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國功賊》第三卷 猛獸行

第二百零四章 朝露(十 中)

第三卷 猛獸行

第二百零四章 朝露(十 中)

只有未來充滿希望的人,臉上才會有如此輕鬆的笑容。他們彷彿徹底忘記了程名振不過是一個山賊,根本沒有權力決定臨近幾個州縣賦稅的高低,更沒有權力決定腳下土地的歸屬。他們只是為重新看到了活下去的機會而笑,根本不管那機會是不是轉瞬之間便會消失,會不會短暫如朝露上倒映出來的陽光。
「相比于朝廷和張金稱,他們也許更希望程名振在這裏長久地駐紮下來吧!」看到眼前一幕幕充滿朝氣的景象,房彥藻忍不住在心裏酸溜溜的想。那些扶著犁杖的黑手沒多大力量,有時卻是能決定勝負的關鍵。他毫不猶豫地相信,如果程名振和張金稱起了衝突,周圍的百姓們十有八九會主動替程名振通風報信,甚至會有不少膽大者提著鋤頭去幫洺州軍守城。至於河對岸的官府或者來自更遠放的力量,無論是眼下佔據大義名份的官軍還是其他人,包括王德仁所部瓦崗軍,如果貿然殺向這裏,絕對討不到什麼好果子吃。
說話的同時,他在別人看不到的角度用腳踩了房彥藻的靴子尖一下。一股火辣辣的感覺頓時從腳尖傳到頭頂,房彥藻吃痛,才完全從迷茫中迴轉心神,雙手抱拳向此間主人還禮,「小哥說笑了,大夥都是綠林中人,怎會在食物方面挑三揀四?冒昧前來,沒讓諸位兄弟感到麻煩才好!」
『看來杜疤瘌是徹底失去了對軍隊的控制權。不知道是主動放棄的,還是被他自己的女兒女婿架空了!』房彥藻的眼神輕輕一閃,瞬間得出以上結論。按照他的推斷,杜疤瘌是聯繫洺州軍和巨鹿澤的關鍵人物。如果此人已經徹底退出洺州軍的權力中心了,則說明張金稱已經徹底失去了對洺州軍的影響。只不過從眼前這點之鱗片抓的消息中,還難以確定巨鹿澤和洺州雙方在表面上的隸屬關係還能維持多久?張金稱與程名振二人會不會在最近幾個月便再像夏天時那樣來一場轟轟烈烈的大火併?上次火併發生和結束得都太倉促,瓦崗軍根本沒來得及做出反應。如果有下一回,也許就是插手其中,翻雲覆雨的大好機會!
「破費倒不至於!」段清這回卻沒聽明白房彥藻話里的擠兌之意,想了想,笑著回答:「但程教頭平素的確大部分時間都跟我等一塊吃飯。不但是他,鵑子姐大部分時間也在軍營中就伙。他們兩個喜歡人多熱鬧,不願意冷冷清清的吃小灶!」
「有什麼麻煩的,誰人不知道瓦崗軍的大名!」跟在程名振身邊日久,段清多少也從主帥身上學會了些待人接物的手段。擺擺手,笑呵呵地客套,「諸位都是我洺州請也請不到的貴客,能蒞臨這彈丸之地,當令縣衙碰壁生輝。來,請上座,程教頭去安頓弟兄們了,一會便能趕過來!」
「啊,呃,沒事,沒事!」房彥藻楞了一下,暈頭漲腦地回應。
女人和孩子們忙著趁第一場雪落下來之前向田間追肥,男人們則被成群結隊地組織起來,在地方官吏或者退役的老嘍啰兵們的監督下,賣力地整理著通往田間的溝渠。洺州這邊水源豐富,土地平整,可以想象,如果那些太平年間修建的灌渠重新發揮效用,來年無論旱澇,都不會太嚴重地威脅洺州一代農田的收成。
「杜老將軍那麼大歲數,也跟大夥一起搭夥吃飯么?」根本就是存心找茬,房彥藻又笑著追問。
沒有謝映登的配合,房彥藻滿腔的憤怒無法表現,只好接過小嘍啰遞過來的濕帕子隨便擦了擦手,然後將帕子重重摔還對方,冷笑著道:「程將軍愛惜士卒,他日之成就必與古之名將比肩!我聽人說他平素吃住都跟弟兄們一模一樣,想必這次為了招待我等,讓他破費不小吧!」
房彥藻側頭看了看,終於發現在自己稀里糊塗想著心事的時候,程名振和王二毛兩個已經不知道溜到哪裡去了。此刻負責出面招呼自己和謝映登兩個的,只是幾名穿著武將常服的小頭目。從衣服上的標記來看,級別最大者也不過是個都尉,與自己瓦崗軍衛尉少卿的身份差了何止十萬八千里!
想到此節,他忍不住又用眼角的餘光瞟向謝映登,希望對方能與自己一道適當地表達憤怒。卻發現謝映登根本不在乎招待者職別低微,反而非常隨意找了個客位坐了下去,一邊接過嘍啰們遞上來的濕帕子擦洗臉上的征塵,一邊笑呵呵地跟周圍的小頭目們打招呼。彷彿跟誰都有說不完的話,只是對自己的同伴敬而遠之。
「怪不得王兄弟歸心似箭,一路上不停地打著馬快跑。原來這裏如此安寧,就像到了世外桃源一樣!」謝映登也發覺了房彥藻狀態異常,趕緊走過來替同伴打圓場。
收成則意味著人口,人口則意味著對戰爭損耗的承受力。更重要的一點是,在亂世中,一塊可以生存,可以平安過日子的土地,也就意味著民心。房彥藻敏銳地發現,所有忙碌著的人們心情好像都不錯。即便衣衫再破爛,工具再簡陋,農夫農婦們臉上好像都帶著笑容。更遠處,間或還有孩子的稚氣未消的歌聲傳來,隱隱約約,將田野間的祥和氣氛推向更高。勞碌著的大人們聽到歌聲,就會抬起頭,衝著歌聲傳來的方向叫嚷幾句,或是呵斥,更多是叮囑,聲聲透著關心,透著對未來的憧憬和期待。
過了河,房彥藻的目光愈發灰暗。他這次負有使命前來,即便不能順利「說服」程名振投靠瓦崗,至少也要替瓦崗軍在黃河以北尋到一個可以長期合作和依賴的盟友。而洺州軍自身實力情況的高低,將直接決定著任務的難度。如果洺州軍已經強大到可以在張金稱和周圍官府的雙重壓力下生存,自然也就不再需要瓦崗山這個「鞭長莫及」的靠山。況且,房彥藻清楚地知道,程名振這個對天命之說很不感興趣甚至很厭惡。反之,如果洺州軍的實力過於弱小,亦難以達到與王德仁一齊威脅黎陽倉,牽制部分隋軍主力的要求。瓦崗寨也沒必要在他身上花費太多精力。
身為使節,房彥藻對外交禮貌方面極其敏感。程名振先前在漳水河上的舉動可以用急於安撫軍心來解釋,而此時把客人晾在一邊的舉動,可就有些過於失禮了。房彥藻不求被待為上差,至少,王二毛等人的性命是瓦崗軍所救。即便從還人情的角度,姓程的也應該先把客人安排妥帖了,再跟自家兄弟敘離別之苦才對!
而程名振得到並開始治理洺州三縣還不到一年時間。用了不到一年時間,他便在收復了此地的人心。倘若加以時日,外人將更難撼動他的根基。到了那時,他還有必要理會瓦崗軍的招呼么?可能,非但瓦崗軍再難將手伸到這裏,半個河北都要看其臉色行事吧?
「各位貴客遠道而來,我們這窮鄉僻壤沒什麼好東西招待,只好略備薄酒以示敬意,怠慢之處,還請多多包涵!」幫助程名振安排客人入座段清見房彥藻臉色陰沉,還以為自己那裡得罪了他,走上前,笑呵呵地向其表示歉意。
「老當家為洺州付出甚很多,也理當享受一些特殊照顧!」正在房彥藻偷偷打著鬼主意的時候,大夥又聽見段清笑著補充,「為了教頭和鵑子姐,老人家把多年的積蓄和麾下弟兄全扔在巨鹿澤了。所以大夥都敬服他。他平時多吃點好的,喝點兒好的,弟兄們也不會計較。如果換了其他人么?說實話,教頭還沒擺譜呢,誰在大夥面前有擺譜的資格?」
越仔細觀察,周圍的景色越支持房彥藻心中的結論。眼下時令已經到了秋末冬初,漳水河對面的曠野里早已經是一片蕭殺,而洺州這邊,卻依然有人影在田中忙碌。如果你看得稍稍留神一些,不難發現大部分在田地中忙碌的都是些粗手大腳的農婦和面黃肌瘦的孩子。他們白髮蒼蒼的老人指揮下,將辛苦收集來的柴草灰和糞土攪拌均勻,仔仔細細地撒在剛剛翻過一遍的泥土中。這樣,經過一冬天的雪水灌溉,到了明春,所有施過肥的土地將迸發出成倍的生命力。種子在黑土中生根發芽,新一年的豐收也指日可待。
越看越是驚詫,越想越是沮喪,以至於房彥藻的臉色一路上看起來鬱鬱寡歡,直到人已經隨著大夥走近了清漳縣衙門,兩道稀疏的眉毛還緊緊地皺在一起。
從第一時間接觸的印象上來看,洺州的情況顯然接近於前一種。房彥藻對軍事方面懂得不多,但也見過幾支天下聞名的強軍,算得上視野開闊。在他眼裡,此刻程名振麾下的洺州子弟雖然人數少了些,士氣和軍容卻和徐茂公親手打造的瓦崗內營以及張須陀所率領的齊郡精銳不相上下。至於政務方面,與其他綠林豪傑所控制的地域相較,洺州這邊則強了不止一點半點。可以說,在房彥藻所見到過的綠林領地中,洺州軍的控制範圍是唯一還保持著鄉野安寧,最為接近於人間的區域。
「杜老將軍?哪個杜……」段清茫然反問。話說了一半,才明白對方指的是杜疤瘌。老傢伙奢侈淫逸是出了名的,他根本沒法為之遮掩,只好訕訕笑了笑,低聲道:「您說杜三當家啊。他不算我們洺州軍的人。老人家已經金盆洗手了,平時很少到衙門來,只有教頭夫妻兩個忙不過來時,偶爾才把他老人家請出來坐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