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國功賊》第二卷 柳絮詞

第一百二十七章 騰淵(六 中)

第二卷 柳絮詞

第一百二十七章 騰淵(六 中)

「算我一個,願意唯張大當家馬首是瞻!」
除了向張金稱示好之外,到會群雄還有另一個目的,那就是親自看一眼打敗了楊善會,替河北綠林同道一雪前恥的少年英雄到底是什麼模樣。最近江湖上已經把少年人的形象傳離了譜,都說程名振乃三國程普之後,手持一桿鐵脊蛇矛,頭如笆斗,膀如巨岩。幾次在酒席上推杯換盞之後,大夥心裏卻都隱隱有些失望。眼前的少年人斯斯文文,與其說是一名勇將,不如說是一名書生。如果大隋朝還開科舉的話,說不定他還可以進京應考,博取富貴。並且他的酒量也實在是一般,往往客人們還沒都喝盡興,作為主人之一的九當家已經醉得兩眼朦朧了。
「幹了!」眾豪傑舉起酒盞,再度一飲而盡。
當時,薛頌的話不肯說完,只是輕輕的搖頭。程名振大抵也能猜到他搖頭的原因,忍不住追問了一句,「咱們大當家不是要稱王么?難道稱王之後,大夥還準備像像現在這樣?萬一豎起了名號,朝廷可就不會再拿咱們當一般的流寇對待?」
「大當家稱王,只是順應,順應天命!」薛頌看了程名振一眼,喉結上下滾動。他知道所謂青龍出淵的鬼話騙騙澤地里那些愚夫愚婦還湊合,根本騙不了程名振這明眼人,又訕訕地笑了笑,低聲補充,「也是順應弟兄們的期盼,不得不為之。怎麼著也得給大夥一個新的目標,否則日子過得越安定,人心就會越散。」
「怎麼,不信老子?」突然出現的冷場讓張金稱有些下不來台,瞪圓了眼睛,他眉頭倒豎,「當官兒很難么?難到非得喪盡天良?老子不信!老子覺得,能當好大當家的,肯定能當好縣令,好郡守。能當好郡守、縣令的,卻未必能當好綠林大當家!至少咱們綠林道,比官府講良心,也比官府講信譽!」
也有個別人不喜歡湊熱鬧,如高士達麾下的悍將竇建德,還有去年反出巨鹿澤的韓建紘,但賓客們非常禮貌地將他們兩個的名字給忽略掉了,以免破壞婚禮的吉慶氣氛。
二人的談話進行了很長時間,最終也沒能找到更積極應對的辦法。但通過交流,雙方的收穫都很大。程名振從薛頌嘴裏,更深地了解了巨鹿澤內部,以及整個河北綠林道的現狀、過去,以及眼前格局與困境。而很長時間一直忙於輔佐張金稱處理內部事務的薛頌,也通過程名振的描述,對最近一段時間中原各地發生的大事小情多了幾分了解。
這樣的盟約張金稱自然求之不得,立刻親筆寫了回信,表達了對王須拔和魏刀兒兩位江湖同道的感謝。隨後大擺宴席,招待遠道而來的使者,並以主人的身份,將到會群雄一一介紹。此舉已經包含了借勢向高士達挑釁的意思了,群雄們心裏透亮,卻樂得混在其中看熱鬧。
話音落下,群雄一片愕然。突然改變的話題讓他們有些難以適應,也遠遠出乎了他們的預料。大夥知道張金稱志向高遠,不安心蟄伏于高士達之下,卻沒想到張金稱的志向已經高遠如廝。打家劫舍,那是眾豪傑的本行。殺官逐吏,也是眾豪傑樂於做的順手買賣。但推翻皇帝,自己當皇帝,卻是很多人想都不敢想的。因為那個目標看起來實在過於長遠,過於遙不可及。
程名振的江湖閱歷太短,還不能完全適應這種酒杯舉起,一切盡在不言中的氣氛。比起「借酒蓋臉」和「借醉吐真言」,他更希望大夥能找個乾乾淨淨的軍帳坐下來,把彼此之間的想法開誠布公、有條有理地談一談。據他在外邊探聽到的情報,第三次征遼已經徹底結束。大隋朝短時間內極可能不會再有第四次大規模對外戰爭。那樣,朝廷很可能會騰出手來,全力平息各地的叛亂。右武侯將軍馮孝慈突然領兵來到河北,就是一個先兆。他只帶了一萬府兵,就已經嚇得十余萬綠林好漢不戰而走。如果楊義臣也突然轉回來呢?那將是什麼樣的一個後果?眼下大隋朝這所大廈雖然搖搖欲墜,卻遠遠沒到一推就倒的地步,如果大夥不提前做好準備應付官兵的反撲,有可能被大廈倒塌前掉下來的「磚頭瓦塊」當場砸死。
當然,酒宴的目的從來就不是為了滿足口腹之慾。雖然大部分時間里,豪傑們都在互相勸酒,試圖將彼此灌醉。但往往在推杯換盞的一瞬間,某句看似漫不經心的話,已經代表了一個條件,或者一個請求。而在舉頭痛飲之前的一句醉言,也許就是一個承諾,或者是一個約定。只是說話者和聞聽者彼此都是心中有數,無須明說,也無須寫于紙面罷了。
整體而言,今年的形勢對綠林道並不太樂觀。隨著第三次征遼的結束,各地民生都得到了一個難得的喘息機會。趁著遠征將士剛剛回家,還沒完全解散的功夫,個別負責任的地方官員對周圍的綠林豪傑們組織了一系列的反擊。四月,榆林太守彭純幹掉了賊帥張大虎。五月,延安賊帥劉迦倫稱帝,擁眾十萬。不到一個月,便被曲突通帶領五千府兵擊潰。隨後,曲突通乘勝追擊,一直追殺到大隋境外,最終拎著劉迦倫的腦袋奏凱而還。
「也以此酒祝大家百戰百勝,將官軍打得滿地找牙!」張金稱已經喝得有些過量了,晃晃悠悠站起來,扯著沙啞的嗓子回敬。
「大當家痛快!」
「算我一個,到時候給大當家搖晃搖晃戰旗都行!」
「願意跟張大當家一道試試的,舉起杯子來幹了!」二當家薛頌見火候已到,也站起身,舉著酒盞提議。
幾乎在程名振與楊善會惡戰的同一時間,李淵一舉端掉了隴右的六伙馬賊。張須陀將觸角伸到了齊郡附近的北海和濟北,黃河南岸的綠林豪傑無力反抗,要麼被張須陀逼降,要麼棄寨而走。可以說,除了巨鹿澤群雄在狐狸窪一戰的表現尚可圈可點,進而給河北綠林同道打出了一個大好局面外,中原其他各地的綠林豪傑們暫時都處於逆境當中。
私下裡,他曾經把自己的擔心向二當家薛頌提起過。後者震驚于少年人大勝之後還能保持清醒的頭腦,卻表示自己對此也很困惑。「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咱們巨鹿澤能做到今天這樣子已經很不容易了。大當家、你、還有老六,都是有長遠打算的,但其他人……」
這也是張金稱發了帖子,河北群雄如此為他捧場的一個原因。有一場勝利在,無論大小,至少還讓眾豪傑有繼續堅持下去的希望。雖然,誰都不知道眼前這條路還能走多久,出路到底在何方?
這也是張金稱緊鑼密鼓籌劃稱王的重要原因之一。只要王旗一豎起來,他就可以封官、授爵。對於半輩子都受制於人,以前見到個亭長都要匍匐跪拜的大小嘍啰們,能夠突然變成了高高在上的官吏,哪怕是明知道這是不被外界承認的偽職,也會竭盡全力保證自己的「富貴」。那樣的話,張金稱再驅使他們去「開疆拓土」,便會輕鬆得多。
「俺老張,俺老張再說一句!」喝完了一盞,張金稱命人給大夥重新斟滿,以酒蓋臉,半醉半醒,「大隋皇帝楊廣不會當皇帝,大隋的狗官不會當狗官。害得老少爺們都活不下去。嗯,嗯!他奶奶的!」他閉上眼睛,努力先前背誦過的文辭,卻一句也想不起來。只好用力跺了跺腳,自行發揮,「奶奶的,老子活不下去,也看不慣他們繼續糟蹋,所以老子想把狗官們都剁了,換一茬子人去當。王八蛋皇帝肯定不答應,老子不管,他不答應,老子就干他娘的,連他也剁了。省得他不會當皇上,手底下養的全是一群土匪?!」
如此稀奇古怪的請柬,也只有張金稱這粗坯能寫得出來。為了麾下一個小頭目的婚禮遍會河北群雄,也只有這吃人肉的傢伙,才會如此異想天開。但有資格接到請柬的人,還真沒幾個人敢拒絕。這年頭刀子硬就是王道,人家張金稱粗鄙無文也好,驕橫跋扈也罷,架不住人家命好。隨便抓了一個十幾歲的毛頭小夥子來便是大將之才,愣是把見了綠林豪傑就像瘋狗一般亂咬的清河郡丞楊善會給打成了縮頭烏龜!雖然據說張家軍戰鬥過程中使了些奇招,但你當楊白眼是那麼容易被算計的么?在狐狸窪兵敗之前,可是只有他算計別人,沒別人算計他的份兒!放眼整個河北大地,就連綠林總瓢把子高士達見了「楊」字大旗,都得乖乖躲著走?誰敢像程名振那樣主動找上門去挑釁,還輕而易舉地將楊白眼打得全軍覆沒?
「哄!」底下爆發出一片笑聲。除了當皇帝那一句不好認同外,張金稱其他的話在大夥看來,都是話糙理兒不糙。特別是那句「能做好大當家的,就能做好縣令郡守,能做好縣令郡守的,未必能做好大當家!」簡直是說到了大夥心裏邊去!
狼吃飽了,就會失去野性。有了周邊幾個縣城的定期供奉,再加上最近幾次戰勝所得,以及嘍啰們自己在澤地中種田、打魚的收穫。巨鹿澤已經漸漸露出幾分魚米之鄉的模樣。家中有了餘糧,大多數人就不想再和官府拚命。除非對方已經攻到了巨鹿澤內部,或者的的確確又讓他們的感受到了生存的威脅。
巨鹿澤九當家程名振大婚,迎娶巨鹿澤三當家杜疤瘌的女兒,巨鹿澤七當家杜鵑。巨鹿澤大當家張金稱為之主婚,有請綠林同道在七月二十二日之前趕往巨鹿澤觀禮。同時一道商議對付官軍進剿諸事。請見到此請柬者務必賞光,屆時巨鹿澤九位當家將一道掃路相迎。
群雄大聲響應,齊齊將酒盞舉到唇邊。上次黎陽之戰因為礙著一個竇建德,所以巨鹿澤沒有出兵參与。現在既然竇建德不敢跟馮孝慈交手,就別怪弟兄們不夠義氣!反正只要把黎陽倉拿下來,大夥就都能得到一個發展壯大機會。至於跟在誰身後,對很多綠林豪傑來說,差別沒必要看得太重。
所以明知道張金稱給屬下辦婚禮只是一個幌子,也明知道去了之後難免會惹得河北綠林總瓢把子高士達惱火,河北綠林道上有名有姓的豪傑,還真趕在婚禮之前到了個七七八八。就連距離太遠的大燕國主王須拔和厲山飛魏刀兒聞訊后也派人送來了賀禮。送禮的使者鼓動如簧之舌,盡述兩位北地豪傑對巨鹿澤群雄的傾慕之意。末了,還不忘了委婉地提一句,念在都是綠林同道的份上,日後北方有事,請張大寨主不吝出手抄官軍後路。同理,如果巨鹿澤受到攻擊,王須拔與魏刀兒兩個也會盡起涿郡、上谷之兵,讓官軍首尾難以兼顧。
「為張大當家壽!祝大當家今後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喧囂聲再度把程名振從沉思中拉回現實,今天的酒宴已經臨近的尾聲,該做的交易已經結束,剩下的只有無盡的歡樂。
「俺老張,俺老張是個粗人!」看得出來,今天他在酒桌下的收益不錯,滿臉都透出一種按耐不住的興奮。端著酒盞,並不急於落肚,而是繼續醉熏熏地說道,「俺老張大字不識幾個,也不會說什麼客氣話。既然大夥賞臉,肯給俺老張,還,還有程兄弟捧這個場子,俺老張也不能不給咱河北綠林道爭氣。你,你們放心,婚禮結束一個月之後,巨鹿澤的兄弟肯定要出去會會馮孝慈那王八蛋。給,給大夥出一口惡氣,也讓某些人看看,仗不是像他們那樣打的!」
對於即將成為新郎官的人,眾豪傑總不好意思天天將其灌得不醒人事。所以探明了其酒量深淺后,便不再以他為主要敬酒目標。程名振也藉機脫身,一點一滴地將眾人的關注向張金稱附近引。很快,張大當家就重新控制了酒桌上的主動權,每頓酒都吃得春風得意,酣暢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