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國功賊》第三卷 猛獸行

第一百五十六章 紫騮(一 中)

第三卷 猛獸行

第一百五十六章 紫騮(一 中)

如果剛才聽到號角聲的剎那,雄闊海就帶住馬頭的話。他極有可能會成為此戰的最後一名陣亡者。被來不及收韁繩的自己人撞下坐騎來,活活踩死,而不是死於兩軍陣前。這可不是一種光彩的結局,雄闊海是個知道好歹的人,清醒過來后嚇得冷汗連連。他非常歉意地朝朱老根兒拱了拱手,以謝對方及時將自己打醒。朱老根兒卻撇了撇嘴,笑著罵道:「虧你長了這麼大的個子,居然嚇成了失心瘋!奶奶的,老子當年第一次上陣的時候……」
衝散敵軍抵抗的綠林豪傑們毫不停留,迅速撲向下一個即將匯聚起來的戰團。郡兵們一鬨而散,綠林豪傑轉頭,奔向新的目標。誰也擋不住他們,誰上來都難逃活命。他們是風暴,他們是閃電,他們劈碎一切,他們毀滅一切。
「兩軍陣前,劍是最沒用的東西!」朱老根笑著搖頭,順手抄起一把被丟棄的陌刀遞了過來,「這個給你,你胳膊有勁兒,即便在馬背上,也能湊合著當單刀使!」
這是一片緋紅色的世界,天空、陽光、雪地都是緋紅色的。而人的顏色不過比天空稍微深了一些,可以算作黑紅。無論是死了的,活著的,還是半死不活的,都像一塊塊暗紅的火炭。他們好像是紅色的源頭,絲絲縷縷的紅霧從他們身上往外冒。
雄闊海不敢停下來,衝鋒分為幾波,越到後面,戰馬越多,馬背上的騎手越少。一旦他停下來對倒地者施以援手,就會被陸續衝過來的馬群撞到,踩翻,和地上的傷者同樣變成一堆慘叫著的血肉。然而他亦不忍給那些傷者頭上再補一棍,雖然這一棍子下去,地上的人無論是袍澤還是郡兵,對他都只有感激,不會抱怨。他卻本能地將水火棍抬高,抬高,從斜向下舉成水平,然後在不知不覺中慢慢舉起來,直到高高地舉過頭頂。
一圈,又一圈。從北衝到南,然後從南斜向東北折轉,然後再從東掉頭向西。不知道沖了幾個來回,也不知道還要繼續多久。雄闊海手中的水火棍始終高舉著,沒能殺死一個敵人。但他的臉上、衣服和靴子上依舊濺滿了血跡,有些是馬蹄帶起來的,有些是溶解于霧氣中的。現在都凝聚於他的身上,黏糊糊的讓人無法忍受。整個早晨,他呼吸進肚子的,也都是這些血淋淋的霧氣,說不定已經將他的五腹六臟都染成了紅色。每當湧起這種瘋狂的想法,雄闊海就忍不住像狼一樣哀號,他覺得自就要變成瘋子了,也許變成瘋子後會好受些。至少,不會看到這世界的顏色,也不會聞見這世界的味道。
刀光、血光、雪光、日光,白色的雪沫和紅色的血肉交替飛濺。擅於打順風仗的綠林豪傑們一擊得手,立刻無法遏制地將自身的攻擊力全部展現出來。跟在王二毛的身後,他們從營牆便迅速向里推進,砍翻擋路的敵軍,撞倒沉睡中的帳篷,用馬蹄在睡眼惺忪的對手身上毫不猶豫地踩將過去。一波接著一波,如風暴卷過麥田,如洪流掃過荒野。所向披靡,無物可擋。
雄闊海接過陌刀,用力掄了兩下,發現果然比輕飄飄的寶劍使著順手。呵呵笑了幾聲,跟在朱老根身後鑽出了軍帳。剛一伸直腰,他就發現了外邊的情況變化。剛才還在嘻嘻哈哈撿戰利品的袍澤們全跑動了起來,大包小裹丟了滿地。
「這,這帳篷裡邊住的應該是個大官兒!」雄闊海憨憨地笑著,放下毛筆、硯台,舉起寶劍,「這把劍很漂亮,給王將軍帶上,肯定很威風!」
武陽郡相對安寧,郡兵的裝備看起來頗為齊整。很快,大夥就發現了一個竅門兒,大多數郡兵臨死前根本沒來得及抄傢伙,鎧甲和兵器都好好地堆在倒塌的帳篷內。他們一個挨一個帳篷翻檢,像小孩子在野地里撿蘑菇般,每有大的收穫便發出陣陣歡呼。在歡呼聲中,偶爾夾雜起幾聲慘叫,那是有人在向未死透的郡兵身上補刀,誰都明白是怎麼回事,誰都裝作沒聽見。
「剛聽見號角就嚇尿了褲子!」沒等朱老根吹噓完,有人迅速接過話茬。四周立刻響起一陣善意的鬨笑,笑鬧聲中,雄闊海的心情慢慢放鬆下來,目光也漸漸恢復了明亮。
當值的郡兵剛一交手,便作鳥獸散。他們一散,整個武陽軍的大營立刻開了鍋。「有賊軍!」「快跑!」「賊軍殺過來了!」從睡夢中被驚醒的士卒們根本看不清到底殺來了多少惡匪。連靴子都顧不上穿,光著腳在營地里亂竄。如此生疏的表現更加重了他們的傷亡程度,綠林豪傑們幾乎不用主動揮刀,光憑著戰馬撞擊和刀刃橫掠,就能收割掉一條條生命。
幾乎沒遭受到任何有效抵抗,王二毛等人就卷到了武陽郡兵的營牆下。在雪地里倉促搭建的營牆構不成任何阻攔,將馬韁繩輕輕向上一提,綠林豪傑們便連人帶馬一併從營牆上「飛」了過去。馬蹄落、刀橫、血濺、敵軍的身體倒地。幾個動作一次呵成,如事先排演了無數次般,不帶半分遲滯。
角聲剛起,王二毛立刻將橫刀從腰間抽出來,斜握在手中斜向下后伸開。袁守緒、朱老根等親兵採取與主將同樣的動作,將握刀的手在身側展成燕尾形,同時用力磕打馬鐙。這是程名振手把手教出來的輕騎衝擊的姿勢,與戰馬的速度結合起來,可以方便地切開敵人的皮甲和身體。
刀光,血光。血光,刀光,紅血在白雪上飛濺,人體在馬蹄下翻滾,慘叫聲不絕於耳,哭喊求饒聲此起彼伏。與這紛亂的景象與嘈雜的聲音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那一個個手握橫刀,不聲不響的凶神惡煞。他們在絢麗的陽光下,在蒸騰的粉色煙霧中,他們肆意往來,飄忽不定。每一次改變方向,都會伴著更多的慘叫響起。每一次慘叫過後,便有更濃的霧氣出現,濕淋淋、粘糊糊的,刺激得人只想找個地方狂吐一場。
而這些紅色的炭塊和炭塊,還不停地互相碰撞。每次碰撞之間,濺開的都不是火星,同樣是一絲絲的紅煙與紅霧。從一個炭塊中冒出來,又從另外一個炭塊中鑽進去。若是有某個炭塊熄滅了,就會徹底變成暗黑色。一個人形的紅霧就會從暗黑色的炭塊中慢慢升起來,慢慢飄向半空中,被緋紅色北風吹向骨頭架子一樣挺直的樹梢,縈繞幾下,戀戀不捨地飄向緋紅色的朝陽。
雄闊海在隊伍第一次改變方向時,就已經堅持不住了。他手中沒有橫刀,也不知道如何騎馬廝殺,只能憑著過人的膂力,把五尺多長的水火棍單手拎著當砍刀使。這種怪異的姿勢嚴重加強了他在馬鞍上保持平衡的難度。縱使他的騎術再高明,也不知不覺落到了隊伍的後半段。而正是因為落在了衝擊隊伍的後半段,他才比袍澤清楚十倍地看到戰爭的另一面。沒有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的快意,也沒有讓敵人望風披靡的豪情,有的只是血淋淋現實!那些被橫刀抹中的,被戰馬撞翻的,還有不小心被流矢從馬背上射下來的,無論是敵人還是自己人,都紅彤彤地攪在一起。馬蹄踏到眼前,他們無法躲閃,只能用血肉之軀去承受。而他們分明還活著,還會哭喊、還會慘叫。「啊——」「啊——」「啊——」,一聲比一聲弱,卻一聲比一聲凄涼。
「啊——啊——啊——」,他終於狼嚎一樣喊了起來,眼淚順著古銅色的臉龐滾滾下落,淌滿下巴,在葛衣上凍成一串串冰痕。沒有人理睬他的吶喊,馬蹄聲將吶喊聲淹沒了大半,慘叫聲又將另外一半淹沒了去。他只能加速,孤單的加速,跟在鬼魅般的袍澤身後,在雪與血形成的薄霧中衝出,再隱沒于另外一團粉紅色霧氣中,孤單而絕望。
戰果非常驚人。在雪地里連續行軍的武陽郡兵本來就已經精疲力竭,再加上戰鬥經驗不足,簡直就像一群羔羊般遇到了屠夫。整個營地一片狼藉,帳篷東倒西歪。幾乎每一座帳篷旁邊都橫著屍體。大部分都是背上挨了一刀,血盡而亡。也有正面倒下的,但很少人手裡拿著兵器。他們是在準備投降時,被高速衝過來的馬群踏死的,渾身上下沒一塊骨頭完整。
在一座很大的帳篷內,雄闊海撿到了一把裝飾精美的寶劍,還有一堆毛筆、硯台。那都是非常值錢的東西,他小時候非常渴望卻無力擁有。朱老根兒見到后卻嗤之以鼻,笑著調侃道:「想考秀才么,你拿那玩意幹什麼?」
那初升的太陽也沒有半點暖意,只是拚命的吸取著天地間的紅色,好使得自己變亮,變亮。雄闊海看明白了,它就是一切紅色源頭和歸宿。地上的緋紅由它而始,又由它而終。無論存在多久,無論跳動得多歡,終歸難逃飄向朝陽的宿命。
「轟,轟,轟,轟」,五百多人,卻有一千五百多匹戰馬。速度快得就像一陣狂風,夾著馬蹄帶起的積雪,在清晨第一縷陽光下卷向了前方單弱的軍營。「嗚,嗚嗚,嗚嗚」當值的郡兵小卒拚命吹響號角,卻無法給自己和同伴壯膽,也無法召喚來更多的抵抗者。眼見著千軍萬馬就要踏在了自己腦門上,他嚇得慘嚎一聲,扔到號角,落荒而逃。
說說笑笑間,他們開始翻檢戰利品。綠林豪傑自己無法打造合格的兵器,因此每次戰後都恨不得拿耙子將戰場摟上一遍。據朱老根介紹,大夥手中的橫刀都是這麼得來的。雄闊海跳下坐騎,跟著大夥一道在屍體堆中搜尋。血腥氣依舊熏得他想嘔吐,但此刻他的眼睛卻不再紅了,只是盡量不去看死者臉上絕望的神色。
「放慢速度,一點點放慢,別勒馬,找死啊你!」朱老根的聲音隨即在身邊響起,一陣火辣辣的感覺驅散雄闊海眼前的緋紅色。有人用刀背抽了他一記,將他從瀕臨瘋狂的狀態硬生生拉回來。劇痛的刺激下,雄闊海呲牙咧嘴,但停止了慘嚎。他快速鬆開繃緊的韁繩,又用濕淋淋的手掌把韁繩慢慢地拉緊。這回他終於又跟同夥匯聚到一起了,四周的歡呼聲讓他體味到一種安全的感覺。瞪大眼睛,所有的紅色都已經消失不見。地面上只有東倒西歪的帳篷和一具具殘缺不全的屍體。武陽郡的郡兵潰敗了,敗得毫無懸念。袁守緒和柳老三正帶著各自的部屬尾隨追殺,其他人則在號角的指揮下放慢坐騎,停止衝殺,匯聚在一起檢視戰果。
「上馬,上馬整隊!」慌亂間,他聽見王二毛在遠處大喊。抬頭再看,只見去追殺潰兵的袁守緒、柳老三等人疾奔而回,在他們身後,一道暗黃色的洪流隆隆而來,遮天蔽日。
幾名倉促爬起來的低級武將發覺不妙,硬著頭皮帶領親兵迎戰。還沒等他們組織起防線,便被自己人給沖得東倒西歪。這種情況王二毛見得太多了,毫不猶豫地邊將馬頭撥向了抵抗者。幾百名騎兵跟在他身後來了個漂亮的大迂迴,硬生生畫出一道弧線,轟隆隆地撲往新的方向。那幾名武將自知擋不住這雷霆般的一擊,趕緊推開身邊的士卒,轉頭逃命。王二毛哪肯再給他們逃走了機會,戰馬沖入人群,手中橫刀鞭子般向外一抽。一條二尺多長的血口子立刻出現在武將的背上。熱氣騰騰的血光迅速噴起來,逃命者兀自感覺不到痛,跌跌撞撞繼續跑了幾步,被後面的戰馬撞到,頃刻間踩成了肉泥。
他不想自己變成炭塊的一員,卻不知道如何逃避。他只有吶喊,吶喊,越喊聲音越凄厲,越喊聲音越絕望。就在他的神智越來越迷糊,即將崩潰的瞬間,終於,前方又傳來了一陣角聲,「嗚嗚——嗚嗚——嗚嗚!」
「我……」他想開口說句自我解嘲的話,聲音發出來卻想劈柴一樣乾澀。眾弟兄們又是一陣善意的鬨笑,臉紅脖子粗的朱老根拍了拍雄闊海的肩膀,兄長般安慰道:「得了,啥都甭說了。誰第一次都這德行。過了這關就好,你能跟上大夥,就已經比別人強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