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國功賊》第三卷 猛獸行

第二百零一章 朝露(九 中)

第三卷 猛獸行

第二百零一章 朝露(九 中)

「大當家說得極是!」李密笑著點頭,隨手將白紗扯下來丟到一邊。「我擋著他,只是不想讓弟兄們天天看到后,心裏添堵罷了。自己真沒怎麼當回事情。早晚有一天,咱們會將姓李的抓住,把那日的仇一刀一刀地還回來!」
「你不用看他。茂公這個人,公事私事向來分得清楚。李仲堅欠咱們的血債,茂公日後肯定會一文不落地替弟兄們追討。但追討過後,茂公亦會替他好好起座墳,全了一場兄弟之義!」
當然,他不會告訴翟讓和徐茂公,程名振可能與自己有著師門淵源。更不會提及可能存在的大筆寶藏。這一切都被套上了一個冠冕堂皇的借口,看起來名正言順,合情合理。
「密公說吧,剛才的話題扯得的確太遠了?!」仗著大當家的身份,翟讓笑著將話頭轉向正題。
「大當家和三當家想擰了,我不是讓這兩萬人全到程名振家門口去。那成什麼了,不是純找著讓人家誤會么?」李密笑了笑,學著翟讓說話的口吻繼續補充。「這兩萬兵馬渡過黃河后,不直接去找程名振,而是在汲郡和魏郡之間,找個合適的地方先安頓下來。一邊擺出準備攻擊黎陽倉的姿態,一邊與程名振、張金稱等人遙相呼應。待時機差不多了,程名振不會誤解咱們意思的時候,房彥藻和王伯當他們再專程登門拜訪。我想,程名振也是個明白人,應該知道跟咱們瓦崗山聯手,有百利而無一害!」
王二毛是去年冬天被徐茂公從衛文升的刀下救回瓦崗山的,自那之後一直跟在徐茂公身邊聽令。張金稱寫信向翟讓要了幾回,都被徐茂公以重傷未愈做借口給拒絕了。此刻李密舊事重提,翟讓亦想起了自己麾下還有這樣一個有利棋子,趕緊敲敲桌案,笑著向徐茂公求情,「老三,我看這事成。王兄弟本來就是人家巨鹿澤的,雖然跟你投緣,咱們也不能扣人家一輩子不還吧?送他回去,藉機賣程名振一個人情,這買賣咱們不吃虧……」
「我倒不是覺得咱們吃虧!」看到翟讓處處替李密說話,徐茂公心裏邊很不是滋味,臉上卻不得不保持著笑容,「我是想留著他,以後說不定能派更大的用場。既然大當家和密公都建議放他回巨鹿澤,屬下遵命便是。但光是他們幾個,實力還是太弱,嘶……」
李密的眉毛迅速一跳,本想跟徐茂公爭論幾句,又聽聞對方好像還有后話,忍了忍,沉聲追問:「誤解?他莫非怕咱們會藉機吞掉他么?就幾千嘍啰,誰稀罕?」
「沒事,反正眼下也是僵持!」徐茂公不理會李密的求肯,繼續堅持自己的安排。「映登為人機敏,又擅長跟人交涉,不如派他一道過去。本來我還想派程知節或者單雄信其中的一個,但既然密公覺得人手夠了,就不麻煩他們兩個了!」
「王母娘娘的奶湯?」李密又楞了楞,緊跟著連聲咳嗽,茶水直噴而出。如此粗鄙的比喻,也就是在翟大當家這裏才能聽得到。一不小心,他的面紗全濕透了,不得不掀開,用手背去擦臉上的水漬。翟讓的目光卻又看到了他臉上那些尚未愈合的疤痕,皺了皺眉頭,關切地追問道:「怎麼還沒好利索?都幾個月了,軍中的郎中是幹什麼吃的!連這點兒小傷都治不好?」
「嗯,我想想,你讓我想想!」翟讓擺擺手,然後用指頭關節輕輕敲打自己的腦瓜殼。李密說得太快,倉促之間,他的思路根本無法跟上對方的話頭。唯一能聽清楚的便是,王德仁去了河北,張須陀便會被瓦崗軍擊敗。這可是他夢寐以求的好事,只是李密這人說話總是太滿,上回擺下十面埋伏大陣,說一定能生擒李仲堅,結果被人家像攆兔子般給攆了回來,如果不是王伯當拚死護著,差一點連性命都給丟掉……
「兩萬多人全都帶走?」李密的話剛說完,翟讓立刻嘬起了牙花子。他並不是個善於決策的人。李密上山之前,大事小情基本上全依靠徐茂公。李密上山之後,由於聽信了術士們的話,再加上擔心徐茂公專權太久,威脅到自己,他便將寨中的一部分權力從徐茂公手裡收回來,分配到了李密之手。試圖藉著徐、李二人的平衡,維護住自己大當家的超然地位。
他,永遠是瓦崗山的大當家。
「謝大當家賜座!」李密恭恭敬敬地做完了第二個長揖,然後才快步走到翟讓身邊,微笑著落座。
徐茂公見自己已經無法再阻攔,想了想,笑著建議:「要去就插在武陽和汲郡之間的博望山一帶,既可以與程名振呼應威脅武陽郡的元寶藏,又可以回頭威懾黎陽倉,比插在汲郡和魏郡之間的荒山野嶺更合適。就是不知道王寨主有沒有那份膽量和實力,去撩一撩武陽魏德深的虎鬚!」
說完這話,他猛然又想起對面還坐著徐茂公。趕緊將目光從眼角邊轉過去,悄悄觀察對方的動靜。徐茂公彷彿根本沒聽見李密剛才所說的話,端著茶盞,細細品味。偶爾還撿起桌上的點心吃上幾塊,怡然自得。
「對,咱們瓦崗寨不能以大欺小,自己壞了名頭。」翟讓終於想出些頭緒來,大聲表態。「密公拉上山這些弟兄,哪個不是自願來的?若是人家不情不願,咱們非趕著鴨子上架,那不是給自己找彆扭么?來了后他也跟咱們不是一條心,關鍵時刻給你撩挑子,必勝之仗也成敗仗了!」
如果再由著翟讓斟酌下去,自己的安排就全被打亂了。李密不敢再耽擱,只好向徐茂公妥協,「映登和伯當兩個足夠!眼下官軍的注意力全在塞上昏君那邊,顧不得阻攔他們!」
想到這兒,李密的眉毛不由自主地跳了一下。茶盞端在手裡,再也沒勇氣往嘴邊送。翟讓見到了,還以為替自己煮茶的廚子放錯了調料,用手指敲了敲桌案,沉聲問道:「怎麼,法主?是鹽放多了,還是香料烘炒的火候不足?你是行家,有什麼不對的地方儘管說出來。一會兒我就讓他們照你說的去弄!」
「諾!」李密和徐茂公互相看了看,同時起身領命。
「不關他們的事情!咳咳!」李密一邊用手擦淚,一邊咳嗽著回答。「咳咳!臉上的肉總要活動,所以痊癒得就慢。咳咳,咳咳,要是放到別處,再重的傷也結疤了!」
但此刻絕對不是發怒的時候,以他目前的實力和聲望,也沒有在翟讓和徐茂公二人面前翻臉的資本。所以儘管肚子里怒火中燒,李密還是咧嘴笑了笑,低聲道:「誰說不是呢?人長了嘴,還不就為了說話和吃飯么?弟兄們怕我難過,總是想方設法安慰我。其實我李密既然敢起兵造反,早就把生死置之度外了,又怎會在乎這張臉皮?」
見二人準備告辭,翟讓也笑呵呵地站起來,親自將兩名臂膀送出了后寨。李密對徐茂公恨得咬牙切齒,偏偏奈何不得對方,只能笑著拱手道別。徐茂公心裏對李密也是一百二十個防範,當著翟讓的面不好發作,也淡淡笑了笑,揮手而去。
可兩萬人畢竟不是個小數目,縱使是無心正事的翟讓,一時也有些犯了猶豫。此刻張須陀的大軍就在不遠處壓著,外營兵馬雖然戰鬥力低下,但多幾個人,就能多幾分保險。再不濟一點兒,他們還能起到拖延時間的作用呢!等張須陀把王德仁麾下的兩萬兵馬給收拾光了,主寨這邊早已得到了警訊,可以在敵軍攻上山之前從從容容地轉移。
「其實我的來意,跟茂公的目標一致,都是想讓咱們瓦崗寨從眼前不尷不尬的局面里早日解脫出來!」李密點頭回應,清清嗓子,笑著將王德仁建議拉攏程名振入夥,自己打算派他與房彥藻等人渡過黃河,聯絡河北群雄共創大業的設想說了一遍。
「不在乎就好,就好!」翟讓渾然未覺自己已經得罪了人,依舊大咧咧地嚷嚷。「大丈夫一不可無胸襟氣度,二不可無權勢地位,三不可缺金銀珠寶。只要有了這三樣,女人還不是亮著眼睛往懷裡撲,誰會在乎你的那張臉蛋子?要我說,你也別老拿白紗遮著它,讓它多見見光,多見見風,也許能好得更乾脆一些!」
早有侍女尋來茶盞,給李密倒上了熱氣騰騰的一碗。剎那間,濃郁的香氣便鑽滿了鼻孔。李密出身豪門,自幼享盡人間富貴,因此稍加留神,便立刻嗅出了翟讓喝的是極品大龍團。此茶原為專供皇室的貢品,近幾年皇帝陛下天天不著家,很多事情管得不像先前那樣嚴了,所以才有機會流傳到市面上少許。即便是如此,其價格也與同等重量的黃金相當。單是煮眼前這麼小小的一壺所用,折成現錢,也足夠給普通嘍啰買上一幅鑌鐵重鎧。而瓦崗軍最近屢屢戰敗,糧草輜重無一不缺。外營的旅帥尚不能保證每人一副皮甲,翟大當家每天這麼喝,豈不喝的全是弟兄們鮮血么?
「嗯!密公言之有理!」翟讓稀里糊塗地點頭,然後大咧咧地揮手,「就這麼辦吧,讓伯當、映登和彥藻陪著王德仁一道北上。遇到麻煩,德仁為主,跟大夥相互商量著處理。茂公再安排一哨人馬于黃河岸邊,等河面結冰后,隨時北上接應!」
恰恰徐茂公也在後寨跟翟讓商議對瓦崗外營諸部兵馬整訓的事情,看到李密入內,立刻地起身迎接。李密素來對這位年紀甚輕,但心思慎密的徐三當家頗為忌憚,趕緊搶前一步,笑呵呵地打招呼:「茂公也在啊,正好我這裡有一件要緊的事情想找你和大當家商量!這下好了,省得我再去前寨找你了!」
李密自從受傷之後,最恨的就是別人談論自己的相貌。雖然他知道翟讓是出於一番好心,也明白翟大當家素來口無遮攔,一層怒意還是在胸口涌了起來,慢慢地堵到嗓子眼。
最近李密連吃敗仗,迫於程知節、單雄信等人的壓力,翟讓不得不重新調整了一下幾個核心人物的權力劃分。但大部分軍務事務還是由徐、李二人承擔,他自己樂得做一名甩手大掌柜。
「哦!」翟讓微微沉吟,「我說呢,原來是這麼回事情。也對,要讓老子天天板著個臉不笑不說話,老子豈不得活活憋悶死?可惜了,老弟你本是個儀錶堂堂的美髯公,這一弄,鬍子再漂亮,也無法跟臉般配了。不過,男子漢大丈夫,本來就不是憑著臉蛋子吃飯。別當回事,該怎麼過日子還怎麼過日子!」
「嗯,那還差不多。茂公,你說呢?」翟讓覺得李密的話很有道理,一邊點頭,一邊向徐茂公徵詢意見。
「不就是壺水么?看你說的,好像喝的是王母娘娘的奶湯一般!」翟讓見李密如此識貨,立刻又高興起來,笑呵呵地自謙。
「管城周文舉剛好募兵歸來,可以頂上王德仁的位置!」對於翟讓的反應,李密早有準備。笑了笑,有條不紊地解釋。「按道理,王寨主也在前方頂了小半個月了,應該換下來休整一下。他本是河北林慮山的寨主,老巢就在巨鹿澤邊上。到了那邊,人頭熟,地頭也熟悉。萬一能聯絡好張金稱和程名振,共同威脅黎陽倉。張須陀為了保護倉里的糧草,就不得不分兵北進。屆時,我等再集中力量,一鼓而破之,洗雪當日之恥!」
被翟讓戳破了心事,李密的臉色禁不住微微發紅。好在徐茂公也被翟讓的笑聲從走神中拉了回來,放下茶盞,笑著插嘴:「大當家和密公在說我么?沒什麼事?我剛才心裏正盤算著怎麼破眼前之局。沒聽見你們二人說什麼?對了,二當家不是說有要事找大當家商量么?到底是什麼事情,居然讓二當家親自跑一趟?」
「咱們瓦崗山當然不稀罕他那幾千嘍啰?」徐茂公點點頭,繼續說道:「但正是因為程名振手中只有幾千兵馬,咱們才更不能派那麼多弟兄過去。否則,萬一程名振誤以為咱們是以武力逼迫他就範,事情可就麻煩了!」
「沒事,沒事。很久沒喝過這麼好的茶了,一時不忍下肚!」李密被問得一愣,旋即將心中的不滿強壓下去,笑著端起茶盞抿了一大口,慢咽細品。小心翼翼地回味了好一會兒,他才又將茶盞放下,嘆息著讚歎:「好東西啊,好東西。當年在皇宮做侍衛時,屬下也能沒喝上幾回。不成想到了翟大當家這兒,還能再次一飽口福。嗯,真是舒泰,從骨頭裡往外舒泰!」
送走了王德仁,李密在心中默默核計了一下,順路向翟讓所居的后寨走去。自從他上山之後,翟讓對他幾乎是言聽計從。很多事情可以不經彙報便自行決斷。但在目前瓦崗寨人心不穩的情況下,涉及到上萬人的調防的命令,李密覺得還是由翟大當家親自發布為妙。一則不授人自己專權擅斷的口實,二來也免得三當家徐茂公等人從中擎肘。
「嗯哼,嗯哼!」不光李密,翟讓也被問得連聲咳嗽起來。二人趕緊將雜七雜八的心思收起,笑著將身體坐正。
目送著左膀右臂去遠了,翟讓又看了會兒風景,搖了搖頭,笑著回寨。在轉過身的那一瞬間,他的眼睛里不再有半點兒萎靡。
李密本來就想給元寶藏點兒顏色看看,逼迫對方早做決定。聽徐茂公如此一說,正中下懷。立刻笑呵呵地回應道:「應該問題不大。魏德深是個徒有虛名之輩,去年被二毛兄弟以五百輕騎就給打得潰不成軍。這次,茂公能不能讓二毛兄弟跟著一道去,一則可以給德仁幫幫忙,二來,也能顯出咱們瓦崗山的誠意!」
說罷,又衝著翟讓做了個長揖:「軍司馬李密,有要事向大當家稟報!」
徐茂公和隋將李仲堅曾經是生死之交的事,在瓦崗山早已傳得人盡皆知。雖然在李仲堅手裡前後折損了數萬兵馬,但瓦崗內營眾豪傑們卻沒有因此對徐茂公懷恨在心。在他們之中大多數看來,李仲堅是個有本事的英雄,徐二當家曾經與這樣一個有本事的英雄稱兄道弟,那說明徐二當家的本領也不比對方差,至少有跟對方並肩而戰的資格。
「程兄弟和單兄弟不能輕動!」翟讓也知道自己這邊真正能支撐起局面的勇將是哪幾個,迅速接過徐茂公的話頭。看了看李密,又看了看追隨自己多年的老三徐茂公,他又有點兒舉棋不定,「可單派映登和伯當兩名武將去?是不是實力差了點兒。彥藻可不是個能上陣的,那王德仁的身手我見識過,也就那麼回事兒!」
「兩萬人的確有點多?」沒等翟讓把紛亂的思緒理出個條條框框,徐茂公沉吟著開口。「密公末急,我不是說你的部署有什麼欠缺,我是擔心程名振那邊會引起誤解!」
「免了。自家兄弟面前,就別來這一套了。有話直接說,咱們三個一塊兒核計!」翟讓拍了拍自己右側與徐茂公相對的胡凳,大咧咧地吩咐。「坐我旁邊來,正好我剛命人煮了壺濃茶。咱們哥仨邊喝邊聊!!」
李密一聽,立刻明白徐茂公要給自己的安排摻沙子。趕緊站起身,笑著拱手,「不少了,不少了。三當家的心意我領了。咱們瓦崗寨正是用人之際,別為了尋一個外援,害得自己這邊用起人來捉襟見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