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國功賊》第六卷 滿床笏

第三百七十七章 故人(一 下)

第六卷 滿床笏

第三百七十七章 故人(一 下)

「對,改天見了旭子,這話一定要親口告訴他!」郝老刀笑著點頭。
「放屁!」杜疤瘌繼續喝罵,但氣勢卻明顯弱了下來。過去很長一段歲月,自己不殺人就沒法活,所以必須像野獸一樣時刻露著牙齒。但那並不意味著從內到外全都變成了野獸。當安定日子再度來臨時,後悔和畏懼就像毒蛇一樣纏了過來。杜疤瘌臉皮薄,不會像郝老刀這般偷偷懺悔。但每每在午夜,他卻總在噩夢中驚醒,冷汗淋漓。
當年他們二人跟商隊出塞,路上曾經幫助過兩個少年。結果這兩個看上去沒什麼出息的少年人,如今卻都位極人臣。其中做了郡王的,就是博陵大總管李旭李仲堅。而做了國公的人,則是被李淵賜予了國姓的徐世籍徐茂公,當年眨巴著一雙明澈無辜的大眼睛,不知道騙翻了多少老江湖。
「什麼意思?」杜疤瘌低聲請教。「你是娟子的師父,你別干看著啊,既然知道,還不幫忙想個辦法?」
「跑路了?我還真沒注意到。那他阿爺呢,他那當人質的阿爺怎麼辦?」郝老刀楞了一下,皺著眉頭追問。
「三哥你就作吧,這輩子還沒作夠啊!」(注:第三聲)
「這……」郝老刀聽得滿頭霧水。但仔細想想,竇建德還真是這麼個妙人兒。笑了笑,嘆息不語。
「你啊,就是轉不過這個彎兒來!」郝老刀氣得直搖頭。「知道人家小九是什麼意思么?好好想想,然後再琢磨怎麼幫自家女兒!」
「放屁,放你個老丫子屁!」沒等郝老刀感慨完,杜疤瘌向被針扎了屁股般跳了起來,大聲喝罵,「你姓郝的殺人放火,我杜疤瘌壞事做絕,可那都是咱們的孽,關小九和娟子兩個什麼事情。要說作孽,凡是那時候活到現在的,有誰手上沒沾過血?算起來,小九子還是最善良的呢,若是沒有他,咱巨鹿澤老少爺們兒能走出來一半兒就燒高香了!」
「這話可不能亂說!」郝老刀站起身,四下看了看,然後壓低了聲音提醒,「三哥,這話咱倆叨咕叨咕,出了門,你可千萬別再想起來。你仔細琢磨琢磨,老張當年為什麼非要跟小九掰了!如今的皇上跟旭子之間,不跟老張當年和小九之間差不多麼?我覺得,以旭子的聰明,絕不會不會給自己惹麻煩上身。弄不好,他已經開始為自己準備出路了。竇建德晚被滅掉一天,他就能多準備一天。」
「我早就想過。想明白了才不幫!」郝老刀笑了笑,低聲提醒。「你也不看看鵑子是什麼脾氣,小九現在是什麼地位?尋常人家的女兒,能送進侯爺的大門么?我敢說一句,頭天小九娘放出消息說要給兒子納妾,第二天,媒人就會擠破腦袋。一個個,還肯定都是有頭有臉人家的女兒,背景不會比二毛的正妻低。那樣的女人進了程家,按朝廷規矩,也要給一份誥命,不能算普通的侍妾。長得如花似玉,身後有家族支持,自己又有誥命在手,不小心再生個兒子出來,你讓鵑子往哪裡擺啊?」
唯獨與眾不同的,就是小九和旭子,他們兩個要的和別人不一樣。但仔細區分,小九和旭子也有差別,小九踏實,實在,偶爾有點小心思,卻依舊讓人願意拿他當個晚輩。而旭子,則像自己當年出塞時在燕山上看到的那些古松,吸盡天地英雄氣,三千年生,三千年死,三千年依舊不倒。無論何時何地看見,都令人敬意凜然。
郝老刀笑了笑,低聲提醒,「按朝廷的規矩,小九還可以娶一妻三媵呢,他可是正經八本的縣侯?!」
「按說,娟子體內的毒早解了吧?」郝老刀想了想,低聲問道。
「留下了么?這麼多年了?」郝老刀看了他一眼,冷笑著問。
「那,那怎麼可能。多少年後的事情呢。你盡瞎說!」杜疤瘌絕不敢相信郝老刀說的話會發生,額頭上卻滾滾是汗。「那,那我怎麼辦?看著小九絕後。那我們老杜家,可忒對不起老程家了!」
「還一個國公呢,一個當右武衛大將軍的國公!」杜疤瘌笑著補充,「你怎麼把大眼給忘了。那小子,我一見到就知道不是好東西。前幾天邸報上說,他又把竇建德給擺了一道。帶著郭孝恪、魏徵兩個跑路了。估計這會兒已經到了長安!」
「估計是沒機會見他了。人家現在可是坐鎮一方的極品大員!跟咱們這些有名無實的散職不能相提並論!」杜疤瘌搖了搖頭,笑著說道。「你說奇怪不?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的,聽到旭子打別人,我就覺得解氣。聽到別人打旭子,我就覺得揪心。」
「隨你,隨你!」杜疤瘌又羞又怒,跺著腳發狠,「明天我就把她們都打發了。學著你吃齋念佛還不行么?我那是缺德么?我可是吃著朝廷的俸祿,官府可以給養著一妻一妾的!」
「我不是想給自己留個后么?」杜疤瘌老臉一紅,梗著脖子辯解。
「這……,這,哪能說生就生啊?!」杜疤瘌沒想到納一個妾還有這麼多牽扯,愣了愣,結結巴巴地說道。
「你那是被他打怕了!」郝老刀又啐了一口,笑著奚落。
想起那些發黃的陳年往事,老哥倆個就像喝了很多酒一般,醉意熏然。又過了片刻,杜疤瘌想了想,笑著說道:「可也奇怪,你說旭子這孩子。收拾咱們,收拾高士達,收拾突厥人,都一溜溜的,順手的事兒。但碰上竇建德,卻一直分不出個勝負來!竇建德什麼本事你也知道,真正兵力一樣,實打實地開戰,連小九都能輕鬆把他幹掉,更何況現在旭子還有羅藝幫忙呢!」
「當然!這麼多年了,什麼毒不隨著汗排了去!」杜疤瘌點點頭,非常有信心地回答。
「哦!」杜疤瘌眨巴著眼睛,費了好長時間才把郝老刀的言語消化乾淨。這幾句話可真夠大逆不道的,張金稱什麼人啊,能跟皇上比么?可仔細想想,其實也沒差多少。張金稱搶地,搶錢搶女人。皇上呢,搶江山,將寶藏,搶絕世美女。只是手段不同,能力有大有小而已。
「畢竟看著他長大的!」郝老刀笑著點頭,「雖然隔得遠了,可心裡頭從沒把他當外人。被他打敗那次,命都差點兒沒了,我卻沒怪過他。反而覺得挺佩服,挺高興。」
「是啊。當年在襄國郡時,看小九提心弔膽的整軍備戰,我心裏老不是滋味兒了!好在旭子沒打過來。否則,我還真不願意看到他。」
「走不動,我就爬上去!」為了女兒的幸福,杜疤瘌也豁出去了,「都怪老駝子,盡乾沒屁股眼子的事兒。頭天還給我扎著針呢,第二天連招呼都沒打,就給閻王爺號脈去了!唉!害得我的病落個根兒,這輩子是甭想治好嘍!」
自從得知徐大眼做了瓦崗山二當家那天起,杜疤瘌就一直以慧眼識英才而自居,聽郝老刀問,笑了笑,很自豪地說道:「如果被竇建德殺了老父,那他還是徐大眼么?據小九說,大眼事先抓獲了王世充帳下的大將劉黑闥,獻給了竇建德。所以跟竇建德恩怨兩清。竇建德那傢伙對身邊人狠,對外人客氣。得了大眼的好處,當然不能翻臉不認。所以,小九估摸著竇建德不會拿大眼他阿爺怎麼樣。弄不好還會好吃好喝地招待一番,然後禮送回來!」
「哪止啊!」郝老刀笑著搖搖頭,繼續說道:「要說你我這輩子,可真沒白活。你數數啊,咱們當年出塞的時候,順手一拉扯,就抓住了一個王爺。入巨鹿澤后又一劃拉,就划拉出一個侯爺,一個爵爺!就這資歷,旁的不說,到了地底下后,牛頭馬面跟前都能咧著嘴吹上三天!」
「老駝子生前曾經說過,他們兩個,身上都沒毛病!」郝老刀點點頭,嘆息著道。「既然不是人的毛病,就得從外邊找原因了。三哥你想想,當年跟咱們一道殺人放火的,包括孫九爺和張二哥在內,有幾個得了善終?怎麼唯獨你跟我,大字不識幾個,卻吃上了五品官的俸祿?如果老天爺讓殺人放火者個個金腰帶,那還有天理么?小九和娟子都是好人不假,可老天爺已經讓三哥你大富大貴了,還會接著讓你子孫滿堂么?所以我想著啊,恐怕毛病還是出在咱們哥倆身上。是咱們,是咱們享了不該享的福,拖累人家小九夫妻了。」
「哪還有早晚一說,能做點算點唄!咱也沒指望立地成佛!」郝老刀陪著嘆了口氣,低聲勸道。「三哥你年齡不小了,別再娶那些嬌滴滴的大姑娘入門了。即便鵑子看了不說話,也想想小九的名聲啊。這上黨郡遍地都是娶不起媳婦的光棍兒,你是侯爺的岳父,家裡卻藏了一堆民女不用,不是給小九找麻煩么?」
「那你是什麼意思?」杜疤瘌狠狠瞪了對方一眼,喘息著質問。
提起不久前亡故孫駝子,郝老刀心裏又是一陣凄惶,「是啊,這老傢伙,還郎中呢,治得了別人,治不了自己。將來在地府見了面,我非拿酒葫蘆灌他不可!」
「三哥,三哥,你聽我把話說完!我真不是在咒小九。娟子怎麼說也是我徒弟啊,我再害人,能害她嗎?」郝老刀現在早就沒了年青時的火爆脾氣,挨了罵也不還嘴,陪著笑臉解釋。
「要去,就別光想著看風景。這東西關鍵在一個心誠。至少得齋戒三天,然後一步步從山底走上去!」杜疤瘌的臉色突然鄭重了起來,低聲說道。
「有屁你快放,別膈應人!」杜疤瘌又是一記大白眼丟將過來,低聲怒罵。
「葫蘆不頂用,得抱著罈子上!」杜疤瘌抹了抹眼角,笑著補充,「我估摸著,咱們這些人上西天是沒指望了。地府裡邊,卻還能做個伴兒。到時候結成一夥,照樣是誰也不吝!」
「玉不琢不成器!」杜疤瘌越說越上臉,毫不猶豫地反駁。話說完了,自己也覺得有些太無恥,大笑了幾聲,低頭去抹眼角。
「不止這些呢!」郝老刀撇了撇嘴,低聲數落,「開國侯的身份,可是能傳給子孫的。鵑子無所出,別人能不母憑子貴么?就鵑子那個脾氣,被人騎到頭上,她能忍得了幾時。萬一哪天忍不住了,來個紅刀子進,白刀子出。你讓小九是幫著孩子他娘報仇雪恨呢,還是幫著鵑子毀屍滅跡?」
「小九長得雖然俊了些,也不是個娘娘腔吧!」郝老刀笑了笑,繼續問道。
「嘿嘿,嘿嘿!」杜疤瘌揉著眼角乾笑,「夠了,能不夠么?你都說過了,我杜疤瘌一輩子沒幹好事兒,到老了卻撈到身官服穿!還能不知足么?況且我女兒嫁給了侯爺,她自己還有一身誥命。知足了,知足了!」
「怕是肯定的。更多的是不願意跟他交手。心裏邊愧得慌。」杜疤瘌嘆了口氣,坦然承認,「一旦見了面兒,他要是問我,『疤瘌叔,我給你的珠寶呢,你不是用來搭救孫九叔了嗎?九叔呢,你把他救到哪去了?』不用他動手,我自己抹了脖子的心情都有!」
「這會兒才想起積德行善來,還不晚么?」杜疤瘌放聲長嘆,「唉,我們老杜家對不起小九啊。我缺德遭報應,老杜家活該絕後。可鵑子他生了娃也該姓程,不姓杜啊!」
「是啊!」郝老刀低聲嘆息,「好在他沒打過來!」
杜疤瘌辯不過,搖了頭嘆氣。嘆完了,低聲說道:「其實我也沒攔著小九娶妾。事實上,我還跟鵑子沒少說過這事兒。可小九子不鬆口,我這做岳丈的,咋也沒有替女婿往家裡領小老婆的道理吧?」
「所以,我說咱們不如就糊塗著,另想別的辦法!」郝老刀點點頭,低聲建議,「小九憐惜鵑子,不提納妾的這個頭兒,你也別主動撩撥他。不遠處九京山上有座大廟,據說很是靈驗。年前的時候,我已經捐了些香火錢,讓和尚給鵑子和小九祈福。但還沒見到效果。要不,改天尋個暖和日子,三哥你跟我一道上趟山?就算看風景了,也好過天天在家裡邊悶得發癢!」
說起這些不涉及切身利益的事情,杜疤瘌心情輕鬆了不少。喝上幾口茶潤潤嗓子,繼續向自己臉上貼金,「你說,如果咱們當年不帶著旭子跟大眼出塞,他們兩個會怎麼樣?估計當不上王爺和國公吧?改日見了面兒,他們是不是還得擺酒謝謝咱倆?」
「行,我這去讓人準備。不光九京山,周圍大小寺廟全拜拜,說不定哪個菩薩就開了眼!」郝老刀點點頭,然後關切地道:「你的腿還走得動么?山上山下,可是不近的路呢。讓僕人背著,恐怕佛祖看在眼裡會怪罪!」
「呸,你就給自己長臉吧你!」郝老刀一氣沒順過來,嘴裏的茶水全噴到了衣服上。「你個老不要臉的傢伙,真是什麼話都敢說。旭子跟大眼是什麼人啊,那是人傑,懂不?就像兩大塊狗頭金,即便你我當年沒看見,也不會被當做沙子賣。早一刻,晚一刻的事情而已!」
「我知道我說的也許就是屁話!」郝老刀嘆了口氣,幽幽地道。「但我覺得啊,咱們還是多做些善事吧。就算不為自己贖罪,也給後代積點兒德!」
「還好意思顯擺,當年是誰欺負旭子年少,天天尋思著挑人毛病來著?」郝老刀啐了一口,低聲罵道。
對於杜疤瘌的鬱悶,郝老刀也無葯可醫。陪著對方嘆了會兒氣,咂了咂嘴,低聲道:「有句話,我說出來三哥你別不愛聽。前幾年啊,咱們可都沒少造了孽。可你我殺人放火過後,卻都大富大貴了。這報應啊,不會著落在……」
「甭管怎麼說,博陵郡王當年給我牽過馬。萊國公當年叫過我一聲三叔!」杜疤瘌涎著臉,得意洋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