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國功賊》第四卷 如夢令

第二百八十三章 飄絮(五 上)

第四卷 如夢令

第二百八十三章 飄絮(五 上)

「還行。」老漢笑呵呵地回應。「這批從河東來的鄉親身體都比小老兒當年那批鄉親結實。當年小老兒那些人能幹的活,他們肯定能幹!」
猛然間,幾處炊煙飄入人眼,令天地間的景色登時一暖。羅成的目光立刻被炊煙吸引,帶住坐騎驚詫地問道:「那邊怎麼突然冒出這麼多人來?還有那些房子,怎麼看起來綠慘慘的,好生古怪?!」
「羅公子慧眼如炬!」程名振笑著恭維。「天錫無論武藝還是人品,在我襄國郡都是數一數二。這回程某奉命巡視地方,安排流民定居屯田,本來沒想勞煩武都尉護送。是他不放心我的安全,非要帶著弟兄跟著來!」
劉老漢無奈,只好叫住自家的二孫子,命其去催熱茶。少年人怏怏地跳下坐騎,衝程名振做了揖,快步去了。單看穿著,他的家境比田間忙碌的流民只是稍好了些,未必有多寬裕。但是,他願意將自家能拿出的最好東西來招待程名振。因為數年前,正是程名振路過劉家屯時接濟得一批糧食,才使得逃難而來的千余百姓活了下來。之後,洺州營不斷發布屯田、養民、修道路、通溝渠等善政,才使得劉家屯的日子越過越興旺,儼然成了平恩一帶最富裕,最有威信的村落。
既然雙方彼此之間都沒有惡意,相處起來就立刻輕鬆了許多。程名振與羅成並絡而行,一路上指指點點,將沿途風光和道聽途說來的掌故現炒現賣。羅成久病初愈,看著草尖林梢上淡淡浮起的生機倍感親切。不時發出一兩聲讚美與驚嘆,給足了此間主人面子。
「不敢,不敢,可不敢再勞煩弟兄們!」老漢嚇得連連擺手。「上回蓋房子的事情,已經夠麻煩的了。欠下的人情還沒辦法還,哪個還敢再厚著臉皮開口……」
賓主都是聰明人,三言兩語,已經把彼此剖白得非常清楚。程名振在話里話外隱晦地告訴羅成,自己是出來處理地方政務的,並非專門進山來尋找他和竇紅線。而羅成也非常聰明的暗示程名振,自己是無意間流落到洺州軍的地盤內,身邊沒有帶任何親信,因而對此地沒有任何染指之心,也沒有力量去染指。
「濕氣肯定會有的,不過眼看著天就越來越熱了,所以暫時用火烤一烤,倒也還可以忍耐。等到了秋天,天氣乾爽了,就可以築土起新房子。壘木房子的材料還可以再拆下來,用做椽子和大樑!」程名振看了羅成一眼,耐心的解釋。同時心中好生奇怪,這公子哥幾個月來跟竇紅線隱居在深山,到底住的是什麼樣的華麗場所?
「人手夠么?」程名振想了想,信口問道。
最近幾年,周圍陸續修建的若干屯田點,規模、制度幾乎都是模仿劉家屯。里正、亭長也有很多是官府從劉家屯提拔。他爺爺劉老根兒,就是那個跟程名振親親熱熱嘮了這麼長時間的老漢,都七十三歲了居然還過了一把官兒癮,出任了新屯田點的里正,讓老劉家祖孫三代臉上都透著光彩。
「不是,這位羅公子是,是我一位遠道而來的朋友!」程名振頓了頓,將羅成的身份含混帶過。怕老漢嘴裏說出什麼不著邊的話,他又迅速補充,「竇天王的妹妹跟杜鵑走在一處,估摸著這會兒也該進屯子了!」
「什麼萬家生佛啊!還不是被逼的么?不把百姓安頓好了,將士們的糧餉從哪裡來?」程名振笑著自謙,然後用馬鞭向前輕指:「就是那座最高的木屋吧。按規矩,那是里正住的地方。如果今天湊巧,也許主人剛好在家。」
「剛燒完荒,往地里混完草灰。本想著按著在洺水那邊的老規矩,在播種前把地再上一遍水。但這塊地離著河道稍遠,所以小老兒跟幾個後生合計著,想看看能不能先把廢棄的水渠修好了,然後利再用起來!」老漢顯然對屯田這一套很熟,非常有條理的介紹。
「是啊!」程名振輕輕嘆了口氣,「委屈他了。如果他不是戀著洺州營這些朋友不肯離開,此時在竇王爺麾下至少能做個獨當一面的將軍。」
「伍將軍是都尉?」正望著伍天錫背影出神的羅成心不在焉,隨口問道。
「功名富貴視若過眼煙雲,如此重情重義的好漢子,實在難得!」羅成一邊讚歎,一邊搖頭。「我剛才還想呢,以伍壯士之勇力,程將軍怎麼著也不該只委屈他做個親兵!如今看來,羅某果然猜得一點也不差!」
程名振不想叨擾老人太多,趕緊笑著阻攔,「行了,您老別忙活了。養頭羊容易么?連春膘都沒抓上呢,怎能說殺就殺。你老要是再這麼瞎張羅,我可就走了。連水都不用喝!」
「也不是全管。只是在力所能及時才幫上一把。羅公子見諒,屯田是我的職責所在,所以剛才一時說得高興,便冷落了公子!」程名振略一回頭,笑著解釋。
「這廝!」望著伍天錫遠去的背影,程名振忍不住輕輕搖頭。「已經是都尉了,依舊沒個沉穩模樣。要是被竇王爺見到了,少不得又要挨一頓斥責!」
「的確,那時,羅某心灰意懶,不想見到任何人!」幽幽地嘆了口氣,羅成坦然承認。「數萬弟兄都被羅某帶進了死路,羅某當時沒以命相抵,已經是對不起他們。哪有什麼面目再為住處挑肥揀瘦?!」
「那就好!」程名振笑著點頭,「如果遇到麻煩,就到縣城裡邊找周主簿。或者直接找我。我調遣些弟兄們過來幫忙!」
「早知道羅公子蒞臨,程某定然掃榻相待!不過那個時候,恐怕公子未必願意見到程某!」程名振笑了笑,低聲打趣。
「不,不知道郡,郡守大人大,大駕光臨。我,我等有,有失……」里正緊張得連話都說不全了,用自己能想起來的所有文辭,結結巴巴地問候。
「大人,這是竇天王派來的欽差?」聽了程名振和羅成之間的問答,老漢才意識到程名振身邊的英俊少年不是他的親兵,眼神里立刻充滿了戒備。
「哦!」羅成哪裡見過這些民間對付日子的東西,越看心裏越覺得稀罕,「暖和么?會不會有濕氣!」
「這,這……」老頭記得直搓手。「這話怎麼說來,這話怎麼說來。當年要不是大人您,咱們劉家屯的人早死絕了,怎麼可能還活到現在?您,您……」
一老一少談談說說,像自家人般毫無芥蒂。羅成在旁邊越聽越納罕,忍不住出言問道:「程將軍,你的洺州軍還管幫他們蓋房子的事情?」
「免禮,免禮。大夥都別客氣!」程名振利落地跳下馬背,快步上前攙扶。「我只是經過,進來討口熱水喝。大夥該忙什麼接著忙什麼,不用管我!」
「唉!」被喚作小二子的少年答應一聲,放下手邊雜務,慌慌張張去後院牽馬。
「早知道可以伐木為房,我也不至於住一冬天山洞!」望著越來越近的木屋,羅成滿臉羡慕。
「沒!」羅成連連搖頭,卻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今天看到的事情,已經讓他震驚得無法保持清醒。程名振居然跟一個土裡土氣的鄉下老頭都混得如此相熟!洺州軍居然還幫流民們蓋房子,修水渠?!百姓們見了官兵居然不躲不藏,繼續埋頭幹活?!這些景象,甭說見過,他在幽州時聽都沒怎麼聽說過。記憶中,每次虎賁鐵騎于路上奔行,百姓們都會遠遠地躲開來。唯恐被戰馬不小心踏到。至於跟父親熱切地嘮家常,那是幾位宿將都不敢做的事情。換成一個尋常鄉下老頭,呵呵,借他三百個膽子!
「好了,我今天有客人。等收了秋,你不請我,我也會上門要賬。」程名振拍了拍老漢,笑著解釋。
「行了,別扯了!趕緊找人給我弄口熱水去吧。嗓子都快冒煙了!」程名振將他的腰硬生生扯直,換了一幅粗魯的模樣呵斥。
聽到程名振絲毫沒因為自己打了敗仗而另眼相待,羅成又輕輕嘆了口氣,強笑著回應,「好,羅某早就聽聞程將軍屯田安民,乃平恩百姓的萬家生佛。今日難得有機會,就從將軍這裏偷上幾招!」
「杜當家,她也來了!」老漢一高興,眼神里立刻有了溫暖。「我說今天早晨聽見喜鵲叫呢,沒想到咱們這小屯子,居然來了兩波貴客。小兒子,趕緊騎馬去咱們劉家屯,拖一隻肥羊過來。再把你娘蒸的糕餅裝半袋子,還有你阿爺去年冬天晾的野味,趕緊著,別耽誤功夫!」
說罷,也不擔心驚擾了百姓,自己策動坐騎,先奔屯子里去了。羅成策馬緊隨其後,一路上驚起犬吠陣陣。但扛著家什在地裏面忙活的百姓們卻不怎麼害怕,只是快速將頭抬起來向程名振等人掃了一眼,然後就繼續忙活自己的生計去了。
程名振沒想到自己一句玩笑話觸動了對方心中痛處,趕緊顧左右而言他,「勝敗乃兵家常事,羅公子不必太自責了。何況你輸給的又是李仲堅?走,咱們到屯子裡邊轉轉,說不定能討些熱水喝!」
這般景象,反倒不如剛才的荒山野嶺。程名振看得凄涼,不由自主地就閉上了嘴巴。羅成經歷的殺戮場面多,心態並不那麼容易受到外界風物影響。依舊饒有興趣地一邊走,一邊觀望,彷彿從沒見過如此凄艷的早春般。
程名振順著他的目光方向一看,立刻笑著介紹道:「那裡是今年劃定的屯田點兒,房子都是臨時伐木所建,搭的時候木料還沒有干透,所以春天一來,就在向陽牆壁上長出了小樹枝!」
「哈哈,程某也是如此。只不過眼下有比打仗更要緊的事情做……」程名振哈哈大笑,接過羅成的話頭說道。
不多時,隊伍走出山林,在伍天錫的帶領下找到已經看不出模樣的官道,緩緩而行。沿途很少見到人跡,即便偶爾看到一兩個村落,也都早已廢棄了,沒有半點兒煙火氣從村落中飄出來。倒是大大小小的野狼、野狗成群結隊,聽到密集的馬蹄聲也不害怕,反而小跑著在隊伍側後方尾隨,試圖親眼目睹人類之間的一次自相殘殺,從而飽飽地吃上一頓屍體。
「行了!我又沒穿官服,他們怎可能認出我來!」程名振再度笑著打斷,「您老這裏還好吧,春播的事情安排完了么?」
「想必是武都尉在校場上悶得久了,也希望出來活動活動筋骨。」羅成想了想,也笑著說道。「其實咱們這些做武將的,最怕過的就是沒仗可打的日子。前些時候,羅某于窮途末路中被竇小姐所救,本想著隱姓埋名在山谷中養上一輩子傷,從此再不見天下英雄。誰料才養了不到兩個月,自己就覺得髀肉漸生,渾身上下無一處不痒痒……」
這個屯子的里正是個乾瘦的老頭,帶著數名同樣乾瘦的少年,正在木屋前對著一塊石板指指點點。聽到奔行而來的馬蹄聲,三人同時抬頭,然後吃了一驚,同時抱攏雙拳,深深地躬下腰去,「參見郡守大人!」
「唉,小老兒這,這就命人去。您,您稍等片刻!」挨了呵斥,里正反而覺得心裏受用。笑呵呵地轉過身去,命令自家子侄去點火燒茶。一邊張羅,他還不忘了一邊抱怨,「這些沒眼珠的玩意兒,居然連郡守大人都認不出來。一個個就顧家裡那兩畝三分地,也不看看,地是誰分給你們的!」
在進入這個屯田點之前,他沒有想在羅成面前表現什麼。對方是幽州少帥,他是竇建德麾下的高官,彼此之間交往越少越安全。但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但進了這個屯子后,他便有意無意地想將洺州軍所做的事情在人前展現。就像兩隻互不服氣的孔雀,只要可能,便會相互展露出自己最漂亮的羽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