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國功賊》第三卷 猛獸行

第二百一十五章 採薇(三 上)

第三卷 猛獸行

第二百一十五章 採薇(三 上)

戰鬥中不會給人太多的時間胡思亂想,聽到主將命令的洺州軍士卒迅速縮捲成密集陣型,擺脫敵軍的糾纏,奮力前沖。而身經百戰的左武侯精銳也迅速做出了反應,以更兇悍的姿態衝上來,試圖將他們從當中切為兩段。
如此勇敢的對手的確值得人尊敬,與他們纏鬥的滋味卻萬分難受。段清很快又遇到了新的麻煩,在他正前方,有名年青的將領帶著三百多士卒結成圓陣,堵住去路。「整隊,平端長槊!」段清咬了咬牙,吐出一口血紅色吐沫。「加速,撞上去!殺!」他大喊,身先士卒。而對手幾乎在同時平端起了長矛,對準他的前胸。
就在此時,王飛所部的第二波攻擊序列趕到。「你甭管了,把這交給我!」他大聲高喊,也不管段清能否聽見。然後帶領眾弟兄與衝上來的左武侯精銳攪殺在一起,長刀如練,瞬間潑出無數道紅光。
稍稍的停滯,已經讓左武侯的將士們看到了機會。在幾名低級軍官的帶領下,他們漸漸組織起來,前仆後繼地擋住洺州軍去路。與其說是在迎戰,不如說是在騷擾。並且騷擾的手段不停地翻新,一招失效,很快便又換成新的一招。
很多左武侯的士卒還沒等從睡夢中被驚醒,便稀里糊塗地死在亂刀之下。個別反應機敏者摸起放在枕頭邊的兵器衝出帳篷,卻來不及穿鞋,被地面上的碎石和袍澤的屍體絆得步履蹣跚。幾名嘍啰兵衝上前,三兩下便能解決掉他。順帶著從地上抄起一支無主的火把向帳篷裡邊一丟,空氣中瞬間便充滿了屍體被燒焦的味道。
「繼續向前,透營!」段清毫不猶豫地命令。丟下盾牌,撿起一把長槊,重新沖在了隊伍的正前方。敵將在調整部署,自家主帥卻沒有改變命令。到底誰對誰錯,不是他這一級軍官需要思考的事情。他只需要無條件地執行命令,不折不扣。
這一回合雙方的親兵都沒來得及阻攔,眼睜睜地看著自家將領與對手以死相博。段清骨架小,膂力不如對方,但習慣於輕裝上陣,身法足以彌補膂力的不足。年青的隋將沒有想到土匪中也有能與自己武藝不相上下的人,又羞又氣,臉色漲得血紅。「反賊,受死!」他不停地怒喝,試圖擾亂對手的心神,或者激怒對方與自己比拼力氣。而段清偏偏不上當,在屍體和血泊間跳來跳去,避免正面接觸,側翼尋找破綻。雙方又廝殺了兩個回合,再度被士卒們分開。然後找准機會再度相遇,「受死!」年青將領一刀劈下,勢大力沉。段清左右各有兩人在交手,避無可避,不得不舉刀相迎。「噹啷!」一聲,他手中的橫刀裂為兩段。雙方都是一愣,隨後,年青的將領獰笑著撲上,段清不得不後退,一邊後退一邊試圖從死屍上尋找兵器抵抗。對手不肯給他這個機會,越追越近,橫刀劈下時帶起的冷風已經吹到了他的眉毛。就在這千鈞一髮間,夜暮深處突然響起了一聲低沉的號角,「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不是洺州軍的角聲,段清后跳半步,用腳尖挑起一面盾牌。他的對手沒有繼續追殺,而是皺著眉頭停住腳步,先狠狠地向地上吐了口吐沫,然後扯著脖子喊道:「桑將軍有令,不要戀戰,跟我走!」
段清很快便有些招架不住了。對方的每一波攻擊規模都不大,但每一波攻擊都會讓他損失十幾名弟兄。他有心帶隊追殺,將騷擾者徹底驅散。敵人卻又不肯與他硬拼,丟下同伴迅速退入黑暗。這是一種近於無賴的戰術,損耗巨大卻切實有效。以牙還牙,以眼還眼,以命換命,為了達到目標,有時以兩個換一個也在所不惜。雙方几乎是在比拼誰更有耐心,誰更經得住犧牲。先支持不住者將全軍崩潰,堅持到最後者則站在自己袍澤的屍體上放聲慘笑。
作為整個攻擊序列的前鋒,段清在戰鬥開始階段所遇到的阻力反而不及雄闊海等橫向攻擊的隊伍所遇阻力大。僅僅是在沖入敵軍大營的前一瞬間,他的部屬被倉促迎戰的當值弓箭手射倒了十幾個,接下來的很長一段路途內,攻擊便猶如摧枯拉朽。
那是地獄夜叉頭頂長發的顏色,不知道誰把她放了出來,赤身於烈焰中翩翩起舞。無數靈魂飄出軀殼,圍著她飄飄蕩蕩。號角聲敲出舞蹈的節拍,慘叫聲是伴奏的旋律。腥風為媒,血雨為伴。腥風血雨中,廝殺的雙方都愈發狂熱。將更多的靈魂奉獻出來,成為妖魔鬼怪盤中的大餐。
不用他提醒,弟兄們也懂得如何增大獲勝的把握。敵我雙方人數基本相同,趁著敵人措手不及時多殺一個,待會被反噬的幾率便減小几分。平素辛苦訓練的成果此時得到的最大體現,擋在大夥前面的官軍士卒彷彿是草扎紙糊,衝上來一個死一個,衝上來兩個死一雙。每具屍體上都被戳出三、四個血淋淋的大窟窿,即便其轉身奔逃,也會被犀利的冷箭從背後追上。瞬間喪失生機的軀體還能繼續跑出十幾步才轟然而倒,血泉水般從傷口冒出來,與帳篷上的火焰同時燒紅人的眼睛。
洺州軍的嘍啰兵只有少數人穿了皮甲,多數人身上只有葛布做的護甲,關鍵部分塞上幾片竹板來抵消兵器的攻擊。如果雙方列陣而戰的話,裝備上他們肯定要吃大虧。可現在,左武侯的士卒們根本沒時間披甲,同樣是輕裝上陣。裝備上的差距被拉平后,雙方拼殺的便是平素訓練時所下的苦功。這方面,洺州軍在整個河北無出其右。左武侯亦為大隋精銳中的精銳。針尖對麥芒,一時竟殺了個平分秋色。段清抽准機會解決了敵將的兩名親衛,自己身邊也有兩名親衛被敵將砍翻。雙方隔著刀叢互相看了一眼,居然不約而同地向對方報以冷笑。然後,他們又吶喊著互相靠近,揮刀互砍,在半空中撞出一串凄厲的火花。
十幾名左武侯的士卒從側翼殺來,稍做接觸,立刻遠遁。沒等段清調整好陣型,又一夥左武侯士卒不顧生死闖入他的左翼。當他用盡全身解數修補完左翼,右翼又出現了新的敵人。左前,左後,右前,右後,趕走一波又衝來一波,就像一群被捅了窩的馬蜂般,前仆後繼,捨生忘死。
他們不是第一夥主動奮起迎戰者,也不會是最後一夥。像這種無組織的抵抗在攻擊途中陸續發生,只是效果實在微乎其微。以段清為鋒刃的小型三角陣就像一架剛剛磨過的犁鏵,不停地前進,在左武侯的大營中央犁出一道又深又寬的血槽。數以百計的性命填在了壟溝里,就像剛剛被翻開的泥土,熱乎乎地冒著粉紅色的霧氣。
越向敵營深處挺進,左武侯的抵抗越激烈。更多人被同伴的慘叫聲驚醒,更多的人被火焰燒得血脈賁張。轉身逃走者也不在少數,但膽小鬼們懦弱的表現卻動搖不了很多老兵的意志。這些老兵們在左武侯旗幟下已經戰鬥了十幾年甚至更長時間,骨子裡已經深深地打上了這支隊伍的烙印。儘管知道抵抗下去的後果也許只是搭上自己的性命,在生命和榮譽之間,他們還是本能地做出了選擇。
敵我雙方毫無花巧地撞在一起,一瞬間數以百計的人倒下,矛尖在身體里斷折,當場陣亡。段清眼睛被袍澤的血染得血紅一片,再記不得自己的任務,狂叫著沖向敵將。那個沒有穿鎧甲的隋軍將領也看到了他,懷著同樣的仇恨沖了過來。二人以刀對刀,瞬間撞在一起,又迅速分開。然後各自深吸一口氣,再度相對著加速。雙方將領的親兵也加入了戰團,試圖率先趁亂砍死對方的主將。一會是兵對將,一會兒是兵對兵,每一次接觸都有無數人倒下,每一次脫離,又有無數人吶喊著涌到自家主將身前。
幾支笨重的投槍砸向隊列,被手疾眼快的嘍啰們用盾牌磕歪,滑落於地。段清用眼角的餘光稍稍一瞥,便看清楚了投槍的來源。那是幾名剛剛避開他前進路線的左武侯小卒,臉色被火光照得慘白,眼睛里卻充滿了屈辱和不甘。段清毫不猶豫地向偷襲者方向揮了揮刀,隊伍中的弓箭手一邊跑動,一邊攢射。幾十支羽箭近距離飛向同一目標,密度之大,令對手根本無法躲藏。那伙左武侯小卒每人身上都中了五、六箭,當即氣絕,面孔卻始終正對羽箭飛來的方向,寫滿仇恨。
火光、濃煙、人喊、馬嘶,還有順著夜風飄來的嘈雜號角,官兵們分不清到底有多少土匪殺入了自家大營,習慣了令行禁止的他們接受不到任何來自中軍的指示。「別亂跑,原地結陣,原地結陣!」一名底層軍官喊得聲嘶力竭,試圖將衣衫不整的袍澤們收攏到一塊。幾枝冷箭飛來,射穿他沒有穿鎧甲的身體,將恐慌和絕望一同釘在了地上。
生力軍的投入讓段清迅速擺脫了困境,他繼續前沖,把側翼和後路完全交給了王飛。第二波攻擊序列的嘍啰比第一波還要兇狠,亂刀之下絕無活口。即便如此,他們亦未能將敵人徹底嚇住,黑暗中,不斷從恐慌中恢復心神的左武侯士卒趕過來,不顧一切地與踏營者糾纏到底。
幾座帳篷在段清等人沒靠近之前便被其主人自己點燃。士卒們將被褥、靴子及能抓到的一切可燃物引著,亂紛紛地扔到洺州軍前鋒的必經之路上。這樣做不是為了殺傷對手,而是為了擾亂洺州軍攻擊節奏。就在段清等人不得不停下來清理路障的當口,數十名左武侯老兵嚎叫著衝上來,從側面衝進他們的隊伍。
「收縮,保持陣型!」段清的聲音透過濃煙傳來,帶著無名的憤怒。隊伍前排的長槊手和長矛手轉身回刺,將闖入陣中拚命的敵人紛紛刺翻。搗亂者很快被清理乾淨,陣型在段清的調度下重新恢復整齊。但弓箭手們卻倒下了三十多,射向周圍的羽箭明顯不如剛才那樣密集且節奏分明。
「繼續向前,不管左右!」趁著對手被羽箭逼得手忙腳亂之時,段清艱難地下達了第二道命令。這是剛才從背後傳來的那聲號角中對他提出的要求,命令他不惜一切代價向前,以鑿穿敵軍大營為目標,而不要管敵軍的糾纏。這意味著接下來被敵軍纏住袍澤們將成為犧牲品,為了整個戰鬥的勝利,他們之中的絕大多數將無法看到明天的太陽。而明天,是大年初五,以往的這一天,吃過破五的家宴,親朋好友們將陸續話別,各自為新一年的生活而奔忙。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號角從背後傳來,催促雙方儘快結束這種無聊的糾纏。「四下漫射!」段清無奈地命令。隊伍中的弓箭手立刻向四周毫無目的地射出羽箭,大部分落空,小部分射到敵人身上,令對方捂住傷口摔倒。
隊伍兩側的朴刀手被打了個措手不及,瞬間與敵人混戰於一處。個把左武侯老兵趁著同伴纏住敵人的機會,迅速從隊伍的缺口向內部滲透。他們的目標是戰陣中央的弓箭手,殺掉這些放冷箭者,洺州軍前鋒就等於被人拔掉了牙齒。沒有盾牌和護甲的弓箭手們不得不閃避,狼狽如老虎嘴下的羔羊。很多人連弓帶手臂同時被砍斷,抱著膀子厲聲哀嚎。也有人用弓弦為武器抵抗,死死纏住左武侯老兵的脖子。雙方同時倒地,滾來滾去。突然間,又同時停止不動。一把長矛飛來,將二人牢牢地穿成了一串。
「不要戀戰,不要戀戰!」已經初步站穩了腳跟的隋軍將士互相召喚,在段清等人迷茫的目光中相繼脫離戰團。「繼續向前,後路交給我!」王飛的聲音再度從遠處傳來,充滿了焦慮和疲憊。
「只殺不俘,只殺不俘!」一邊指揮著身旁的弟兄奮力前沖,段清一邊喝令。他沒有心思給予對手憐憫,並不是因為殘忍,而是因為袍澤們的父母妻兒的性命都寄托在這一戰上。若勝,至少半年以內官軍無力過河西窺。萬一戰敗,對手同樣不會給他和他的妻兒老小任何慈悲。他們是賊,敵人是兵,自古兵賊勢不兩立。雖然湊近了細看,雙方長得幾乎一模一樣。都是濃眉大眼,滿臉風霜。都是黑色的頭髮,黃色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