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國功賊》第五卷 快哉風

第三百二十四章 問鼎(六 上)

第五卷 快哉風

第三百二十四章 問鼎(六 上)

上述這些,柴紹全努力做到了。吐谷渾趁著李家主力受損時過來打秋風,他命屬下打開城門,躺在門口的氈子上看胡姬在萬馬軍前翩翩起舞。嚇得吐谷渾統帥不知所措,轉頭後退數十里。悍匪張弘降而復叛,他只帶著二十騎闖入張弘軍中,出其不意而斬之,舉其首而收其眾。還有去年彌勒教黃子皮作亂,半月內聚眾數萬。他隻身帶一壺箭前去平叛,連續三箭射翻三名據說有「金剛不壞之身」大佛,叛亂頃刻而平。
「是流寇!」有人低聲驚呼,一邊叫喊,一邊用手揉自己的眼睛。
「誰說的?!哪個帶的頭?」柴紹眉頭一擰,瞬間從沉思中驚醒。「來人……」
整支大軍轟然而動,就像一支巨大的百足蟲般呼嘯著前進。數以千計的士卒從隊伍中掉了出來,茫然不知所依。待周圍的煙塵慢慢消散后,他們才發現官道旁邊豎起了一面將旗。歸德將軍史大奈滿身黃土,站在將旗下,望著河對岸一動不動。
注1:史大奈出身於塞外,據說為奚族。亦有一說為突厥族。在投靠李淵之前,擁有阿史那家族授予的特勤封爵。
無論如何不能讓竇建德逃走!一邊督促著麾下弟兄抓緊時間趕路,左翊衛大將軍柴紹一邊在心裏對自己默默地講。無論對於李家軍,還是對於他自己而言,這都是一個難得的機會。殺掉竇建德,李家則可以在原有博陵六郡的基礎上,一舉拿下整個河北。與此同時,他柴紹也可以得到一塊完全聽命于自己的封地,就像羅藝和李仲堅二人那樣,凡事自己做主,不用再仰人鼻息。
由於沒能逃走的流寇都力戰而亡,所以至今大夥還不清楚這些流寇是誰的部下。對方此時駐紮在哪,手裡有多大實力,是不是跟竇建德一路,這些詳細軍情也一概無從得知。唯一讓史大奈清楚的就是,腳下的官道不會再是一條坦途。敵軍隨時都可能在前方殺出來,隨時都可能阻斷自己的去路。
河對岸有什麼?掉了隊的士卒們這才想起柴紹的命令全部內容,舉著脖頸向對岸張望。透過搖曳的蘆葦,他們也看到一道煙塵騰空而起,幾乎與自己這邊騎兵同樣的速度,由西向東,沿著河岸飛奔。
「諾!」傳令兵從柴紹手中接過令旗,飛馳而去。轉瞬之後,隊伍中就響起了軍紀官的大喊聲,「互相攙扶著趕路。擅自離隊者斬。偷奸耍滑,耽誤行軍者,斬。叫苦叫累,大聲喧嘩者,斬!……」
想起某些人的嘴臉,怒火就在柴紹心裏邊燒。想當年,柴某人也是堂堂的世襲郡公,長安子弟眼裡的長眉大俠,監國太子身邊的千牛備身,怎麼就夫憑妻貴了?如果不是岳父李淵偷偷地造反,估計用不了太長時間,執金吾的職位便要落在自己身上。可惜,世事無常。正好好地過著日子的時候,岳父反了,作為女婿的他除了逃離長安外別無選擇。屬於自己的功名富貴全都成了過眼雲煙。待新的富貴到手時,卻完全變得味道。
走在隊伍前面的兩千多名騎兵立刻抖動韁繩,風馳電掣般沖了出去。騰起的煙塵遮天蔽日,嗆得行進中的步卒們幾乎無法呼吸。煙塵中,凄厲的號角聲猶如龍吟,「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然後是柴紹身邊傳令兵的齊聲吶喊,「全體加速,沿著河岸般急行。掉隊者在史大奈將軍旗下集結,慢慢追趕主力。加速,搶佔渡口和木橋,敵軍就在河對岸!」
饒是自幼見慣了殺伐,奚族特勤史大奈對著柴紹依然有種脊背生寒之感(注1)。發覺頂頭上司語氣不善,趕緊換了一幅討好的笑臉,低聲解釋:「沒人帶頭。但弟兄們真的走不動了。從五天前到現在,大夥就沒正經休息過……」
談笑間壓服了史大奈,柴紹心情非常舒暢。用手向不遠處奔騰的濡水河指了指,笑著補充道:「人的潛力幾乎是無限的。剛才不還都喊累么?你看,馬上就要渡過濡水了,也沒一個人掉隊!只要過了前面這條河……」
的確是流寇。所有人都看見了。一夥不知道從何而來,隸屬於誰麾下的流寇,正在河對岸與李家軍並肩而行。很顯然,在柴大將軍發現他們的同時,他們也發現了李家軍。所以,人和馬都壓榨出了最後的潛力,唯恐落後對岸半步。轟隆隆,轟隆隆,馬蹄聲距離河岸越來越近,隔著一條河都能聽得清清楚楚。轟隆隆,轟隆隆,在兩岸騎兵的交相擠壓下,原本平靜的河水猛然竄起一道道波浪,半空中相互撞擊,飛花碎玉。
這一幢幢,一件件帶有他柴紹特色的功勞,別人模仿不了,而掩蓋不掉。令他在李淵面前身價再度回穩。但柴紹不敢稍有懈怠,他收拾起世襲郡公的傲氣,與房玄齡、李靖、長孫無忌等區區小吏人平輩論交。他不顧對方的冷眼,跟劉肇基、李孝恭、慕容羅等人稱兄道弟。他甚至放棄了追究李婉兒為何會戰死的念頭,從心裏到外表把娘子軍的覆滅當做是突厥人的罪孽。只為了為自己經營一套好人脈,以備將來之需。
想到這兒,他心中的火氣漸漸熄滅,衝著柴紹拱了拱手,低聲說道:「謝大將軍指點。屬下愚鈍,一時沒想到那麼多!」
史大奈本是胡人,肚子里哪有世家子弟那麼多彎彎繞。臉色登時愈發紅潤,頂著滿腦門的汗珠回應道:「真的,十足十的真。如果史某,不,如果屬下今後敢有半點對大將軍不敬之處,就請大將軍拿我正軍法。屬下肯定不敢反抗,也肯定沒有怨言!」
「慈不掌兵!」柴紹猜到史大奈會不高興,笑了笑,沉聲提醒,「如果能及時趕到高陽,把竇建德堵在滹沱河以西,他們這幾天受的罪,老子肯定會有所補償。可如果讓今天探路那伙人搶了先手,非但他們免不了傷亡慘重,你我估計也少不了要親自提刀陷陣!」
柴紹看了他一眼,咬著牙下令:「來人,傳令下去,讓弟兄們互相攙扶著趕路。擅自離隊者斬。偷奸耍滑,耽誤行軍的者,斬。叫苦叫累,大聲喧嘩者,斬!胡言亂語,擾亂軍心者,也斬!」
所以,竇建德必須死。他的腦袋非但關乎李家的帝王基業,還關係著柴紹自己的功名富貴。為此,柴紹不惜在穿過井陘關后,督促麾下士卒以一日七十里的速度急行軍。只用了三天,就從太行山下一直殺到了博陵郡治所鮮虞。然後用一日一夜時間攻破城牆,屠盡竇建德留下的守軍。緊接著,就馬不停蹄地沿著官道殺向清苑,誓不肯讓竇建德的腦袋落入他人之手!
是自己拋棄的婉兒,對不起自己的大俠之名。所以沒有權利再責怪婉兒什麼。可自己雖然曾經對不起婉兒,卻對得起整個李家!起兵以來,那一幢幢戰功就是明證。為了證明自己對李家有用,也為了挽回妻子的心,柴紹幾乎改掉了身上所有的壞習慣。打起仗來像婉兒麾下那些綠林豪傑一樣不畏生死。可沒等他再度得到跟妻子面對面把話說清楚的機會,娘子軍已經不復存在了。
所以,他開始用盡一切手段積攢實力。用盡一切辦法表現自己。只要有戰鬥,便奮不顧身。光奮不顧身還不夠,群雄逐鹿時代,有的是拿性命換取功名富貴的主兒。要想在幾十數百員將領中脫穎而出,不但要勇於作戰,而且要打得巧,打得有特色,打得駭人聽聞。
被自己在逃難路上拋下的妻子,成了二十萬娘子軍的統帥,從此與自己形同陌路。岳父李淵和妻舅建成、世民沒少替雙方撮合,終是起不到任何效果。曾經有幾次,柴紹準備衝進娘子軍去重振夫綱,可看到妻子麾下將士們那一雙雙充滿鄙夷的眼睛,他又瞬間失去了全身的勇氣。
「那是,那是!」史大奈連聲回應,心裏再不敢對柴紹有半點輕蔑之意。甭說對方這顆百孔玲瓏心讓他又敬又畏,就憑對方剛才輕描淡寫間流露出來的高明武藝,也讓他史大奈不敢不低頭拜服。奚人以狼為神,狼群中以強者為尊。武藝高強,心機又足夠深沉的柴紹,無疑是這兩萬多人中的最強者。所以,他史大奈理當受對方差遣。
「你懂得愛護士卒,也是好的!」柴紹笑了笑,換了幅柔和的口吻說道,「但我麾下這些弟兄,與你麾下那些弟兄略有不同。這幾年仗打下來,他們已經都習慣了我的風格。所以,你和你的弟兄還是遷就我一下。等打完了這仗,我再親自把盞向大夥賠罪!」
「那倒不至於。你老史乃唐王的臂膀,我可不敢隨隨便便拿你怎樣!」柴紹笑著一收胳膊,登時把史大奈又閃了個趔趄。「但咱們兩個既然有幸為袍澤,就要生死與共。如果柴某有做的不妥的地方,煩勞史兄給擔待一二。當然,如果你史老哥有什麼麻煩,做兄弟的我也肯定給你兜著!」
一個巴掌加一個甜棗,打得史大奈一點兒脾氣都沒有,只好又拱了拱手,笑著回應:「大將軍客氣了!既然調到大將軍麾下,理應接受大將軍節制才對。」
「真的?」柴紹伸出手中皮鞭,只是輕輕一托,就托住了可史大奈胳膊,望著對方的眼睛追問。
「大將軍,弟兄們都走不動了,您看……!」歸德將軍史大奈策馬上前,附在柴紹的耳邊低聲請示。
聽著周圍亂七八糟的議論,史大奈心裏猛然騰起了一股無名業火,「嚷嚷什麼嚷嚷,趕緊整隊。柴大將軍已經去搶渡橋了,讓老子來管你們這群廢物。今天就是爬,你們也給老子爬到橋上去!否則,休怪老子不客氣!」
無奈大夥的體力畢竟有限,氣喘吁吁的跑動中,他們看到主力留下的煙塵越去越遠。他們看到對岸騰起的煙塵漸漸消融。他們看到前方的天空中,無數野鳥被兩岸的兵馬驚飛,呼啦啦遮斷整個天空。
話說了一半,他突然靜了下來。兩眼直勾勾地盯住河對岸,一眨不眨。但是,此刻對岸什麼都沒有,只能看見河畔的蘆葦在風中搖曳。或疏,或密,高高低低,與遠處的藍天白雲遙遙相映。
但這一切,依然不能令他感覺安全。握在自己手裡的東西才是最真實的,有本之木,總比水中浮萍更經得起風浪。所以,這次河北遇險,柴紹又主動向李淵請纓,帶著麾下將士千里迢迢地趕了過來。不為別的,只為李淵曾經答應,無論誰能擒殺竇建德,都會授予其一個清河大總管的職位。按大隋舊制,大總管可以自行開府建衙。取得了大總管之位,他就不必再處處受制於人。此外,一旦能代替李家統治河北南部各郡,他就可以與李仲堅重新建立彼此的關係,在朝野中互相引以為支援。
「他們速度可真快!」有人不顧身邊耳目眾多,悄聲讚歎。這樣膽大,這樣行動迅速的流寇,他們都是第一次見。心中充滿了驚詫和佩服。
也許是被對岸的流寇激起了心中的血氣,掉隊的士卒們雖然挨了罵,卻沒人敢跟史大奈喊冤。在幾名低級軍官的指揮下,乖乖地整成了兩隊。然後跟在史大奈身後,小跑著去追趕主力。
「柴秀和,帶騎兵靠近河岸,沿岸搶佔渡口和橋樑!」沒等史大奈看出端倪,柴紹扯開嗓子發出一聲吶喊。
「什麼節制不節制的。你我俱在唐王麾下稱臣,話說得那麼見外做什麼?」柴紹在馬背上伸了個懶腰,非常隨意地說道:「我也就是沾了祖上的光,得了唐王賞識,所以才讓你暫時屈居我的帳下。往後老哥你指日高陞,說不定哪天我還要給你做副將,聽你號令呢!」
面對著長安城外李家陵墓中的那座衣冠冢,柴紹才真正明白自己失去了什麼。先前李婉兒活著的時候,無論夫妻雙方是否形同陌路,無論外邊的人如何風言風語,他柴紹都是李氏家族的核心成員之一。即便沒任何功勞,即便天天混吃等死,也會隨著李氏家族的發展高陞而平步青雲。而如今,他能憑藉的只剩下自己了。雖然李淵依舊對他十分寬厚,雖然建成、世民、元吉三兄弟已經拿他當好親戚,可柴紹知道,從現在開始,他必須學會選擇,學會站隊,學會與人為善。一旦自己把握錯方向,下場也許連李家看門的奴僕都不如!
「他們去阻擊柴大將軍了!」有人繼續低聲驚呼。在有限的行伍歲月里,他們從沒見過任何流寇居然有如此大的膽子,敢於跟官軍面對面硬撼。雖然眼下他們這支官軍也只是聽奉李家號令兒不是朝廷。可訓練、裝備還有將領的本事,無一為流寇能比!
很久很久之後,他們聽見了一聲嗚咽的號角,然後看見頭頂滿天的雲朵,被身後的殘陽染得通紅,通紅。
「嗯,不敢,史,末將不敢!」史大奈彷彿全身上下的衣服都被人剝了個精光,滿臉通紅,在馬背上長揖施禮,「大將軍真的言重了。能在大將軍帳下奔走,是我幾輩子修來的福分!」
天地良心為證,柴紹沒有擁兵自重的打算。可目前這個不尷不尬的地位,也忒煎熬人了。同樣為將,羅藝手中握著幽州的戰馬,李仲堅手裡握著博陵六郡的稅賦,即便是唐公的另外一個侄兒李孝恭,眼下也握著半個山南之地,要風有風,要雨得雨。唯獨他柴紹,論家世、名頭、戰功一樣也不比上述三個人差,卻連一塊可以自己養活自己的地盤都沒有,一切全得聽憑岳父李淵調撥。雖然說從起兵開始到現在,岳父老大人一直沒虧待過他。可畢竟有些話說起來很不好聽啊。人家都認為,柴大將軍能有今天的地位,是夫憑妻貴,而不是憑著自己的真本事。雖然他在李家起兵后曾經數次血戰,一幢幢功勞都是明擺著的,可偏偏那些喜歡嚼舌頭根子的傢伙都視而不見。
提起上午時遇到的那伙來歷不明的流寇,史大奈心中就是一凜。追隨唐王起兵以來,他也曾經歷過許多大陣仗,卻從沒見過那麼不怕死的人。僅僅是十余騎,居然敢在兩萬大軍面前且戰且退。如果不是柴紹斷然命令他的親衛營出手,估計一時半會兒還真拿不下他們。可儘管如此,也讓其中一個人逃了出去。按正常戰馬奔跑速度估算,那個漏網之魚此刻已經逃到了百里之外,早就將自己所在這支「隋軍」的消息送到了敵人之手。
「大將軍!」史大奈登時氣得臉色鐵青。雖然他是奉命來給柴紹做副手,可他以往的戰績半點不比對方差。如果不是因為自己出身於塞外,而對方是唐王的女婿,左翊衛大將軍的位置還說不定由誰來坐呢?可這世道,偏偏是小人容易得志,連自家的老婆都要丟棄的主兒,偏偏爬到了很多真豪傑的頭上。身邊還有一大堆人天天郡公長,郡公短,大拍此人馬屁,好像只要出身好些,無論做什麼齷齪事都是應該的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