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猛獸行
第一百九十五章 朝露（七 中）
魏徵欣然領命，從侍衛手中接過一套皮甲，看都不看便向官袍外邊套。一面套，一面大聲問道：「我軍糧草可曾齊備？」
「我替你擔著，讓魏縣丞砍我的腦袋好了！」魏徵推了小校一把，厲聲命令。「事情緊急，你快帶我去！」
「謝德深兄容讓！」魏徵長揖及地，再度向魏德深賠禮道歉。「事發突然，小弟來不及想更好的辦法。只得不顧一切掃了你魏縣丞的顏面……」
「嗯！此乃霸業之基也！」魏德深讀書多，知道魏徵說的是三國時代的曹操。此公在戰亂時大力屯田，最終為後世奠定了統一的基礎。所以雖然在戰爭中殘暴好殺，後世史家卻甚為讚賞其活人無數的功績。「呵呵，我知道張金稱為什麼這般著急了。我要是張金稱，恐怕也得不顧一切先除了他！」
守門小校無奈，只得頭前帶路。轉眼間，三人來到校場旁，只見魏德深頂盔貫甲，長纓在手，正衝著弟兄們做最後的動員：「……此戰，乃為我大隋國運，為我武陽郡被害的父老鄉親……」
「魏玄成！」貴鄉縣丞魏德深忍無可忍，「你把話說清楚些？否則，休怪我對你不客氣！」
「正面交手，他沒有將程名振拿下的把握！」魏徵恨鐵不成鋼地瞪了湯祖望一眼，大聲點醒。「當眾問罪，恐怕證據不足，亦可能如你所說，終究顧著身為大當家的顏面。只可惜了……」
「荒唐！」魏徵冷笑著打斷，對湯祖望帶回來的傳聞不屑一顧。「那程賊雖然身陷綠林，某觀其說話行事，卻當得起『義賊』兩個字。豈會做苟且之事自毀名聲？況且此賊常駐平恩，與巨鹿澤相距二百余里，想要與張金稱的女人私通，不是要活活在路上跑死么？」
校場內旌旗招展，鼓聲喧天，眼看著大軍已經整裝待發。見到此景，魏徵怎肯再於虛禮上浪費時間，大步追上報信者，沉聲命令：「無需通稟，你直接帶我去見魏縣丞就是！」
對於「義賊」這個稱呼，湯祖望很不認可。但魏徵的後半句話，卻是他無論如何解釋不上來的。「對啊？」收起淫蕩笑容，他撓著頭皮嘟囔。「那姓程的半年來統共回過兩次巨鹿澤，每次都是匆匆返回，公務完結后便匆匆離開。若想勾張大當家的女人，總得有時間吧？」
魏徵心中叫苦不迭，臉上卻堆滿了豪情，一手拉著湯祖望，一手分開人群。「魏某雖然手無
將頭轉向眾人，他繼續笑著解釋：「當然，以我等之勇武，賊人未必能討到任何便宜！可只要我等不退，賊人便不會繼續自相殘殺。而萬一我等退兵，賊人又想清楚了只有齊心協力才能保全彼此的道理，我等豈不是幫了其大忙了么？」
「呵呵……」沒等魏德深回答，底下的郡兵們先笑了起來。他們也沒覺得魏徵的話有什麼語病，只是覺得自己現在趕到戰場上去，肯定要對付交手兩家的其中一方。而無論是張金稱還是程名振，都是綠林大賊，與武陽郡本該勢不兩立。
魏徵不理睬他，只是微微冷笑。湯祖望琢磨了一會兒，自覺無趣。咧了咧嘴，低聲給自己找台階下：「可這事兒在巨鹿澤底下幾乎傳遍了。還說是張金稱親手殺了自己的小老婆，然後點兵去找程名振算賬……」
一笑之下，先前大夥好不容易塑造起來的嚴正氣氛頓時消散於無形。氣得貴鄉縣丞魏德深滿臉青紫，瞪著魏徵咆哮：「你，你這是什麼意思？莫非欺魏某寶刀不利么？」
說到這兒，他嘆息著搖頭。不知道是為程名振身敗名裂的下場而感慨，還是為巨鹿澤的迅速頹敗而感慨。
「為何？」魏徵順嘴回應。按照他的推測，當外部的威脅降低后，巨鹿澤內部必然會出現新一輪血腥的權力重整。所以今年的「養虎吞狼」之策也完全是以此為目標制定。但作為策略的制定者本人，他亦沒料到張金稱的動作會這樣快，這樣地迫不及待。
「嘿嘿！嘿嘿」湯祖望剛才憋了好半天，一直等著在魏徵面前賣弄。偏偏長史大人只關心張、程兩賊火併的結果，根本不關心其原有。現在。他終於得到賣弄的機會了，向前湊了湊，貼在魏徵耳邊說道：「其實最主要的，還是長史的謀略過人，賊人不知不覺間便上了當，其次么……」
「這個？」魏德深沉吟了一下，看了眼湯祖望，然後笑著解釋：「機會難得。無論張賊勝，還是程賊勝，我軍都可坐享其成！」
「玄成所言甚是！」魏德深不理睬湯祖望，笑著點頭。「但這回眾寡也太懸殊了些。程名振雖然用兵很有一套，即便回來，卻也是倉促迎戰……」
魏徵被實在不習慣湯祖望的說話方式和其嘴巴中的味道
注2：李廣驍勇善戰，但不被上頭賞識，最終落了個自刎的結局。他的弟弟人才平庸，卻封侯拜相。魏徵用這個典故，是感慨程名振沒跟對人。也感慨自己沒遇到可以輔佐的明主。
「二位大人稍候！」當值的小校認得魏徵，躬身施了個禮，然後轉身去通報。
「所以我覺得他很可惜！」魏徵繼續嘆氣，「此人若是當日不被館陶縣令所害……」
沒等他把話說完，魏德深已經按捺不住，「我當然知道是兩敗俱傷，所以才急著點兵去佔便宜。我是想讓你推算一下，兩賊相爭，誰會佔到上風？」
「已經知會儲主簿，請他務必隨後將軍糧押往館陶！」魏德深點點頭，信心滿滿。「館陶縣的秋糧亦已經入庫，弟兄們到了漳水河邊后，也可暫時從那裡支取一部分補給！」
「那是，那是！」湯祖望臉一紅，訕訕地答應。但很快便又淫蕩地笑起來，壓低聲音繼續講述：「據卑職打聽，說是，嘿嘿，嘿嘿，程名振偷了張金稱的小老婆，張金稱不甘心……」
「如果程賊不知道消息，等張賊打破平恩后才倉促回軍，恐怕程賊要死無葬身之地！」魏徵猶豫了一下，以不太確定地口吻分析。
這幾句，對於湯顯祖而言就顯得有些高深了。他接不上話，只好在旁邊傻呵呵地陪笑。好在府衙距離校場沒多遠，說話間，二人已經到了。沒等魏徵開口向當值的郡兵下令，湯祖望搶先一步，狐假虎威地喊道：「趕緊回稟你家大人，就說魏長史親自來點驗兵馬了！」
魏德深亦很替程名振的下場感到惋惜，長出了口氣，低聲問道：「玄成莫非也覺得他是個大將之才？」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德深兄謀劃得是！」魏徵非常欽佩地點頭，然後繼續發問：「最新敵情如何？張賊已經攻破平恩，還是折戟于堅城之下了？」
他的聲音不高，但時機把握的恰到好處。魏德深剛剛將頭轉過來，便聽到同僚的鼓勵話語。心情大喜，舉著長槊向眾人高喊：「長史乃飽學鴻儒，尚願意與某并力殺賊。爾等赳赳武夫，甘落於人後否？」
幾句話，說得眾人啞口無聲。特別是貴鄉縣丞魏德深，發怒也不是，道歉也不是，站在帥台上，一張臉硬生生給
「五霸的胸襟氣度，豈為賊人所有？」魏徵難得跟湯祖望的觀點一致了一次，搖搖頭，冷笑著道：「楚莊王乃難得的梟雄，張金稱不過一匹夫而，怎可能學得來。也好，當此亂世，梟雄越少，百姓越是有福。」
「非也！」魏徵非常謙卑的後退半步，躬身賠禮：「早聞縣丞大人寶刀鋒利無匹，只是不曉得其指向何方。萬一沒砍到賊，卻給賊幫了忙。豈不是自污其刃乎？！」
魏徵淡然一笑，還是那副既謙卑，又飄然的模樣：「賊人沒等打出結果來，咱們先趕到了。魏某猜不到，屆時張金稱是繼續跟程名振死磕呢？還是突然又與程賊攜起手來，把咱們擊退了再說？」
「這是張金稱宣布的罪名？」魏徵絲毫沒有議論人隱私的熱情，將眉頭一皺，冷冷地追問。
「程賊即便回來，也對付不了張大當家。」湯祖望接過魏徵的話頭，大聲賣弄自己知道的情報。「張賊麾下有三萬多戰兵，還有郝老刀、孫駝子等賊給他幫忙。程賊夫妻兩個手裡的戰兵不滿四千，即便把麾下的老弱病殘都算上，也湊不出三萬士卒來。張賊雖然武藝不如程賊，但架不住人多。他幾乎是拿十個收拾一個，怎麼也能把對方收拾乾淨了！」
說罷，二人哈哈大笑。先前造成的不快一掃而空，彼此眼中都充滿了坦蕩。郡兵們見兩位上司握手言和，心裏也非常高興。他們欽佩頂頭上司魏德深胸懷寬廣，知錯能改。亦敬服魏徵謀划仔細，處事周全。將士們上下齊心，熱熱鬧鬧地走完了點兵的過場。然後約好了三天之後出發，各自回營做更充分的準備。
「嘿嘿，嘿嘿！」回答他的又是幾聲淫蕩的訕笑，「哪能呢。張金稱怎麼說也是巨鹿澤的大當家，哪能丟得起這個臉。他對底下人，只是說程名振對自己不敬，蓄意謀反。但巨鹿澤老營里早都傳遍了，說……」
待校場中的士卒們散盡了，魏德深擦了把頭上的汗，苦笑著抱怨：「玄成，你可知道蓄勢萬鈞，卻一錘擊
「……戮力向前，犁庭掃穴。待得凱旋之日，魏某將親自把盞……」眾人的怒吼少歇，魏德深的聲音又漸漸清晰。
一眨眼功夫，魏徵已經收拾整齊。從魏德深的侍衛手裡搶過一把橫刀，奮力在半空中揮了揮，然後大聲請纓：「魏某穿戴已畢，請縣丞大人下令。我等是先幫張金稱殺程名振，還是先幫程名振殺張金稱？！」
「愣著幹什麼，快去啊。兩個都是魏大人，還輪得到你多事么？」湯祖望難得遇到一個抖威風的機會，躲在魏徵身後探著脖子嚷嚷。
「哎！」魏德深雙手拉住魏徵的胳膊，不讓他把長揖繼續做下去，「我的面子算什麼？總大不過弟兄們的性命。既然是三天後，等塵埃落定再出兵了，你且推算推算，張賊和程賊火併，到底誰贏？」
「是啊，我有時候都分不清，他到底是官還是賊了！」魏德深苦笑，「據說那邊百姓的日子，過得不比咱們這邊差！」
「豈可以將才言之！」到了這個時候，魏徵也不必掩飾自己對程名振的推崇了，搖了搖頭，繼續道：「德深可曾聽聞，他在平恩三縣所做的那些事情？屯田、安民、減賦、養兵……」
「德深兄且慢，待魏某與你同行！」見到校場上的氣氛已經滾沸如油，本是前來阻止魏德深出兵的武陽郡長史魏徵只好順勢而為，扯開嗓子喊了一句。
魏徵側開半步，躬身還禮：「縣丞大人言重了。某乃一書生，其敢輕言軍務。大人儘管領軍出征，某效力帳下，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注1：絕纓宴。楚莊王打了勝仗后宴請群臣，命自己的美人許姬敬酒。恰巧燈滅，有人摸了許姬的手。許姬為了報復，便摘下的此人的盔纓。楚莊王得知后，命令所有人摘下盔纓，藉機放過肇事者。數年後，有猛將力戰，悍不畏死。楚莊王問其故，將領承認當年是自己酒後調戲了王的女人。楚王十分感慨，便將許姬賜給了這名將領。文中湯祖望和魏徵藉此典故，鄙夷張金稱沒有王者的胸襟氣度，難成大事。
他本是文官出身，半路出家做的武將。所以兵書戰策背了一大筐，實戰經驗卻是少得可憐，臨陣機變更非所長。被魏徵連著追問了兩句，心裏就覺得有點兒虛了，說話的語氣也不再像先前一樣自信。
「戰，戰，戰！」郡兵們滿臉通紅，內心裡宛若滾動著一團野火。
「他今年所做之事，幾百年前，
「那他又何必將程名振支開，而不是一見面就將其拿下？」魏徵搖了搖頭，再次指出流言中的疑點。
「戰！戰！戰！」郡兵們的士氣已經完全被他調動了起來，怒吼聲宛若驚雷。
士卒們素來佩服他的睿智，又敬重他的勇氣，主動讓開一條通道，目送其走上點將台。魏徵鬆開湯祖望，大笑著沖魏德深拱手，「請縣丞大人下令，魏某甘為馬前一卒！」
「要是兩軍交手，兵多便一定贏。要將軍還有什麼用場？」魏徵橫了他一眼，輕輕搖頭。
魏德深也是個聰明人，僅僅是性子急了些，外加不太擅長用兵而已。他知道魏徵說最後幾句話的目的純粹是在幫自己收拾場子，趕緊收起怒氣，長揖到地：「若非玄成出言點醒，魏某幾乎闖下大禍。此戰該如何打，玄成儘管放心謀划，某言必聽，計必從！」
「反正賊就是賊，永遠成不了大氣候！」湯祖望對巨鹿澤群寇的命運沒半點同情之心，接過魏徵沒說完的話頭，殷勤地補充。「若張金稱是個真英雄，就應該學楚莊王……」（注1）
「收拾他們！收拾他們！」聽完魏徵的話，郡兵們非但士氣絲毫未損，反而愈發信心十足。
「長史客氣了！」魏德深心裏好生感動，笑著還禮。「賊人內亂，此乃天賜我武陽郡之良機。且請換甲，你我二人並絡而行！」
「那，那……」湯祖望實在不是個合格的斥候，除了一連串含糊的嘟囔聲之外，給不出任何有用的答案。「他怕被程名振反咬一口吧？不對！他，他怕當眾說出來，自己的臉沒地方放。嘶，他，他，他到底想幹什麼啊？」
評點完了，卻又突然想起了什麼般，喟然長嘆：「所謂命桀者，或不逢其主，或不逢其時。昔日飛將軍若得遇漢高祖，萬戶侯不過唾手之物而！莽牛文五彩，駿馬下湯鑊。呵呵，其時也，其命也，其運也！」（注2）
正迷茫間，又聽見小吏湯祖望用討好的聲音提醒：「大人可知張賊因何與程賊反目？」
「長史大人，此，此舉恐怕與軍法不合！」小校楞了一下，生硬地回應。「魏縣丞正在點兵，若是您擅闖大營的話，萬一上頭怪罪下來，屬下恐怕擔待不起！」
提及敵方的形式，魏徵忍不住又嘆了口氣：「同室操戈，肯定是個兩敗俱傷的結局，又何必我猜。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