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國功賊》第四卷 如夢令

第二百九十二章 飄絮(八 上)

第四卷 如夢令

第二百九十二章 飄絮(八 上)

當了長樂王的哥哥,不再是當山賊的哥哥。當山賊的哥哥可以縱容自己為所欲為,而當了長樂王的哥哥,卻必須不惜一切代價繼續向上。
「那你這輩子總得嫁人吧,爺娘在天之靈一直看著呢,你總得讓我跟他們有個交代吧!」竇建德胸口起伏不止,喘息著追問。
唯獨程名振,足夠聰明,也足夠有涵養。中招后能迅速感悟,感悟后又能隱忍不發,讓人享受更多的樂趣。
眼下被竇建德逼迫得緊,心裏更加糊塗,對王伏寶的厭惡也油然而生。「我不嫁給王伏寶!」她在哥哥的注視下後退幾步,卻無處可逃。「你手下那些人,我一個不嫁!」
竇紅線本是來興師問罪的,如果哥哥因為收留過自己和羅成而難為程名振的話,她就豁出去兄妹情分不顧,也要替洺州營討個公道。誰料跟程名振擦肩而過時,居然發現對方臉上好像並沒沮喪之意,再看看橫眉冷對自己的哥哥,頭頂上的氣焰立刻弱了下來。
他不想跟自己的唯一的妹妹直接起衝突,失去人世間僅剩的幾分親情。他亦不想當眾掃了程名振的顏面,使得本來就不安穩的洺州營更加離心。他更不想因為竇紅線的婚事而失去王伏寶、曹旦等一干老兄弟的支持,影響自己的雄圖霸業。所以,他提前送了一封措辭嚴厲的信給竇紅線,擺出一幅要綁羅成為質的姿態。
類似的感覺在王伏寶、楊公卿、曹旦等身上根本找不到,這幾個傢伙雖然驍勇善戰,本質上卻還屬於粗人,耍弄他們根本無需費太多力氣。耍弄過後自己不加解釋,他們亦不曉得上當。反而笑呵呵地甘之如飴。
「你胡說!」竇紅線承受不住如此冤枉,眼淚一下子就流了出來,「我沒有?我,我什麼時候做過?你想埋汰我,也不能這麼不講理,啊……」
「謝主公指點!」程名振先是一愣,然後明白竇建德實在教導自己,拱手道謝。
還沒等程名振再說聲謝謝,大堂外突然響起幾聲喧嘩,緊跟著就是一串急促的腳步聲。「想必是紅線來了,你先下去找人去送信。讓親兵吃飯之前別再放任何人進來,我得跟她單獨聊幾句!」竇建德迅速將程名振推開,整頓衣服,板起面孔。
轉瞬,他又變成了另外一番模樣。危襟正坐,眼神冰冷,面容上余怒未消。
「我怎麼了!」竇建德看了妹妹一眼,沉著臉問。「要不是因為你胡鬧,我用大老遠跑到平恩來么?從平原到清河,每天有多少事情等著我去處理?你就不知道讓我省點兒心?就算你不替我想,也替自己想想。那虎賁大將軍的家門,豈是我等草民高攀得上的?」
他就像一隻裝作水晶瓶里的魚,無論如何蹦跳,都被看得清清楚楚。只要對方一高興,就可以將他撈出來,大切八塊,燉炙膾燒,隨心所欲!
猛然間,程名振眼前閃起一道電火,把所有秘密照得通亮。
程名振臉上依舊堆滿了微笑,隱隱地卻覺得整個面頰都開始酸疼。被挫敗的感覺是如此強烈,以至於他都不願再抬頭去看竇建德的眼睛。
「你!」竇建德沒想到妹妹依舊沒有心服,雙眼登時冒出一道寒光。強忍著心頭怒火,他沉聲道:「我怎敢命令你!我何時給你下過命令來?你不嫁伏寶,好,好!隨你,免得你說我拿你拉攏下屬。除了伏寶,你說你想嫁誰,當哥哥替你操辦便是。但你也別再想著羅成,除非你忍心讓竇家軍全死在虎賁鐵騎的刀下,否則,做夢都不要再想!」
「我……」竇紅線被喝得一愣,心中愈發感覺氣餒。垂下眼皮,弱弱地回應,「我有什麼不敢見來你的。我又沒做什麼對不起你的事情!」
竇建德根本沒打算留下羅成。
「胡說,程名振有婆娘!」竇建德一拳捶在柱子上,震得房頂瑟瑟土落。「你跟杜鵑是好姐妹,你怎能搶別人的丈夫!」
「羅成的事情,伏寶還不知道。以他對你的情義,想必知道后也不會在乎。我讓他回老家修祠堂了,幾個月內完不了工。過幾天你也回去,一則……」心情稍為平靜后,竇建德小心地安排。這都是為了妹妹好,他知道自己沒有私心。伏寶是個知道冷暖的人,至少,他日後不會跟自己兵戎相見。
「誰說我要搶了?」竇紅線嘴角帶著快意地冷笑,像是嘲弄,又像是在報復,「哥哥不是一直誇程名振是文武雙全的人才么?哥哥不是一直擔心留不住他么?哥哥不是說,男子漢大丈夫,三妻四妾不為多麼?我甘願嫁給程名振做小,你豈不是一舉兩得?」
「沒話說了吧?」見把妹妹逼成了這幅模樣,竇建德覺得自己做得已經差不多了。聲音略微放緩了些,嘆息著道:「你也老大不小了!不該做的夢,還是別做了吧。人都有想入非非的時候,但睜開眼睛,第一件事還是如何好好活著!」
「別那麼客氣!」竇建德伸出手來,壓下程名振抱起的雙拳。「你這孩子,什麼都好,就是為人處事過於執著。其實在這亂世當中,哪可能事事都十全十美。做時能不違本心,過後能不後悔,也就行了。瞻前顧後,反而事事都做不順!」
「你終於有膽子來見我了!」竇建德掃了妹妹一眼,劈頭蓋臉地呵斥。
竇紅線聞聽,心裡頭又怒又寒,上前半步,指著哥哥的鼻子問道:「你,你說這話有意思么?想拿我立威你就下令,我又不是擔當不起!」
竇建德卻不管程名振肚子里是如何滋味。兀自拈著青梅,細細品味。他喜歡看程明哲這種手足無措的模樣,越看越覺得有成就感。
竇紅線躲躲閃閃,卻始終擺不脫哥哥那咄咄逼人的目光。猛然間把牙一咬,厲聲回應,「那好,我嫁,我要嫁給程名振!你去安排吧。除了他,別無第二人選!」
「可你是我竇建德的妹妹!」竇建德的聲音陡然又高了起來,隱隱透著威嚴與自傲。「這一點誰也改變不了。日後爭起河北來,羅藝、李仲堅跟我,三人之中必然只能剩下一個!你不管我這當哥哥的閑事,別人就不會拿你當竇建德的妹妹么?好像不可能吧!你逃得再遠,早晚也有面對的那一天!」
「哼哼!」竇建德繼續冷笑,臉上的表情愈發猙獰,「你沒有么?那我問你,如果羅藝向他兒子要咱們這邊的山川形勢,軍情民情,你能保證羅成不給么?我再問你,一旦幽州鐵騎南下,你是幫著未來的婆家殺哥哥呢,還是幫著哥哥對付婆家?回答不出來,是吧?那我退一步,再再問你,如果日後兩軍對上,你是希望羅成把伏寶給捅了呢,還是希望伏寶一刀劈了那姓羅的?!」
問鼎逐鹿,乃古今英雄之夢。至於夢裡夢外死掉多少人,拋卻多少骨肉親情,都可以忽略不計。
一連串的提問,如同滾雷般砸向竇紅線。把竇紅線逼得止住悲聲,連連後退。類似的問題她不是沒想過,但小姑娘家總覺得問題距離自己很遠,無需要立刻想出答案。猛然被竇建德逼著正視現實,才發現原來答案都在明擺著,只是自己先前一味地想逃避而已。
誰料竇紅線卻不理解這番苦心,本來已經被說得低頭不語,聽見哥哥提起自己的婚事安排,立刻又抬起頭來,瞪圓淚眼,「王爺是給我下命令么?民女如果不尊旨呢,王爺準備怎麼辦?」
在玩弄權謀方面,他跟竇建德之間的差距,何止十萬八千里?自從相遇以來,對方每每動一動手指頭,都讓他用盡渾身解數都難以完全化解,更甭說找到機會反擊!
「是啊,你很對得起我。算起來,寶兒的命還是你這當姑姑的救的。這麼多年了,我一直沒跟你說聲謝謝,想必你心裏也不太高興!」竇建德看看程名振已經去遠,親兵們都在遠離大門口的位置上站著,將聲音提高了幾分,冷笑著道。
說到這兒,他的聲音也顫抖了,提起衣袖去抹眼角。竇紅線見此,覺得又是委屈,又是無奈。想問問哥哥能不能有更多的路可選,話到嘴邊,看看哥哥的紫袍金冠,又悄悄地把話咽回了肚子。
竇建德對最後這幾句話非常讚賞,按了按程名振的肩膀,以長輩的口吻誇讚道:「這就對了么?朋友之間不可相害。但在不讓其受損的情況下給自己謀取好處,又何樂而不為也?」
這的確是事實,雖然聽起來冷硬如冰。竇紅線無法辯駁,雙眼裡湧出一片凄楚。竇建德看得心軟,收起怒容,嘆息著道:「我就你這一個妹妹,再怎麼著,也不能害你。更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你往火坑裡跳。你如果跟了羅成,早晚有被羅藝當做人質的那一天。反過頭來,即便我現在答允了你們,日後被逼到節骨眼處,也不能保證會不會把刀按在你夫婿的脖頸上。與其日後讓你生不如死,還不如現在就讓你哭一場,免得到頭來,咱們兄妹生離死別!」
他早就料定了,以竇紅線的脾氣,肯定不會讓心上人成為階下囚。他亦早就料定,程名振不會將好朋友獻為晉身之階。他更料定了,羅成如果不想成為程名振和竇紅線的負累,亦不願面對自己,唯一的選擇便是隻身遁走。
屋子內一片沉靜,賓主之間誰也不說話,連空氣都透著詭秘的味道。
「不想就不想!」竇紅線已經被逼到了絕路上,退無可退。她對王伏寶本來沒什麼惡感,只是看多了綠林豪傑對妻子呼來喝去,拿妻子不當人看的驕橫,沒把握王伏寶日後不同樣對待自己而已。卻沒想想豪傑們的妻子十有八九是搶來的,跟自己有什麼不同。
「是啊,你擔當得起。很擔當得起!」竇建德用眼皮夾了她一下,繼續沉聲冷笑。「你竇女俠本事厲害啊,能在我眼皮底下佔山為王。還替幽州羅藝養了一支奇兵!
「我沒想高攀!」竇紅線臉色越來越白,嘴唇一片青烏,「你們爭你們的天下,我過我的開心日子!羅成如果嫌棄我,自然會跟我說。羅家的門如果不能進,我自己找個地方生火做飯去,也不至於活活餓死!」
類似的感覺在宋正本、孔德紹等一干文官身上也找不到,那幫傢伙個個都自命清高,一旦發覺被人戲弄了,立刻眼冒怒火,頭現青筋。到頭來自己不主動認錯,根本不可能再有好臉色看。
程名振想了想,覺得竇建德的話很有道理。便安安心心地落下筆去,先跟謝映登套了幾句交情,然後把竇建德的意思如實轉告。在信末了,他還沒忘了對徐、謝等人的際遇深表同情,並且勸說對方既然已經知道了李密性如虎狼,不如早做打算,據地自立也好,前來投奔竇家軍也罷,自己一定給予鼎力支持。
而只要羅成一走,他面臨的種種問題便迎刃而解。
「無妨,眼下謝映登就跟在徐茂公身邊。李密跟他合不來,用張亮頂替了他瓦崗軍哨探總管的職位!」竇建德擺擺手,笑著說道。「你直接寫信給他,讓他勸說徐茂公亦可。合作對雙方都有好處,孤相信以徐茂公的眼光,不會連這一點都看不出來!」
竇建德根本沒打算為難羅成!
貓捉老鼠的遊戲最後被親兵們的腳步聲打斷,程名振要的筆墨被送來了,君臣二人只好暫且各自放下心事,處理公務。
「臣,臣,臣其實跟徐茂公只有過書信往來,比較熟悉的是謝映登!」程名振提起毛筆,又慢慢放下,低聲向竇建德解釋。
一封信,只用了薄薄的一封信。竇建德就解決了所有難題。其對人性的把握,居然精準如斯!
「你!」竇紅線抹了一把淚,瞪著通紅的雙眼看向哥哥。她發現身穿紫袍的哥哥看起來是那樣的陌生,好像自己從來未曾見過。憑心而論,哥哥的話都沒錯,句句都說到了點子上。可這句句都正確的話,卻讓人渾身上下都開始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