料民。朝中政治清明了,百姓的日子自然就過得去了。只要日子勉強還過得去,哪個又願意造反?」對於風雨飄搖之中的大隋朝廷,魏徵的看法明顯比元寶藏要樂觀。「沒有百姓跟著造反了,土匪們也就成了無水之魚。眼下折騰得再熱鬧,用不了多久便要干在河溝里。到時候你我隨便派些人提了簍子出去,還不是想怎麼撈就怎麼撈么?」
如果不是耐著君臣之禮,元寶藏都想敦請朝中的太醫們仔細替楊廣查一查,看看皇帝陛下是否被痰迷了心竅,致使本性大失。(注1)只有瘋子才會拿江山社稷跟人賭氣,只有瘋子才會犧牲自己臣民的利益,去博取外人的幾句稱讚。也只有瘋掉了的人,才會想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壓根不管百姓們的承受能力。
眼下高士達和竇建德兩個龜縮于豆子崗,半步都不敢離開。最囂張的悍匪張金稱自己躲在巨鹿澤裡邊,只敢派程名振和王偉強兩個小嘍啰出來反覆試探。這種形勢再繼續幾個月,土匪們去年囤積起來的糧草吃盡,恐怕就只能從沼澤地裡邊走出來,跟楊義臣決一死戰了。
「太僕卿豈是謀反之人!陛下此舉,唉……」想明白了朝庭命令的奧妙,武陽郡守元寶藏忍不住連連搖頭。楊義臣在河北剿匪的功績有目共睹,雖然半年來沒能讓高士達、竇建德、張金稱等幾位最有名的悍匪之中任何一個服誅,但「勸農令」下達後半年多來,各地匪情已經大大減輕。至於因此而被嘍啰們自己殺掉或被地方官員藉機收拾掉的小賊頭目更是數不勝數。
「眼前這一關?」話題轉變過於迅速,讓魏徵有些跟不上謀主的思路。但很快,他就明白自己的一番苦心白費了。元寶藏根本不是個勇於擔當的人。此輩只關心自家門前三尺雪,對天空翻滾的烏雲和閃電都寧願視而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