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國功賊》第五卷 快哉風

第三百三十二章 問鼎(八 下)

第五卷 快哉風

第三百三十二章 問鼎(八 下)

「殺賊!」一晃功夫,懷化郎將孫炎武已經衝到了第一線,舉著橫刀叫嚷。幾名忠心耿耿的護衛夾在他前後左右,端起長槊奮力前刺,將敵軍的方陣再度撬開一個縫隙。孫炎武一個箭步沖了進去,身體下蹲,橫刀迅速掃動,幾條人腿順著刀光飛了起來。受傷者厲聲慘嚎。不待敵手做出反應,孫炎武又向前邁了一步,還是一蹲,一掃,周圍彷彿就多了一塊空隙,然後再一掃,空隙瞬間增大,身後的李家士卒快速把將軍衝出來的空隙補滿,將竇家子弟向遠處擠去。
「弓箭手,射木排,射木排!」幾乎是與此同時,柴紹的親兵也扯開嗓子,將最新命令傳遍了全軍。正在彎弓搭箭隨機尋找目標的李家弓箭手馬上掉轉方向,將鋪天蓋地的羽箭射向河道中央。寬闊河面上,立刻下起了一場箭雨。紅色水花伴著紅色的血花飛濺,被射中的石家軍士卒像下餃子般掉入河道。但木排卻在慣性和水流的推動下,毫不停歇地向浮橋靠近。
羽箭往來,帶起一團團血霧。血霧當中,石家軍的方陣如被暴風雨中的芭蕉,左右搖曳,卻寸步不動。血霧當中,李家軍隊列被打得碎裂成段。紅霧翻滾的橋面上,傷者一個接一個倒下,攻擊的隊伍卻繼續執著向前,片刻不停。
「嗚嗚,嗚嗚嗚——」號角聲夾著晨風,吹得人渾身冰冷。
一百二十步,一百步,八十步。弓箭手率先發難,白羽繽紛,在敵我雙方頭上飛來飛去。先是幾十支,幾百支,然後是鋪天蓋地。河風將其中一部分吹歪,但大部分還是落向了既定範圍。靜止的方陣前端頓時被打出了無數缺口,血光飛濺,哀號聲不絕於耳。前沖的隊伍中也有不少人倒下,被自家袍澤踩在腳底,或者推下橋面。
石瓚自打清早就開始的騷擾戰術終於見效。睡夢中被驚醒又在營帳里等待了近一個時辰的李家士卒個個疲憊不堪,平素訓練好的戰術動作生澀無比。而站在岸邊嚴陣以待的石家軍則精神抖擻,趁著李家子弟精神頭沒恢復過來之前,將他們一個個送入地獄。
藉著從橋上躍下的慣例,李家軍士卒瞬間將石家軍方陣撞出一個豁口。幾十名長槊手順著豁口沖了進去,將身邊的敵人一個個刺翻。方陣一顫,再顫,像一塊被斧頭劈中的榆木般發出悲鳴。艱難地開裂,然後艱難的合攏。無數兵器從四面八方插過來,將突前的李家士卒刺倒,絆翻,紮成篩子。方陣猛然一頓,一合,一擠,恢複原狀。李家士卒死的死,傷的傷,被推出陣外,半步不得前進。
與此同時,歸德中郎將李榮跳下浮橋,從左翼沖入石家軍方陣。游擊將軍馬則卿跳下浮橋,帶領麾下袍澤從右翼突入石家軍方陣,三名勇將彼此呼應,如同三頭猛虎撲入羊群。石家軍的方陣再度出現裂紋,缺口,並且裂紋越來越大。眼看著方陣就要崩潰,猛然間,石瓚停止擊鼓,從手邊抓起一支暗黑色的令旗。
「嘭!」兩支木排撞上了拖住浮橋的沙包,發出沉悶的轟響。臨時搭建的木橋晃了晃,然後慢慢恢復平靜。沒撞斷!正在列隊過河的李家子弟齊齊鬆了一口氣,可是沒等他們將這口氣緩過來,木排上猛然騰起了一股濃煙,事先擺在木排上的蘆葦,樹枝都燃了起來,濃煙伴著火苗卷上了橋面。
「射!」石瓚揮動鼓槌,大聲命令。
好在雙方的羽箭的有效殺傷射程都只有百餘步,好在雙方的距離足夠接近。就在河水即將被屍體堵塞的時候,雙方的前鋒同時爆發出一聲吶喊,然後平端長槊,結結實實地撞在了一起。
雙方都沒有做調整,也來不及再做調整。死者和傷者被拖出隊伍,擺在一旁。生者臉上掛著冷汗,要緊牙關,準備以血肉之軀迎接下一波打擊。第四輪弓箭很快又落下,帶走更多的生命。弓箭手們看都不看,拉開弓弦,將第五支羽箭搭在了弓臂上。
第三座,第四座浮橋陸續被木排撞中,在木排上倖存的石家軍死士的操控下,接連四座浮橋都被烈火阻斷。第五座浮橋上的士卒反應及時,在一名小校的帶領下跳入水中,用身體擋住了木排的去路。經過一番廝殺,他們殺死了木排上所有石家軍勇士,保住了大軍過河的最後兩條通道。
你不讓我活著,我也不讓你活著。冷笑聲中,木排撞上了浮橋,渾身是羽箭的石家軍勇士翻身落水。這一剎那,他目光中沒有恐懼,只有驕傲。他儘力了。對得起石瓚將軍給的那二十吊賞錢,也對得起在河對岸注視著自己的父老鄉親。如果他日四海歸一,無論誰當了皇帝,他的兒孫可以憑著那二十吊賞錢買地開荒,娶妻生子,過上遠比父輩們幸福的生活。
「轟!」血肉飛濺,地動山搖。
他的要求如此簡單,生命如此廉價。歷史中永遠不會記下他的名姓。但是,他的身影卻前仆後繼,寫滿四千年青史。
「嗚!」數百支死亡之箭帶著風聲飛上了半空,掠過河面,向橋上的李家子弟扎將下去。
攻擊遲遲達不到預定目標。柴紹心裏不由得有些著急。緊皺著眉頭想了片刻,他揮舞令旗,再度作出戰術調整。
「全軍向前,將王八羔子們擠下河去!」趁著浮橋上的敵人攻擊停滯的機會,豁出去了石瓚大聲命令,丟下鼓槌,順手抓起橫刀。
表面上蔑視敵人,在戰術方面,石瓚則使出了渾身本領。參考伍天錫前幾天的經驗,他把軍中所有使用長兵器的士卒,無論是長槊手、長矛手還是砍刀手都集中在了方陣的正面,一排接著一排。層層的長兵器背後,隱藏著七百余名步弓手。在步弓手的身後與兩側,則是手持盾牌和短兵器的朴刀手,他們的主要任務是保護步弓手不被敵軍砍殺,同時維持方陣的側面完整,具體能堅持多久很難預料。在方陣的最後,伍天錫和三百陌刀手被隱藏了起來。那是石瓚心中的扭轉乾坤的最後手段,不到萬不得已決不輕易使用。
對於熟讀兵書的柴紹而言,這個大方陣顯然破綻百出。略一斟酌,他便有了應對之道。懷化郎將孫炎武帶領兩旅長槊手從最中間的兩座橋樑上緩緩前進。歸德中郎將李榮和游擊將軍馬則卿各帶一旅朴刀手登上了中偏左右的兩座浮橋。站在最外側兩座浮橋上的,則是由蔣欽和楊懷兩名校尉所部的朴刀手和弓箭手,側著身子,緩緩向河對岸移動。六支隊伍同時接受身背後鼓聲調節,在推進的同時形成了一個尖錐形。錐形的頂端,正對方陣的中央。
「嗚!」數百支死亡之箭帶著風聲飛上了半空,掠過河面,扎向石家軍方陣。
「全軍前進!」石重,石慧,還有張全、馮慶等將領全部抓起兵器,加入了反擊序列。
「過河,過河,不要停頓!」昭武郎將楊懷大喊大叫,督促自家袍澤繼續前進。李家軍在雙方接觸面上的人數不佔優勢,攻擊一停頓,很容易被對方抓住破綻。
「射!」蔣欽再次舉起橫刀。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令旗展開,一陣怪異的角聲驟然響起。河岸旁乾枯的蘆葦叢中,猛然推出了十幾隻木排。每支木排都載著了十幾名光著上身的死士,還有一大堆澆過油的干蘆葦。不待李家軍作出反應,死士們抓起事先準備好的竹篙,奮力一撐。剎那間,就將木排撐到了河道中央。然後又是齊齊的一用力,十幾座木排化作一條長龍,順著河水向浮橋撞了過去。
停一停,停一停,只要短短地一個停滯,已經足夠了
「啊!」李家士卒被燒了個措手不及,在烈火和濃煙中互相推搡,擁擠,噼里啪啦落入水中。
「阻止他們!」段志玄反應迅速,越俎代庖替柴紹下令。
其餘幾支冒起濃煙的木排順著水流,在敢死隊的操縱下繼續撲向第二座浮橋。「放箭,放箭,阻止他們!」一瞬間,所有李家軍弓箭手的注意力都被燃燒的木排吸引過來,拚命向河道中攢射。一個個操縱木排的死士被射成了刺蝟,彌留之際,卻用最後的力氣推著竹篙,掙扎著將木排一寸寸向橋墩靠近。
只是希望自己的後代比自己活得好一些,活得像人樣一些而已。沒有別的奢求,卻為此可以忍受一切磨難。
一直在李家軍衝擊下屹立不倒的大方陣猛然收縮,然後緩緩向前頂去。士卒們一個接著一個,前仆後繼。已經沖入方陣中的孫炎武、馬則卿等人奮力廝殺,卻無法阻擋對方的腳步。他們完全憑著個人勇武製造出來的缺口慢慢便窄,慢慢被擠成了縱條。後續的袍澤們跟不上來,也接應不住。
「射!」石瓚再度揮動鼓槌。
餘下的木排失去了主人,打著旋,裹著濃煙從最後一座浮橋下飄過。浮橋上,李家士卒發出一一聲歡呼,冷汗順著臉頰滾滾而下。
轉眼之間,至少十餘人倒在了孫炎武的刀下。鮮血濺得他滿身都是,順著鎧甲的邊緣滴滴答答地下淌。他卻半步都不肯停歇,繼續吶喊著衝鋒陷陣。向前,向前,再度向前,手起刀落,如入無人之境。
「射!」奮武郎將蔣欽揮動橫刀,威風凜凜。
角聲將軍令送到最前方。低級軍官不畏生死,邁開大步,從橋頭一躍而下。緊跟著,更多的李家士卒從橋面上躍下,在方陣之前與自家袍澤結成小團,淌過河岸邊的淺水區,彼此照應著向前廝殺。他們將敵軍數個,剝開一層,然後自己也被刺倒,撲在敵人的屍體之上,變成下一具屍體。新的一輪突擊就在屍體上發起,踩著血,踩著泥漿,踩著死者和傷者的胳膊,脊背,不管不顧,無止無休。
他的反應不可謂不快,但是已經於事無補。一座木排上的柴草有限,根本焚斷不了任何浮橋。而石瓚所求的,也不是將浮橋徹底燒斷。付出了這麼多條性命,他需要的,僅僅是將李家軍的攻勢停一停。
濡水北岸,石家軍早已嚴陣以待。憑藉洺州營前天在無名木橋上大勝的銳氣,士卒們對於即將發生的戰鬥並沒有太多的恐懼。『洺州營幾百人就能頂住李家軍一整天,咱們五千多人肯定也做得到。』大多數人這樣給自己打氣。『石寨主挑了一早晨戰,姓柴的直到現在才敢過河,分明是怕了咱們!』很多低級頭目如是鼓舞麾下袍澤。
濡水滔滔,奔流不息,再度被人血染紅。宛若一條血河,從腳下一直流向天外。
白羽當空,風聲蕭瑟,血如蓮花般綻開,生命如殘荷般凋落。
時間驟然變得很慢,彷彿和橋上的晨霧一樣慢慢凝結。突然,太陽又往天空上跳了一下,橋上的隊伍向前涌了涌,又涌了涌,緩緩加速。「嗚嗚——」又是一聲凄厲的號角,走在正中央兩座浮橋上的士卒拉下護面的鎧甲,放平長槊,躬起身子。「咚咚,咚咚,咚咚咚咚!」鼓點的調子突然激越,如驚雷滾過天邊。人群先是一頓,然後向潮水般炸將開來,卷著吶喊聲撲向對岸。
「咚咚咚,咚咚咚!」戰鼓聲急促如雨,催促人加快步伐。
冒著濃煙的竹排順流而下,撲向了第三座浮橋。橋面的李家士卒幾乎被嚇呆了,不肯繼續前進,卻也無法後退。眼睜睜地,他們看著煙火長龍湧向自己的腳下,眼睜睜地,他們看見火焰卷向自己。然後,無數人在火苗燒到身上之前悲鳴著跳下水,撲騰著逃向岸邊。不管身後指揮者聲嘶力竭的喝罵,也不管河水深度其實僅僅沒過了鎖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