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國功賊》第四卷 如夢令

第二百八十五章 飄絮(五 下)

第四卷 如夢令

第二百八十五章 飄絮(五 下)

「馬背上的巾幗英雄,理當如此。若是個個都如扶風弱柳,還讓不讓男人活了!」羅成咧了下嘴邊,苦笑著回應。也不知是在說杜鵑還是竇紅線。
「單憑程兄!」
「我跟程兄兩個投緣,就像杜鵑和你!」羅成笑著解釋,眼神剎那間已經不像原來那般冷漠和空蕩,而是重新煥發出了生命的溫暖。
「程兄別誤解,我不是譏笑與你。亂世之中,還能像程兄這般知道進退的,恐怕寥寥無幾。」羅成怕引起誤會,趕緊又出言補充。「多少豪傑因為一絲執念掉了腦袋,到頭來還怪造化弄人,卻不想想自己有沒有問鼎逐鹿的本錢呢!哪如程兄,退守一方,笑看外邊風雲……」
「開始時一個多月,紅線從沒跟我提起過他是竇建德的妹妹!」又尷尬地向前走了一會兒,羅成主動挑起話頭。
「也是,幽州和這裏之間那頭老虎,恐怕才是竇王爺眼下最擔心的!」程名振想了想,點頭承認。
「想得美!」程名振向地上啐了口吐沫,笑著罵道,「信不信我現在就把你綁了,送竇王爺那請功!」
「雖然出身綠林,她的心思卻始終純凈如冰!」程名振皺了下眉頭,低聲回應。雖然他不想促成這門婚事,心裏卻時時刻刻維護著綠林人的尊嚴。
杜鵑恰恰拍馬追來,見到兩個大男人談笑風生,而一個小姑娘在旁邊垂泫欲涕,忍不住憤憤地抱打不平,「你們倆個幹什麼呢?紅線怎麼惹到你們了!」
這話怎麼說?程名振依舊沒有問出聲音,但看向羅成的眼神還是流露出了幾分不解。這公子哥長相、武藝都沒得挑,說話卻前言不搭后語。一口氣講了這麼多廢話,到底對竇紅線有沒有情意,卻是根本都沒解釋清楚。
「我們沒幹什麼啊!」兩個大男人異口同聲地喊冤。剛才二人談得高興,還真沒注意到其他人的感受。
見羅成說得如此直白,程名振也不對竇紅線隱瞞,想了想,笑著解釋。「羅公子有朝一日,想必還會回幽州的。而我有朝一日,也可能重新披起鎧甲。若是不小心遇上了,就先論公事,再論私下交情。如果這輩子不會獵於野,則時時刻刻都是好朋友!
風雪中,他準備長眠于誰也找不到的荒野,徹底忘卻一切屈辱。但竇紅線恰恰在這個時候出現,並好心救了他,帶他去山中療傷。羅成知道自己的病無葯可治,但不忍心令對方失望,所以任由紅線擺布。直到今天,跟程名振交談時,他才豁然發現,原來自己的心居然還活著,並且活得那樣不甘。
程名振受了他一拜,然後還了個半揖,「按相貌,我肯定比你大。所以,就叫你一生羅兄弟,如何?」
「她是個難得一見的好女子!」得不到回應的羅成繼續幽幽嘆氣,「羅某不敢說閱人無數,但也見過很多出身不同的女人。像她這樣既落落大方,又知冷知暖的女子卻是平生第一次遇到。羅某從風雪中醒來第一眼看到她,就知道這輩子欠定了她!」
「實話實說而,朋友之間,難道不該坦誠相見么?」幾句題外話扯開了,羅成臉上又慢慢恢復了原來那幅平靜的模樣。
坐在馬上,四周的天氣乍暖還寒,羅成卻是大汗淋漓。沉吟了不知道多久,他忽然在馬鞍上躬下身去,抱拳相拜,「今日得遇程兄,乃羅某三生之幸。」
『對,你幽州早就背叛了朝廷,算起來,我這邊好歹沒吃過朝廷俸祿。』程名振心中暗道,臉上的表情又慢慢恢復了柔和。但他還是不想參与進羅成和竇紅線之間,因為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說。如果讓他來做主的話,他寧願紅線的未婚夫婿是王伏寶而不是羅成。第一,竇紅線與王伏寶早有婚約在先,不該背信棄義。第二,王伏寶身後沒那麼複雜的背景,紅線嫁過去可以踏踏實實地過日子。可如果竇紅線嫁給羅成的話,首先這門親事會不會受到羅藝和竇建德的反對就很難保證,其次,即便二人結成連理,也將是長樂王與幽州大總管之間的政治紐帶,絕對不會給二人帶來任何幸福。
「是羅某高攀程兄!」羅成從馬鞍上直起腰來,苦笑著搖頭,「程兄今日敬羅某,是因為羅某的家世。而羅某今日敬程兄,卻是因為程兄的本領和成就!若是……」
過了好一會兒,程名振才訕訕地說道:「拙荊脾氣實在是差了點兒,羅公子千萬別往心裏去!」
「可羅某畢竟是幽州大總管之子,這個事實無法更改!」衝著程名振咧了一下嘴,羅成的笑容越來越苦,「這幾個月來,每每想到此事,我心裏就無法安寧。想跟紅線提起,又怕看著她的眼睛。不料到今天,卻在無意間將這層窗紙給捅破了!」
二人哈哈大笑,心情都是格外舒暢。恰恰竇紅線丟下杜鵑趕上來,見兩個突然笑得如此愉快,眨巴著一雙水靈靈的眼睛問道:「笑什麼呢,你們,有什麼好笑的!」
「兩個大男人欺負一個小女孩,有意思不?」杜鵑怕竇紅線出事,拋下一句抱怨的話,急急地追了下去。剩下羅成和程名振二人,一個不知道該如何解釋,另一個不知道如何安慰,只能默默地在馬背上大眼兒瞪小眼兒。
「嗯,這個主意不錯!」程名振跟羅成異口同聲地肯定,但相視而笑,又先後說道:「我們兩個啊,呵呵,就不拾人牙慧了吧!」
「沒有!」羅成輕輕搖了搖頭,然後咧著嘴回應,「走吧,到你那休息幾天,我慢慢再跟你說。」
在拚死血戰的博陵將士面前,那些破綻全都不能再被稱為破綻。羅成指揮著幽州才俊撲上去,卻無法將破綻死死咬住。李仲堅不停地在調整部署,每一步都被羅成看得清清楚楚。但博陵軍的變化之快,卻讓他跟不上節拍,只能演睜睜地看著失敗向自己頭上壓過來,卻無力躲藏。直到最後,羅成清醒地明白自己是如何隻身殺出重圍的。是李仲堅故意放了他,以求給幽州王羅藝一個體面退兵的理由,雙方不必再拼得魚死網破。也恰恰是因為明白自己獨自逃生的緣由,羅成突出重圍后沒有北上回家,而是孤獨地沿著官道向南,毫無目的地向南,再向南。
「既然如此,羅成見過程兄!」羅成再度拱手施禮。
「呵呵,還真讓羅兄弟說中了,我這人小富即安。」程名振聳聳肩,故意將話題岔到別處。既然羅成不打算迎娶竇紅線,他更不用跟著瞎摻和了。男女之情他本來就懵懵懂懂,況且無論對於他,王伏寶還是竇家軍,羅成的主動退出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曾經令突厥人聞風喪膽的虎賁鐵騎,再加上數萬與自己一樣年青的幽州精銳,挾雷霆萬鈞之勢而來,最後卻落了個鎩羽而歸的下場。論臨戰經驗,博陵軍根本跟幽州虎賁不在同一個檔次上。論鎧甲裝備,天下沒有任何隊伍能與幽州虎賁比肩。論個人勇武,留守博陵的都是老弱病殘,而幽州將士卻風華正茂。論指揮者才能,李仲堅的部署並非無懈可擊,就在決戰當天,羅成都曾經看到無數破綻,只可惜沒一個機會他能把握住。
他之所以明知道羅成的身份,還敢於將對方往平恩領,主要就是因為這個道理。對於眼下的竇家軍來說,幽州虎賁的威脅遠沒有近在咫尺的博陵精甲來得嚴重。李仲堅不但是朝廷的大將軍,還是太原李淵的女婿,如果他想向前兩方之中任何一方示好,竇家軍無疑是最佳的送禮之選。
「我還巴不得兵不血刃呢!」知道程名振是在跟自己開玩笑,羅成嘻嘻哈哈地回應。「這片地盤花了老兄你那麼多心血,打爛了還真可惜。不如乖乖交給我,省得百姓受苦!」
「走吧,羅兄弟,上我家喝酒去!」程名振大笑,指點著前方空蕩蕩的大路相邀。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程名振絕對不會相信剛才為情所困的是同一個人。在心裏對眼前這位公子哥的評價忍不住又提高了一些,用馬鞭在空中虛劈了一記,笑著說道,「如果坦誠相見的話,你就應該告訴我,你幽州虎賁下次南進是什麼時候,走哪條路,也讓我好提前有個準備。要不然你羅兄弟一來,當哥哥的我連支撐一下的力氣都沒有就落荒而逃,你臉上也未必見得光彩!」
「我們兩個的身份,不宜結拜為兄弟。但我們兩個,卻可以做好兄弟!」羅成憐惜地看了她一眼,坦然相告。
「那樣,只會害了紅線!」羅成笑了笑,輕輕搖頭。「你根本不了解家父。呵呵,估計以你棄武從文,不進反退的性子,也未必十分了解竇建德。還是算了,欠多少也是欠。如果如果日後她真的要羅某償還的話,羅某除了以命相謝外,也就別無選擇了!」
「羅兄弟,咱們不說這些行么?就當咱背後都沒這些東西,兩個在外遊盪的旅人遇到了,彼此看著順眼,便相交為友,如何?」
「那你可就裡外不是人了。」羅成笑呵呵地搖頭,「以竇王爺如今的實力,肯定不願意跟幽州結仇。你把我送過去,他自然會待若上賓,然後派人護送我回家。」
竇紅線非常明顯地看到了羅成身上的變化,可以說,幾個月來她為羅成熬了無數好葯,從來沒有一副葯如程名振今天的出現效果好。笑呵呵地跟著傻樂了片刻,她忽然靈由心至,歪著頭建議道:「我記得當日程大哥跟王大哥投緣,便拜了把子。今天既然羅大哥與程大哥也投緣,何不也結為異性兄弟!」
「羅公子言重了!」程名振本想推謝,猛然想到羅成身後的背景也許將來還有自己需要藉助的地方,笑了笑,低聲道:「今日你我一見如故,如果羅公子不嫌程某高攀的話,交個朋友就是了。何必那麼客氣?」
聽聞有人替自己說話,竇紅線愈發覺得委屈。忍不住鼻子一酸,眼淚噼里啪啦地流了下來。她不願意被人看笑話,雙腿夾緊坐騎,風一般向前竄去,霎那間,把所有人後悔與迷惑都拋在了腦後。
程名振,這個麾下只有幾千人,卻讓河北豪傑無可奈何,官軍頭大如斗的「惡賊」憑什麼在夾縫中能生存下來?憑什麼打敗一個又一個看似比他強大得多的對手?原因其實很簡單,跟幽州軍鎩羽而歸的道理一樣簡單。「守天下,守險不如守德!」古人的話早就說得清清楚楚。平恩各地的流民都欠著程名振的人情,都把這裏當做了自己最後的避難所,如此,千軍萬馬殺來,如果只是匆匆掃過,又怎可能撼動洺州軍的根基。而數年內只有百姓逃入,從沒百姓逃離的博陵六郡更是如此,那是當地百姓眼中最後的樂土,無論誰膽敢奪走,都始必引發壯士之怒。
其次,程名振千方百計把羅成往自己家裡領還有另外一重考慮。在他認識的人當中,對方是唯一一個跟博陵精甲交過手,並活下來的將領。無論敗得有多慘,其對博陵軍,對李仲堅的認識和經驗,都可以為洺州營提供借鑒。
「程大哥不問,我也會跟你說。」羅成慘然一笑,滿眼凄涼,「其實自從打了敗仗后,我每天想的,就是如何把這筆債討回來。你的地盤正擋在博陵六郡的馬前,為人為己,我都該跟你把李仲堅的真正實力告訴你!」
「會獵於野,什麼叫會獵於野!」竇紅線還是不太明白,皺著眉頭琢磨。猛然間,她看懂了程名振與羅成二人的笑容,愣了一下,目光中登時浮起一重陰雲。
程名振剛才只是想旁敲側擊地試探一下羅成對博陵軍的感覺,卻沒想到引起對方這麼大的反應。趕緊帶住坐騎,大聲問道,「兄弟怎麼了?不舒服么?」
「兄弟別見怪,對於北邊那位,我心裏一直不踏實!」知道對方早晚能看出自己剛才的用意來,程名振索性坦然承認。
「對啊,君子相交,貴在於心,又何必拘泥於形式?」
「恐怕,擔心也沒用!」聽人提到自己最想忘掉的那個人,羅成猛然帶住了坐騎,慢慢地嘆口氣。
「我不是那個意思!」羅成突然變得也非常敏感,提高了聲音解釋。「家父早就不受朝廷約束,在我眼裡,你程將軍跟我也差不多。」
程名振聽得身上直起雞皮疙瘩,趕緊出言打斷,「得,兄弟這張嘴無論誇起來來,還是損起人來,都跟你的身手有的一拼!」
竇紅線聽了半天沒聽明白,眨了幾下眼睛,笑著問道:「你們倆怎麼都掉起書包來了,比誰讀的書多麼?還是不想讓我知道你們說的什麼意思?」
「其實,其實也沒那麼複雜!」程名振聽得自己嘴裏也開始發苦,忍不住又改了主意,笑著開解。「說不定這件婚事,還能促成兩家聯手!」
程名振輕輕地嘆了口氣,又閉上了嘴巴。從竇紅線看向羅成的眼神上,他早就察覺出女孩子對羅成用情頗深。然而羅成對竇紅線到底如何,他卻始終看不出端倪。可能很尊敬、也許還帶著一點點縱容和畏懼,但唯一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和自己當日對杜鵑的感覺大不相同。其中的差別,足比漳水河秋汛時還要寬闊。
「為什麼?」羅成聽見自己在問,嘴巴卻分明沒有張開。自從兵敗那天起,他無時無刻不想知道答案,如今答案就擺在眼前了,他卻無法讓自己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