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國功賊》第三卷 猛獸行

第一百七十五章 紫騮(八 中)

第三卷 猛獸行

第一百七十五章 紫騮(八 中)

挖野菜的女人們裝作什麼都沒聽見,紛紛迴避。柳兒在寨子中是什麼地位,大夥都非常清楚。而膽敢調戲柳兒身邊婢女的男人,在巨鹿澤中更是鳳毛麟角。不用猜,眾人也都知道,這是張金稱新認的那兩個義子,張虎和張彪其中之一乾的好事。
這是小丫頭晏紫最為盼望的事情,所以迫不及待地答應著去準備。片刻之後,主僕兩個收拾停當了,也拎著放蘆芽的竹籃,相伴向澤地深處走去。
「南和!」晏紫咧了咧嘴,說了一個非常不願意提及的地名。
「你倒是聽話!」柳兒無奈地笑了笑,低聲數落。她不喜歡背後長個小尾巴,那樣會失去很多樂趣和自由。但箇中原因卻不好明說,那根本就是個執念,見不得光,也不能與任何人分享。
一旦有弟兄在訓練中受傷,或者因為受不了訓練的強度而暈倒,則歸杜鵑及其麾下的錦字營女兵處理。為了提高弟兄們訓練的積極性,杜鵑還特地抽選了一批模樣周正、性子活潑的女兵在校場周圍觀戰。名為替大夥吶喊助威,實際上則起到了監督作用。在少女們的灼熱目光下,任何要臉面的男人都不願意偷懶。每當女兵們的巴掌聲響起時,年青的男性士卒則鼓足了精神,恨不得把渾身上下的本事都展現出來。
柳兒的廚房中當然不缺幾筐蘆芽。無論是否還受寵,她畢竟也是幾位寨主夫人之一,所有吃穿供給從優。丫鬟們所謂採集蘆芽給夫人嘗鮮,不過是出去踏春的一個借口。柳氏心裏猶如明鏡,嘴上卻不戳破,和氣笑了笑,繼續說道:「那你怎麼不一塊去?外邊天氣不錯,別總是悶在院子里!」
「大當家,大當家昨天說,夫人身邊不能沒有人伺候!」晏紫輕輕咬了咬嘴唇,如實相告。
這一晚,張金稱使出了渾身解數。柳兒亦是曲意逢迎,婉轉承歡。當一切結束之後,他肩並肩躺在榻上,靜靜地傾聽彼此的喘息。
「你家哪的?」愛打聽個人私事是女人的天性,即便是圓滑如柳兒也不能例外。
好在如今最難熬的那段時間已經過去了,一切已經漸入正軌。特別是那些普通士卒,現在已經完全能分得清楚前後左右、鼓點鑼聲,只要各級軍官們能恪盡職守,整個軍陣即便驟然遇到輕度打擊,也能基本保持運轉順暢。
「夫人今天是怎麼了?好像很不高興!」丫鬟們進來收拾房間,看到柳兒梳妝打扮後半晌沒挪窩,嚇得胡亂划拉了幾把便匆匆地退了出去,聚集在窗前竊竊私語。若是放在平日,柳兒夫人早就風風火火地跑到校場中看熱鬧去了,根本不會一個人在家中面對這份孤獨。
「沒!」晏紫咬了下嘴唇,慌慌張張地介面。難得被女主人關心的一次,她有點難以適應,更不敢隨便告別人的狀,以免給自己招來禍患。
銅鏡里是一張的姣好臉,帶著一點春意,宛若雨後海棠。但透過斑駁的鏡面,柳兒卻看到了無法擦去的風塵。
女人家,一歲便是一歲。風吹雨打之後的海棠即便開得再艷,也無法與那些含苞待放小花骨朵爭春。她們所能把握的,只堪是怒放時的記憶。而她怒放之時的妖嬈,應該看到的人卻根本沒機會看到。
「那你就跟著!」柳兒迴轉身,用力將小丫頭拉起來。「得不得勢不能光看表面。院子里的那兩棵杏樹開得還艷呢,能咋呼得了幾天?」
想到這兒,即便不是為了給晏紫出頭,柳兒眼裡也容不下張虎(周禮虎)了。只是如何提醒程名振做出防備,她一時半會兒還沒好主意。猶豫了一下,笑著說道:「好了,好了。我不跟他一般見識,你也別害怕。你以後就跟在我身邊,他再狗膽包天,也不敢當著我的面對你動手動腳!」
柳兒咬了咬牙,低聲冷笑,「算了,還不是就那點兒破事兒?改天我跟大當家說一聲,誰再隨便往後寨跑,就打折了他的腿!」
「你也是被掠來的?怪不得這麼膽小。」感懷自身遭遇,柳兒忍不住停下腳步,摸著小丫鬟的頭安慰。
這下,晏紫更加驚慌了。一把扯住她的衣袖,眼淚汪汪地祈求,「夫人,夫人別。您別替奴婢操心了。是奴婢自己命苦,怪不得別人……」
張金稱原來是知道的。他知道自己還很結實,還不算老。這一點,他最近在那對姐妹花身上也曾經無數次證明過。但今天他卻突然失去了自信,總覺得柳兒的回答得不夠直接,不夠明白。可男人的自尊又讓他無法刨根究底,於是努力集中精神,試圖像練武一樣短時間內重新振作,再殺一回,讓柳兒真真正正、徹徹底底的討饒。可惜沒等身體調整到位,眼皮先沉了下去,然後便不可遏止地墜入了夢鄉。
那是距離巨鹿澤非常近的一個彈丸小縣,有一條水路可以直達澤內。在程名振沒入澤之前,張金稱等人可沒有兔子不吃窩邊草的覺悟。便利的交通即意味著「綠林豪傑」們朝夕可至,有錢的大戶人家早跑光了,剩下沒錢也沒勢力的,只好留下來聽天由命。
眾丫鬟吐了吐舌頭,做鳥雀散去。她們都很年青,身上帶著所有這個年齡段女孩子一樣的嬌憨與糊塗。張金稱昨天抱怨柳兒對她們缺乏管教。柳兒自己心裏卻清楚,是自己刻意縱容她們稀里糊塗的。一方面是為了彌補心中的某些遺憾。另一方面,她不希望自己身邊有太多的聰明人。
最近一段時間沒有戰事,男人們可以留在家中做幫忙,女人被則被從繁重的農活中解放出來,四下尋找野菜改善伙食。因此,湖畔周圍到處都是笑聲,將整個澤地襯托的生機勃勃。如此多的人都干同樣的事情,分到每個人頭上的收穫難免就少了。好在柳兒和晏紫兩個的目的也不在挖蘆芽,只是拎著竹籃,一邊走一邊天南地北地閑扯。
這是他們剛剛住在一起時,他經常開的一句玩笑。雖然略顯輕薄,卻隱隱帶著一絲溫馨。而她亦如既往地半張開嬌艷欲滴的雙唇,喘息著回應,「爺自己知道的,還用問?」
晏紫側開臉去,盡量不跟柳兒的目光相對,「不苦,不苦,夫人從不拿我撒氣。我們真的一點都不苦!」
晏紫怕的就是被趕走,恭恭敬敬地蹲下身去施禮,低聲回應,「不光是怕大當家責怪,您身邊的確也需要個人伺候。否則別的夫人出門都前呼後擁的,您比她們來得早,也比她們對下人好,憑什麼就要落了單,看上去就像沒人管一樣?」
對方的回答卻出乎她的意料,晏紫又咧了下嘴,苦笑著道:「不是。我爺娘去得早。家裡只有一個哥哥。他見日子過不下去,就帶著我入澤投奔了大當家。後來他在狐狸淀戰死了。二當家怕我沒人管活活餓死,才讓我到后寨當丫頭!」
「別,您別管了。大當家正寵著他……」
士卒的逐步正規化,使得巨鹿澤的自保能力大大增強,同時也使得軍中事務愈發繁雜。程名振最近一段時間很少到后寨參与日常議事,一部分原因是不想在張金稱眼前晃,以免招他心煩。更多原因是脫不開身,根本抽不出時間來去聽廢話。
第二天早上,二人都起得很晚。張金稱隨便吃了些早飯,不再提昨天晚上的任何話頭,獨自到中軍處理公務去了。柳兒本來想叮囑他幾句,話到了嘴邊,也突然失去了興趣。笑了笑,轉身回屋中默默地梳妝。
「小妖精,爺今晚餵飽你了沒?」歇了一會兒,張金稱突然側過身來,用拇指和食指托著柳兒的下巴追問。
「夫人說得極是!」小丫頭晏紫聽得似懂非懂,眨巴著眼睛回應。
此刻的銳士營,無論從規模上還是從裝備上,都比去年春天的那個銳士營強得太多。接踵而來的勝利,不但給巨鹿澤搶來了難得的軍備物資,而且讓澤地中老少爺們的膽子都倍受鼓舞,不再把正面跟官軍硬撼視作必死之途。鑒於這種情況,程名振將銳士們重新打散整編,老兵新兵混雜起來組成了五個軍,前、后、左、右、中。每軍大約八千人,下面還細分為長兵團、巨盾團、朴刀團、弓箭團、輜重團等。幾乎原封照搬了大隋府兵的結構,只是在局部根據澤地的實際情況作了些細微的調整。
而張金稱之所以急著認兩個義子,也絕非為了彌補親情上的遺憾。銳士營的很多將領都來自館陶縣的鄉勇隊伍,平日里其中與程名振走得近,並被其倚做臂膀的,只有王二毛,段清、周禮虎等聊聊數人。萬一周禮虎認了干老子后變了心,程名振身後就等於被架上了一把刀,隨時都會刺進他的心臟。
「沒事不要多嘴!」小丫頭晏紫年齡最大,「見識」也最廣,板起臉來小聲呵斥。「該幹什麼都幹什麼去,夫人累了,想歇一會還需要向你們請假么?」
「嗯!」晏紫咬了咬下唇,低聲回應,眼睛裡邊充滿了感激。
也難怪他忙得暈頭轉向,數萬大軍,真正懂得戰陣兵法的人,幾乎就他老哥一個。每名都尉、校尉都需要他手把手去教,並且還不一定所有人都能很快教會。而都尉、校尉的人選,決策權還在張金稱和眾當家手裡。有些人明明不是那塊領兵的材料,考慮到澤地中各方勢力的平衡和寨主們的面子,程名振還是要硬著頭皮容忍他們。
背後響起一陣悉悉索索的腳步聲,小丫頭晏紫走上前,默默地為她揉捏肩膀。昨天夫人替大夥擋了一道災,她里感激,所以用一種力所能及的方式表達自己的謝意。柳兒很清楚這些下人們的想法,拍了拍對方的手指,笑著道:「別忙活了,我一點都不累。小紅她們幾個呢,平日嘰嘰喳喳個沒夠,怎麼今天全變成啞巴了?」
「她們去外邊采蘆芽了,說是今晚讓大王和夫人都嘗嘗鮮。」晏紫停頓了一下,低聲回稟。作為水鄉澤國的特產,蘆芽在春天會走上所有人的餐桌。上至幾位寨主,下到普通嘍啰,都將其視作極品珍饈。而那東西適合作為食物的時間極短,動作稍慢的人,往往不是只能撿到別人采剩下的,就是采了一筐子已經嚼不動的老根回來,枉費半天心思。
「該死的東西!」柳兒知道自己的猜測全中了,不由得面如寒霜。「他以為認了大當家做干佬,就可以欺負到我頭上來么?你不要怕,看我怎麼收拾他!」
畢竟還是個小女孩,晏紫的目光立刻被遠處的熱鬧給吸引了過去。佇立在湖邊,豎起耳朵聽將士們的喊殺聲。柳兒見她一幅沒見過世面的模樣,覺得非常有趣,笑著推了一把,低聲道:「要看幾湊近了看,有我在,沒人敢把你怎麼著!」
「夫人……」小丫頭有些猶豫,不知道校場是不是自己該來的地方。但轉念想到夫人幾乎每天都要到校場上走上一圈,眼睛立刻閃亮了起來。於是雀躍著走在柳兒身前,一步不停地向最熱鬧的地方湊。
狐狸淀之戰是程名振到達巨鹿澤后打的第一場經典戰鬥。正是憑著此役,他和王二毛兩個才徹底于澤地中站穩了腳跟。柳兒清楚那場戰鬥的所有細節,更明白此戰對巨鹿澤的重要性,嘆了口氣,低聲道:「那可真難為你了。小小年紀便糟了這麼多的罪。在後寨過得慣么?平時有沒有人欺負你!」
除了帶領女兵負擔起監督和救護的職責外,如果有人細心去看,還會發現杜鵑麾下的錦字營,無論入選銳士營的,還是未被入選的,大部分低級軍官都站在觀眾隊伍里。程名振的每一步操練細節,都被他們看得仔細,記得明白。至於他們為什麼那樣做,是有人授意還是主動參与,箇中原因,就不足為外人道矣!
張金稱昨天的怒火很嚇人,誰也不想再觸他的霉頭。而跟在柳兒身邊,肯定比躲在外面安全。作為年齡最長的丫鬟,晏紫很謹慎地給自己選擇了一個避風港。
按照張金稱的要求,銳士營在去年冬天的惡戰後,進行了成倍的擴張。為了將擴張對戰鬥力和凝聚力的影響降到最低,眼下每一隊士卒都是新兵和老兵混編而成。每天下午,老兵帶著新兵一道訓練,提高陣型配合、貼身格鬥的常規技巧。而在上午人精神頭最足的時候,則由幾個都尉分別帶隊,在程名振的指導下進行實戰模擬訓練。通過一定強度的對抗,來提高將領和士卒們對戰場的直觀認識。
按照柳兒對寨中群雄的熟悉程度,她能精確地猜出具體是哪一個膽大包天。原名楊彪的張彪出自郝老刀的門下,雖然是個粗人,卻頗知進退。而原名周禮虎,曾經在館陶縣衙公幹的張虎,卻是個色中惡鬼。此人當年不過是個衙役的身份,就膽敢跟衙門裡的婢女眉來眼去。如今拜了個有實力的干佬,想必更是毫無忌憚了。
把話題揭開后,主僕兩人的心情又舒暢了起來。一邊采著蘆芽一邊嘮家常,談談說說,不知不覺間竟又從后寨走到了前寨。轉過湖灣,便是程名振的練兵場了。新的蘆葦還沒長起來,遠遠地便能看到旌旗招展,刀槍閃亮。
「真的沒有?」柳兒是何等的精明,在聽見回答的瞬間已經猜到了些什麼。又伸手捋了下晏紫額前的碎發,低聲安慰道:「還是個漂亮妮子呢,怪不得有人惦記著。其實,女人還是生得平常些好。就像馬蓮花一樣,越是漂亮,根子也是越苦!」
跟這種沒經歷過多少人間風雨的小丫頭說這些簡直是對牛彈琴,柳兒想了想,自己也覺得很無聊。搖頭一笑,低聲命令,「好了,你早晚會懂。走吧,咱們也出去轉轉,省得在屋子裡邊悶得慌!」
在聰明人眼裡,這世上的傻子太多,太好騙。所以他們總是肆無忌憚地使用自己的聰明。譬如柳兒的上一任丈夫林縣令,就是自己硬生生把自己給聰明死的。同樣的恐慌,柳兒不想再重複經歷一次。但作為一個清醒者,她又無力解開這個越來越深的局。就好像被關進的一個密不透風的屋子,明明知道這樣下去自己早晚會被憋死,卻沒能力在牆上打一個洞逃生,甚至連捅一個窟窿眼兒求救的力量都沒有。這樣坐以待斃的滋味還不如那些沉睡著的人,至少他們是死在美夢當中。
憤怒之下,她的話未免有些太大聲。臨近挖野菜的女人們聽見了,嚇得紛紛低頭。小丫鬟晏紫更是面如土色,幾乎跪了下來,苦苦哀求,「夫人,夫人您別。您犯不著生氣。他是衝著我,不是衝著您!」
「誰這麼大胆子?還敢到我屋子裡邊造反。你告訴我,我替你出頭!」見小丫頭嚇得眼淚汪汪,柳兒更是心頭火冒,挽起衣袖,恨恨作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