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國功賊》第六卷 滿床笏

第四百一十四章 功賊(六 上)

第六卷 滿床笏

第四百一十四章 功賊(六 上)

程名振心裏湧起一股暖流,他用力向大夥點了點頭,然後將面孔再度轉向敵軍,「你都聽到了,高大當家?!要我放下仇恨容易,你讓劉黑闥、董康買,王小胡,還有你們這些雙手上沾滿血的傢伙,回去吧自己的老娘,老婆全殺了,把首級送過來!念在昔日同僚一場的份上,程某便饒你們不死。否則……」
「我也是瑾字營出來的!」張瑾搖了搖頭,正色回應。
「程將軍,你我也算是故交。」唯恐距離太近,又被程名振暴起搏命。高雅賢在人群中探出半個身體,笑著勸告。「念在當年的情分上,我不想傷你。投降吧,從今往後,所有恩怨咱們一筆勾銷!」
「咚,咚咚,咚咚,咚咚……」鼓聲越敲越急,越傳越近。大隊騎兵帶起的煙塵也越來越近,越來越濃,越過正在交戰的人群,在官道南方慢慢相會靠近。
程明哲一手扶在馬鞍上,另外一隻手左右揮舞。到了現在,他已經完全是憑著一口氣在硬撐。好在敵軍也被他凶神惡煞般的模樣嚇破了膽子,向上沖的動作稍慢了些,居然被他貼著馬頭跑過,徑直衝向了王飛和張瑾。
「啊!」少數幾個兀自緊追不捨的劉家軍士卒沒來得及調整坐騎,被程名振等人包了個正著。刀砍槊捅,斬于馬下。
「諾!」眾軍士也被程名振惡狠狠的表情和話語弄得膽寒,答應一聲,帶馬前沖。雙方剛剛發生接觸,不遠處,猛然間又傳來一陣低沉的戰鼓,「咚,咚咚,咚咚,咚咚……」
「你!」高雅賢被罵得面紅耳赤。心中恨不得將程名振立刻揪到面前,千刀萬剮。但想想剛才那短短半柱香功夫自家弟兄所付出的代價,又盡最大努力將怒火壓了下去。只要騙對方束手就擒,報復的機會多著呢,不在這一時片刻。咬了咬牙,他故作體諒地回應道:「高某看你是條漢子,才好心勸你。你不肯投降也就罷了,何必口出惡言?今日我所帶兵馬是你的十倍,後面陸續還有弟兄趕過來。即便你武藝再高,估計也插翅難飛了。你自己放不下個人恩怨,死就死了。難道就忍心讓這麼多對你忠心耿耿的弟兄為你陪葬?!」
缺口處,劉家軍士卒紛紛退避,程名振在侍衛的簇擁之下潰圍而出。一直衝出百餘步,聽見背後的馬蹄聲甚是稀落,他用力一帶坐騎,毅然停止腳步,撥轉馬頭。
「嘿嘿,當年替竇建德扛長活時,老子就看姓高的不順眼了。早想教訓他一頓,就是沒撈到機會!」王飛伸伸胳膊,大笑著回應。經歷了剛才的苦戰,他和張瑾最初所帶來的五十幾人已經剩下不到二十,並且個個渾身是傷。但此時決不能說什麼喪氣話,否則,軍心一潰,大夥就只能任由敵方宰割了。(注1)
二十幾名渾身沾滿血的侍衛跟在程名振身後,背靠著遠處漸漸接近的煙塵,衝著高雅賢重新擺成一個攻擊隊列。「過來,今日不死不休!」程名振單手拎著半截搶來的馬槊,大聲向對方叫陣。
就在此時,王飛和張瑾二人帶著五十余名侍衛也趕到戰場。看見自家主帥遇險,不顧一切沖了上去。
一桿長槊帶著風聲刺來,程名振躲避不及,只好向旁邊歪了歪,同時用胳膊撥了下抱著自己的那個亡命者。三尺多長的槊鋒將抱著他的劉家軍士卒捅了個對穿,去勢未盡,藉著戰馬的衝擊力捅入了他的大腿。
趁來襲者被瀕死者的慘嚎嚇得一愣神的瞬間,程名振丟下長刀,雙手抓住刺在自己大腿之上,入肉數寸的半截馬槊,奮力向外一拉。劇烈的疼痛讓他晃了晃,差點沒有從坐騎上掉下。半截血淋淋的長槊被他硬從肌肉里扯了出來,當做橫刀,四下揮舞。
抱著與高雅賢同樣想法的遠不止他一個人。大夥為了前來接應運糧隊,一路上跑得唏哩嘩啦,把步卒全都拋在了後邊。如果敵軍輕騎以優勢兵力衝過來,切斷自己跟步卒的聯繫。今天這仗恐怕不是大夥將程名振包了餃子,而是被程名振裡應外合,中間開花了。
「敵軍?」第一時間,高雅賢驚愕的想道。「他去那邊幹什麼,切斷我跟大營的聯繫?」
「今天這仗,打得過癮!」程名振忍住一陣陣襲上頭顱的睏倦,強笑著對大夥說道。
胯下突厥良駒發出「唏溜溜」一聲咆哮,高高跳起半丈,馬蹄落處,恰是敵方一匹坐騎肋骨。那匹青黑色的河北馬吃痛不過,悲鳴著摔倒,將來不及脫離馬鞍的主人甩在旁邊,任由其他幾匹高速衝過來的戰馬踩死。程名振藉助馬力,輪開長刀,在身前畫出一道圈子。血光四濺,又兩名劉家軍騎兵被砍得筋斷骨折。
周圍的劉家軍士卒也殺紅了眼,個個奮不顧身。程名振揮刀將距離自己最近的一個人砍落坐騎,卻被另外一個人從馬鞍上跳過來,死死抱住。「滾!」他低聲怒喝,奮力扭動身體,試圖將對方甩落馬背。已經豁出性命去的劉家軍士卒被甩得身體在半空中盤旋,兩腿亂蹬,雙臂卻始終不肯鬆動。
這個因為訓練不足引起疏忽讓程名振再度從死亡的邊緣上逃過了一劫。趁著敵軍被嚇得愣神的瞬間,他單腿奮力敲打馬鐙。胯下的楓露紫立刻領會的主人的意圖,前蹄高高揚起,四下亂踹。將靠近的敵軍戰馬逼開空隙,然後毫不猶豫地擠了進去。
「勾銷?」程名振將馬頭撥向高雅賢,試圖靠近些尋找機會。但看到對方早有防備,不得不放棄了這種打算。「說得輕巧,血海深仇,是說勾銷就能勾銷的么?高將軍,你可嘗過自己的親人被殺,生離死別的滋味?」
黑煙已經起來那麼高了,糧草被燒已經是必然。只為了跟程名振拚命,就要冒著被敵軍包圍殺死的風險,恐怕有些不值。心裏一猶豫,劉家軍將士向上沖的願望便不再如先前般熱切。被程名振和王飛、張瑾等人並肩一衝,居然出現了一個長長的缺口。
高雅賢的臉的變成了紫黑色。一半是由於憤怒,一半是由於羞愧。十數倍于敵的兵力如果還讓程名振逃出去,今後河北這片土地上,他姓高的就不用混了。把令旗一擺,他迅速調整部署,放混戰中的敵軍與程名振匯合。然後又迅速一擺令旗,帶著全部兵馬列陣堵住了眾人的退路。
幾名劉家軍騎兵看到機會,從背後向他發起攻擊。跟上來兩個侍衛拚死抵擋,精疲力竭,被亂刀砍到了馬下。程名振猛然轉身,戰馬前沖,刀卻砍向了與戰馬相反的方向。一桿已經遞到他後背的馬槊被撩飛,另外一桿馬槊在他的腋下擦過,挑起一連串血珠。程名振夾住槊桿,刀鋒順勢橫掃,幾根手指落地,持槊者丟下兵器,抱著胳膊慘嚎。
「陪葬?」程名振冷笑,歪過頭來,目光從弟兄們臉上掃過。
「俺雖然不是瑾字營出來的。當年在巨鹿澤練兵時,七當家親手熬的綠豆湯,也沒少喝!」隊伍最後,一名虯髯大漢笑著說道。「這個仇若是放下,俺死了都閉不上眼睛!」
注1:扛長活。北方土話,即在財主家當長工。
「今日……」遠處的煙塵越來越近,已經快要在他背後合攏。再不走就來不及了,高雅賢先回頭望了望,非常不甘心,卻本能地想在逃離之前放下幾句狠話。「今日算你走運,姓程的,咱們……」
這五十餘人全是身經百戰的精銳,又配齊了大唐國制式鎧甲和兵器,因此一發起攻擊,立刻在戰團外圍沖開了一道血淋淋的缺口。
眾侍衛對王飛的話沒多大反應,卻被張瑾臉上的表情逗樂了。用兵器指著他,紛紛笑個不停。
劉家軍將士紛紛跟上,追再高雅賢身後向遠方遁去。真的要不死不休么?想起程名振發誓時滿眼的仇恨,有人忍不住悄悄回頭張望。
「那我就等著!」高雅賢擔心退路被切,也沒勇氣跟程名振繼續糾纏,向地上啐了一口,憤然撥轉坐騎。
雖然對面只有二十幾號人,高雅賢心頭卻陡然湧起一股涼氣。不想聽程名振繼續說下去,他用力擺動令旗,「我倒要看看你怎麼報仇!弟兄們,衝上去將他給我剁碎了!」
「不過是一個女人!」高雅賢笑著搖頭,很是為程名振的衝動覺得不值。今日如果不是對方一時糊塗,絕不會陷入困境。這種衝動他從前不會有,這輩子估計也不會有。「死了一個,再娶一個便是,今日……」
煙塵下,眾人看不見的地方,王二毛帶著幾十名壯漢,拚命敲打著數面戰鼓。在他們身後,幾十名騎兵拖著臨時用柴草紮成的掃帚,在野地里往來馳騁。
二十餘步外,高雅賢帶領麾下兵馬團團圍作了一個大圓圈。見到了山窮水盡之際程名振等人兀自談笑風生,不禁在心中暗叫了聲佩服。揮手命護著自己的親兵讓開一條縫隙,緩緩地把身體露了半個出來。
「住口!」沒等高雅賢把話說完,程名振眼睛已經又紅了起來,劇烈的疼痛從大腿根部一直衝上腦門,卻無法讓他冷靜。「妻子死了可以再娶,老娘死了也可以再找一個么?你高雅賢的老娘,怎麼生出了這麼一個畜生!」
用詭計將高雅賢嚇跑了。他的陰謀得逞。但此刻再王二毛的臉上,卻看不到半分往日的平和笑容。
「護住教頭!」王飛和張瑾二人也殺得渾身是血,配合砍翻身邊敵軍,硬將程名振接了過來。身邊的侍衛紛紛撥轉馬頭,像螞蟻般朝三人處匯攏,迅速圍成個小圈子,將程名振死死護在核心處。
還在猶豫是否繼續上前追殺敵軍的高雅賢楞了一下,實在吃不準這場冤枉仗再打下去,究竟會鹿死誰手,嘆了口氣,揮手示意弟兄們停止了攻擊。
好不容易才將程名振困住,高雅賢怎捨得讓煮熟的鴨子長翅膀飛走。揮動令旗,將大部分兵力都調去封堵王飛和張瑾。重圍中的程名振感覺到身邊壓力一松,沉聲怒喝,揮刀砍翻擋在自己面前的劉家軍士卒,然後縱馬前躍。
不用他問,王飛將肩膀先前一遞,笑著說道:「教頭別聽他放狗屁,咱可是錦字營出來的!誰都能放下仇恨,但是咱這輩子不將劉黑闥,董康買碎屍萬段,絕不罷休!」
他忍住一陣陣暈眩,咬牙切齒,「否則,程某這輩子,就要把你一個個抓住,親手殺掉。給我娘,給我妻子報仇!哪怕是追到天涯海角,只要有一個人沒死,就絕不罷休!」
北方,焚燒糧食而產生的濃煙扶搖直上,將大地與鉛灰色的天空接連起來。火苗將煙塵和雲底都燎成了暗紅色,彤雲中,彷彿有一個怪獸順著濃煙走向了人間,渾身披著暗紅色的血跡,張牙舞爪!
高雅賢微微一愣,忍不住回頭向鼓聲來處張望。只見北方的天空中濃煙滾滾。濃煙下,卻有數道黃塵,迅速逼近。不是正衝著自己這團兵馬,而是分為左右,向大夥的退路包抄了過去。
一陣劇痛瞬間傳遍全身,程名振咬緊牙關,將刀交於左手,反手一刀,砍斷槊桿。然後右手從大腿根處拎起被自己人刺穿,尚在掙扎的敵軍,當做盾牌,單手掄了出去。凄厲的慘叫聲不絕於耳,血珠與碎肉飛濺。至少四五件兵器同時擊中了肉盾,半空中將其捅成了破抹布。
「我也是!」「我也是!」幾名侍衛板著臉介面。
「就是么?直娘賊,老子忍了他好多年了!」張瑾也湊上前,抹著臉上的血跡說道。他從來一臉嚴肅,今日突然間說起了笑話,臉上的皮膚卻還是綳得緊緊的,彷彿被人欠了幾百吊錢一般。
「來啊,殺我!」他大聲呼喝,臉上,手上,身體上,鮮血滴滴答答往下落。周圍正衝來的劉家軍士卒看到此景,居然被嚇得楞了一下,居然本能地將馬頭撥歪了數分。
「咱們兩個之間,早晚一個人會死在另外一個人刀下。」程名振將半截馬槊舉起來,衝天發誓,「今日程某在此立誓,你,劉黑闥,董康買,還有所有手上沾了我娘我妻子血的人,程某一個都不會放過。如違此誓,天誅地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