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國功賊》第二卷 柳絮詞

第一百三十二章 騰淵(八 上)

第二卷 柳絮詞

第一百三十二章 騰淵(八 上)

看到渾身濕淋淋卻抱著自己不肯放手的程名振,她眼中充滿了迷惑。再看看滿臉焦急的張金稱、喜不自勝的郝老刀,還有坐在滿是污穢的地上,哭鼻子抹淚的父親。聰明杜鵑立刻明白了自己處境不妙。想要下床去攙扶父親,身體卻軟得像團爛泥,從頭到腳使不出半分力氣。
每每種下善因,每每收穫的卻是惡報。此刻的令程名振痛苦的不僅僅是周寧的陰險。他自己一直所堅持的那些人生信條,他從小所受到的那些教育,那些幾乎銘刻進骨子裡的正直和善良,全部被一碗毒藥給塗得漆黑。
「得了吧,你!給鵑子積些福吧!」也不知道想起了什麼事,孫駝子嘆息著搖頭。「把糖水和鹽水兌在一起,嘗嘗別太濃了,一點點給鵑子喂下去!」
「我已經下令封閉了巨鹿澤的所有出入口!老五,你再去傳個令,告訴大夥都別睡覺,天亮之前,挖地三尺也要把姓周的娘們給我挖到!」折騰了半宿還沒拿到兇手,張金稱也覺得非常不耐煩,狠狠跺了跺腳,皺著眉頭回應。
小半碗糖鹽水餵過后,杜鵑臉上的黑氣慢慢散去了些。沒等大夥撫掌相慶,只見她的身體突然猛然抽搐了一下,嘴巴一張,把剛才吞進去的東西全噴到了程名振懷裡。
後半句話是對程名振說的,聞者點頭稱是。親口將糖水與鹽水嘗了嘗,又兌入了些涼白開,直到感覺其鹹淡適中了,才含在嘴裏,一滴一滴餵給妻子。
駝子也不計較,徑自走到屋外打水洗臉。這邊杜疤瘌卻再等不下去,隨便找了根劈柴當火把,就準備親自去外邊「撅地三尺」。如此忙亂的夜晚,程名振有些擔心老傢伙的安全,想了想,伸手拉住杜疤瘌,「岳丈,還是我去吧。我眼神稍好一些。眼下澤地正是漲水的時候,到處都是新出現的泥坑。」
「他奶奶的,薛老二簡直是個廢物,找個女人也找不到!」杜疤瘌早已急成了瘋狗,逮著誰都想咬上一大口,「我自己去找,不信她還能飛上天去!」
「嗯!」杜鵑像一隻小貓般在丈夫的懷抱里輕輕點頭。縮卷著身子,將豆漿慢慢吞下。喝了幾口之後,她便又開始狂嘔。杜疤瘌親手端來新臉盆,生怕別人伺候不周,令女兒重新陷入昏迷。
「誰稀罕你的破寨子,我自己還嫌平時管的事情多呢!」孫駝子白了杜疤瘌一眼,不屑地回應。「接著洗,把肚子里的毒物先清出來再說。能不能抗住這一劫,要看鵑子自己的造化。不過你也放心,她的面相我看過,絕不是個短命鬼!」
「老六,成嗎?」看到孫駝子滿臉鄭重,杜疤瘌又沉不住氣了,衝到床邊,連連作揖。「鵑子可就交給你了,要是你治好了他,我把自己的寨子連同麾下弟兄全都讓給你!」
不待杜鵑答應,程名振趕緊命人拿過豆漿,一勺又一勺餵給醒來后的妻子。到了現在,杜鵑自己也對自己的處境猜得八九不離十了,望著滿臉關切的丈夫,鼻子一酸,兩行熱淚緩緩地從眼角燙落。
「甘草乃百毒剋星,即便找不出周寧那狠心的丫頭給她下了什麼毒,也能將毒性先向下壓一壓!」看著一碗甘草水給杜鵑喂下,孫駝子點點頭,低聲向大夥解釋。
孫駝子也喜出望外,衝上前翻了翻杜鵑的眼皮,低聲叮囑:「別動,你不要亂動。再喝些豆漿,把肚子里的毒藥全部沖淡了吐出來!」
「您老已經累了大半夜了。我年青,身子骨禁折騰。再說了,鵑子這邊,您老留下也比我照顧得好!」程名振不肯放手,兀自堅持。杜疤瘌拗他不過,又實在放心不下女兒,想了想,只好答應了。
「你留下照顧鵑子!我去!」杜疤瘌回頭看了一眼女兒,用力甩動被拉住的衣袖,「我對這裏的地形肯定比你熟悉。多帶些人手,諒也不會出什麼危險。」
「別哭,有孫六叔在,一定治得好你!」程名振用長滿老繭的大手抹去杜鵑的眼淚,柔聲安慰。兩人認識一年多來,他還是第一次發現對方如此重要,手指上不敢用半分力氣,唯恐稍有不甚,便將杜鵑的臉頰擦破了一般。
如果善良不再成為美德,如果寬容不再被視為高尚,如果陰險歹毒成了無往不利的準則,如果謊言和欺騙總是贏得豐厚的收益,那,人與禽獸之間究竟還有多少分別?
翁婿二人的話被杜鵑完全聽在耳朵里,小姑娘于生死之間滾了一個來回,性子難免有了些變化。張開眼睛,可憐巴巴地望著程名振,目光中充滿了擔憂和不舍。
到了這個時候,程名振哪裡還顧得上眾目睽睽。唯恐施救進行得慢,用十幾個粗磁大碗將豆漿折了折,不待其完全涼透,直接含在嘴裏向妻子喂去。堪堪三碗豆漿喂完,孫駝子大叫一聲「好了!」。命人拿過一個臉盆擺在床邊,然後從程名振懷裡接過杜鵑,雙手于其後背上用力一拍。只聽「哇」的一聲,昏迷中的杜鵑張開嘴巴,紅的、綠的、黑的吐了整整一盆。味道又腥又酸,也不知道都混了些什麼東西。
雖然妻子轉危為安,程名振的心裏卻極其不是滋味。腳步剛剛邁出新房,臉色立刻烏雲滾滾。他曾經提醒過杜鵑,小心周寧會使什麼壞心眼兒。畢竟周家大院是杜鵑親自帶人攻破的,周家被殺的一百四十余口,或多或少都與自己和杜鵑有些關係。但他卻萬萬沒想到,被自己抱著感恩之心救下的周寧卻如此狠毒,處心積慮想了解杜鵑和自己的性命!可以說,此番巨鹿澤會盟的功虧一簣,以及杜鵑所面臨的危難,全是自己一念之善所引起。
「老六,不包括你!」轉頭看到孫駝子,他又稍稍恢復了些理智,粗聲粗氣的解釋。「那姓周的娘們自己總不會變出葯來。估計是哪個貪財的挖了毒藥賣給了她。讓她差點害了鵑子!」
四處全都是路,卻沒有一條通向光明
話音剛落,門外便有人稟報。說是各寨都搜了一遍,但沒人發現周寧的蹤影。張金稱勃然大怒,抓起一把胡凳衝著門外砸將過去,「滾,沒找到人回來報告什麼?傳我的命令,找不到人,巨鹿澤中所有做藥材生意的,全掉腦袋!」
又經歷了幾次折騰,漸漸的,杜鵑不再感覺到胸口煩惡,臉色也慢慢由淡黑轉向了蠟黃。孫駝子重新給她把過脈,命令她再喝一碗糖鹽水,平躺在塌上休息。然後將頭扭向眾人,低聲說道:「她的命肯定是保住了,但能不能把毒物完全驅逐乾淨,還要看下毒的方子……」
孫駝子平素最喜歡弄些神神叨叨的東西,並且經常算錯。所以大夥對他的推算總是半信半疑。可是到了這個當口兒,沒人不希望孫駝子今天能算準一回。七手八腳衝上前,幫著程名振把豆漿吹冷。程名振接連餵了三次,杜鵑接連又嘔了三次。直到吐出來的汁水漸漸變成了粉紅色,眾人才在孫駝子的命令下進入第二步療程。
身為醫者,孫駝子不嫌骯髒,將杜鵑交給程名振,命其繼續重複剛才的步驟。然後用手指在嘔吐物里攪了一下,放在鼻孔旁聞了聞,不住的搖頭。
小夫妻的洞房花燭夜雖然被破壞了,但經歷過一場磨難,彼此之間的感情反而增進了許多。有些親昵動作不必人教,自然而然地便做了出來。旁觀者看在眼裡,紛紛扭轉頭,心中暗自替二人送上祝福。此刻杜鵑眼中卻再看不到別人,猶豫了一下,柔聲叮囑,「那,那你先換身衣服。別穿這身濕的出門。巨鹿澤靠水,當心夜裡風涼!」
「哇!」又是一聲乾嘔打斷了杜疤瘌的哭聲,程名振懷中的杜鵑噴出了一口粉色的糖鹽水,然後慢慢睜開了眼睛。
「等把她抓回來,老子一刀刀剮了他!」提起周寧,杜疤瘌滿腹的擔憂瞬間變成了仇恨,望著沉睡不醒的女兒,咬牙切齒。
片刻之後,程名振和杜疤瘌翁婿兩個捧著一堆罈罈罐罐而入,裏面盛滿了孫駝子要的各色汁水。六當家孫駝子命人先將杜鵑扶起來,靠住牆扶穩。然後將豆漿交給程名振,讓他嘴對嘴給杜鵑灌進去。
「閨女,我的閨女吆!」杜疤瘌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拍打著大腿哀號。「你爹缺德了,給你惹了這麼多的孽。老天爺啊,你開開眼吧,有什麼災衝著我老頭子來……」
「我是運河邊上長大的,夏天的時候曾經下水赤手空拳地捉過魚。上個月蓮嫂給你做的那條兩尺長的白鰱,就是我從水裡邊硬拖上來的!」程名振明白杜鵑的心思,拍了拍對方的手,低聲解釋。
「我馬上去換。你先安心睡一會兒。天亮之前,我肯定能趕回來!」程名振欣然領命,又替妻子掖了掖被子角,轉身出門。望著他寬寬展展的脊背和堅實的臂膀,杜鵑的嘴張了張,彷彿有話還要叮囑。最終卻什麼都沒有說,只是輕輕地搖了搖頭。
他不知道,也看不清。一邊懊悔著自己的過去種種,一邊在黑夜裡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