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國功賊》第四卷 如夢令

第二百九十四章 浮沉(一 上)

第四卷 如夢令

第二百九十四章 浮沉(一 上)

「願供王駕千歲驅策!」眾賢達、名士紛紛躬身,齊聲說道。到了此刻,他們終於相信,竇建德具備爭奪天下的資格。自己雖然是被強行徵辟而來,但追隨對方,日後水漲船高,掛印封侯,登台拜相,未必只是南柯一夢!至於虛位以待聖人,那只是一句客套話而已。屆時縱使竇建德捨得放下,大夥豈會聽之任之?
「願向程郡守求教!」眾人這才都有了台階下,直其腰身,拱著手說道。
正驚愕間,郝孟正已經帶頭走上前來,先是整頓衣冠,深施一禮,然後朗聲請求:「郝某不才,請程郡守指點屯田料民之策?」
「原來竇王爺先前那些粗鄙行徑都是裝出來的!」段清看了看雄闊海,暗自感慨。
沒等程名振從驚詫中緩過神,眾賢達、名士紛紛圍攏到他身邊,躬身求教。把個少年人窘得面紅過耳,嘴唇嚅囁了好一會兒,才低聲回應道:「別,別,諸君學識遠在程某之上,程某豈敢託大。屯田之策,我已經都寫在了給王爺的條陳上。諸君向王爺索之一觀,便可一目了然!」
看到大夥滿臉驚詫的模樣,竇建德聳了聳肩膀,繼續說道:「諸公瞧不起我竇建德,覺得我老竇粗鄙,那沒關係。可河北大地遍野哀鴻,諸公可曾聞之?若各地繼續紛亂下去,覆巢之下,諸公可得獨善其身其家乎?」
早就被嚇傻了的農夫聞聽此言,趕緊跌跌撞撞地衝過來,一邊替竇建德拍打身上的泥土,一邊哭喊道:「折殺我了,折殺我了。竇王爺,您的大恩,可叫我怎麼還啊!」
「原來竇王爺見粗人說粗話,見精細人說精細話!」雄闊海掃了一眼程名振,目光中充滿了狐疑。
「楊某不才,願執弟子禮!」楊德清也走到程名振面前,長揖及地。
眾人哈哈大笑,先前的隔閡與猜疑一掃而空。彼此間都覺得對方心胸氣度過人,值得自己一交。竇建德的受益最大,心情也最為高興,馬鞭向前指了指,笑著建議:「大夥先別光顧著客氣,還有十幾個屯子沒走呢。咱們邊走邊學,邊學邊用。定然能早日讓各地恢復往日繁榮。屆時無論聖人出自何方,我等前去投之,其焉能不倒履相迎?」
「我等……」眾賢達名士看看年齡頂多二十上下的程名振,眉頭緊皺,滿臉苦澀。徒有虛名,胸襟氣度還比不上竇建德一個草莽英雄,已經讓大夥夠慚愧的了。如果還要向程名振這小娃娃求教,豈不是讓人把臉都丟到了爪哇國去?
「我懂了,非不能,而是不為也?」竇建德哈哈大笑,又引了一句孟子的名言。
「這……」眾賢達沒想到素來粗豪的竇建德嘴裏居然能說出如此禮義周全,條理分明的話來,錯愕之下,愈發無言回應。
說著話,他還有意無意向隨行的官吏們身上瞟。看得眾位官吏老大不自在,一個個低著頭,扭著身子,目光始終不敢跟他正面相對。
「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擇其善者從之,擇其不善者而改之!」竇建德笑著出言打斷,引經據典,滿口斯文,「諸公既然以治國平天下為己志,何不擇先達者而從之?程郡守屯田三載有餘,所作所為皆已經形成定製。以諸公之才,學之有何難也?」
他出言必及孔孟,聽在身邊的文官耳朵里,只是令後者愈發佩服。聽在程名振等洺州營弟兄耳朵中,卻是另有一番滋味。
「願與諸位切磋!若有不妥,還請諸位不吝教之!」程名振拱手還禮,客客氣氣地回應。
竇建德的車駕于平恩縣總共停留了二十余日,在此期間,他將日常政務全都丟給宋正本、孔德紹和凌敬三個處理,自己只管帶著新「徵辟」來的一干賢達、名士們巡視附近的各個屯田點,監督春耕的落實情況。
小吏和官員們拗不過他,只好站在田埂邊注目為禮。竇建德接連耪了四五根壟,累得滿頭大汗,才大笑著放下鋤頭,捶打著自己的后腰說道:「不行了,不行了。真的不行了。想當年,我自己一天就能耪三畝地,周圍大小夥子全不是對手。這是誰家的地?讓地主過來看看,我老竇的活還過得去不?」
竇建德要的就是這個效果,笑著看了大夥一眼,抿著嘴道:「僅河北么?天下如何?爾等之心如何?」
「王爺之言有理!」文官當中,一個名叫郝孟正的儒生低聲響應。「孟子曰,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是故得乎丘民而為天子,得乎天子為諸侯,得乎諸侯為大夫。今日見王之言行,可謂得民。河北之地自此安矣!」
「好一句非不能也?」程名振望向竇建德,心中亦是波濤洶湧。經過這麼長時間接觸,他終於弄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竇建德有千種面孔,對上任何人,無論對方是綠林大豪還是飽學儒士,他都能在最短時間拿出與對方最接近的那幅面孔來。至於到底哪一幅面孔是真實的,恐怕除了竇王爺本人,任誰也說不清楚!
如今所有秘密都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下,叫眾人如何不尷尬。好在楊德清見機得快,乾笑兩聲,湊上前替大夥解釋道:「王爺這樣說,可是冤枉臣等了。臣等書讀得雖然多,卻沒有什麼治政經驗。不像程將軍,從無到有,一點點把平恩各縣的屯田點兒建立起來!」
「原來竇王爺學問這麼高?」伍天錫看看王飛、段清等,心中暗道。
「哎!哎!」田地的主人抹著眼淚答應。周圍農夫,小吏們也都感動得兩眼通紅,打心眼裡認同這位知道百姓艱難的竇王爺。跟著竇建德四下巡視的官員、賢達、名士們雖然覺得竇建德的行為有失王者之風,卻明白經此一番做作,竇建德勤政愛民的好名聲算是徹底落實。日後傳揚出去,必將成為其問鼎逐鹿的本錢,因此一個個暗暗點頭,看向竇建德的目光不覺又多出了幾分崇敬。
「好了,好了,他臉皮嫩,你等就別折騰他了!」竇建德瞬間又恢復成了綠林大豪模樣,笑著替程名振解圍。「你等肯用心就好。條陳我已經派人謄抄了數份,就放在隨身行囊中。今晚就可以分發給諸位。具體那條妥當,哪條不妥當,你等盡可指出來,與程郡守互相促進。至於弟子之禮,就算了吧!他那麼年青,收一堆比自己大十幾,二十幾歲的弟子,不是折壽么?」
「什麼恩不恩的。你日後繳糧納賦,還不是便宜老竇我?」竇建德伸手扯起被感動得熱淚滾滾的農夫,拍打著對方的肩膀叮囑。「好好乾,有我老竇在一天,這片地就永遠是你的。原來是朝廷缺德,老天爺不給人活路。但現在不同了。這片地上,我老竇說得算了。從這往後,吃干吃稀,可就全靠你自己的本事了!」
「什麼是寶貝?」回到隊伍當中后,竇建德的話愈發顯得語重心長,「金山銀山,不如百姓嘴裏一個『謝』字。咱中原百姓最知道冷暖,只要你真心替他們做事,哪怕是一點點微不足道的小事,能回報你時,他都恨不得把全部家當都拿出來。反過來,如果你拿他們不當人看,也甭指望他們拿你當人看。一旦有難,丟命失江山的是你,關他們屁事!」
聽完這幾句質問,眾賢達名士們的臉皮再厚,也被燒得紅里透黑了。他們先前之所以恃才傲物,動輒對竇建德等人冷嘲熱諷。一則是瞧不起竇建德的草莽出身,因為此子縱使一時得勢,終究難成大器。二來也是自重身價,覺得離開讀書人和士族,竇建德根本無法治理好河北南部各郡。卻沒料到竇建德麾下還有程名振這種人才在,無需任何人幫助照樣將地方治理得欣欣向榮,隱隱已現開國氣象。更沒料到竇建德早就瞧破了大夥的心思,只是一直大度忍讓,不肯戳破那層窗紗罷了。
終於用事實打了擊了對方的囂張氣焰,竇建德大為得意。偶爾向道路旁一瞥,看到當地屯田官員正帶著一群農夫站在路邊向自己躬身施禮,便甩掉蟒袍,大步走過去,將農夫們一個個攙扶起來,順手奪下一把鋤頭,親自下田耪地。把個地方小吏唬得滿頭是汗,追在身後連連謝罪。竇建德推了他一把,笑著說道:「閃開點兒,小心別踩了苗!我老竇天天號令大夥屯田墾荒,如果自己手上連泥巴都沒沾過,怎麼好意思站在那裡吆五喝六?!」
「民為邦本,本固邦寧!王之行止,正應此語!」緊隨郝孟正身後,一個叫做楊德清的士紳大聲附和。
眾位被竇建德強行徵辟來的文官、賢士這些日子天天跟著隊伍東奔西走,眼見耳聞都是民間疾苦,滿腹傲氣早就被現實磨走了七七八八,只是礙於文人的臉面,一直向對方無法低頭罷了。此刻聽見有人帶頭,紛紛走上前來,七嘴八舌地附和:「古人云關山險固,不若民心向之。王能以身作則,躬耕壟畝,傳揚出去,河北百姓之心盡收矣!」
眾人一時語塞,紛紛將目光逃避開去。竇建德笑著搖了搖頭,繼續說道:「我是個粗人,沒讀過多少書。但我知道,子曾經曰過,心正而後身修,身修而後家齊,家齊而後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如今天下大亂,烽煙遍地,百姓流離失所。竇某不才,願意先定河北,讓百姓有個可以修生養息的地方。待聖人出,再退位讓賢,諸公以為可乎?」
「對,對,對!」到了此刻,眾人也顧不上再掉書包了,順著楊德清鋪好的台階往下溜,「不是臣等刻意怠慢,實乃才疏學淺,不堪大用也!子曰……」
經過連續幾年的摸索,程名振治下的官吏們已經總結出一條行之有效的屯墾套路。因此無論是早年建立的村落,還是新近開闢的屯子,此刻到處都是一片忙碌景象。竇建德見狀,心裏邊非常高興,一邊巡視,一邊誇讚成名真是自己麾下第一治亂能臣。程名振笑著推說自己不敢接受。竇建德卻擺擺手,大聲道:「哎!你又何必過謙!別人那裡我看不到,反正這一路走下來,我老竇治下,以你這廂最為安寧。當官不是做學問,比的不是誰更會吟詩,誰把書本背得熟!而是切切實實能替孤分憂,替孤治下的百姓做些好事。如果光用嘴吹,早晚都要露餡兒。只有擺在檯面上,讓大夥切切實實看得見,摸得到,那才是真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