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功名誤
第六十六章 大賊（六）
「茂功兄！」李旭驚喜地發出一聲低呼。他知道徐大眼沒喝醉，除了說起娥茹婚事那次，還沒有人見到徐大眼真正醉過。但他卻沒想到徐大眼與自己配合得這麼默契，自己這邊剛有所行動，徐大眼立刻溜了過來。
「我怎麼這般倒霉啊！」合卜闌肚子里暗暗叫苦，今天真是運交華蓋，兩個小爺若是跑了，明天早上自己的屍體肯定就得掛在木城外邊。
「嗯！」李旭滿意地點點頭，搖搖晃晃地坐起，把胳膊搭到了合卜闌的肩膀上：「怎麼就你一個人在這？其他人呢？」
合卜闌心中更慌，以前總是以自己相貌自負，如今卻巴不得自己長得越丑越好。扭了扭身體，結巴著回答：「不敢，小的姓潘。漢人名字叫潘占陽。大人也是漢人吧，不知貴鄉何處？」
「快去，讓她們進帳來，供附離大人挑選！」徐大眼在合卜闌肩膀上推了一把，低聲命令。
「快，給主人施禮！」合卜闌急促地命令。
「沒事，我，我只是不知道我的馬有人照顧沒有？馬，馬得吃夜草，加，加夜水！」李旭從氈塌上掙扎著坐起來，身上的酒氣熏得合卜闌直犯噁心。
「您放心，您和徐大人的坐騎被放入了大人們的專用的馬房，那裡有三名馬夫輪流伺候著。卻禺大人吩咐過，用最好的麥、豆和草料喂！」合卜闌低聲回答，肚子里又開始嘀咕。「他奶奶的，什麼世道，馬吃得比人吃得都精細！」
「不跑，不跑！」合卜闌滿臉是汗，點頭如小雞啄米。他剛才的確起過趁喊幾個女子入帳之機撒腿逃走的念頭，卻沒想到眼睛剛一轉，就被徐賢者瞧出了端倪。附離大人曾經射落卻禺大人的黑雕，這個消息他早就聽說過。如果二人聯手射自己，合卜闌知道自己即便有九條命也得橫在地上。
他們必須在突厥人從混亂中恢復鎮定之前奪門而逃。蓄意放火在草原上是最被人嫉恨的罪名，即便是可汗的兒子放火，被人抓住也只有死路一條。
也許是因為旅途過於勞累，也許是因為酒喝得太多。兩個少年被扶進各自的氈包后，立刻就打起了呼嚕。女奴們放下卧榻前的紗簾，在火上壓好了木炭，倒退著走出了
「把她們手腳捆起來，嘴巴用布塞好！」徐大眼將手中彎刀向合卜闌晃了晃，命令。
「可憐我潘家世代清白！」合卜闌，不，讀書人潘占陽哆嗦著，喘著粗氣向戰馬背上爬。
「不公平！」合卜闌向地上吐了口吐沫，忿忿不平地想。阿史那卻禺將招呼貴客的差事交給了他，合卜闌清楚地知道所謂招呼的內在含義。他需要在卻禺大人不多的耐心被耗盡前，用盡渾身解數勸說、誘惑、威逼甚至懇求兩個比自己小了好幾歲的少年留下來。只有這樣，卻禺大人才能滿意。也只有這樣，自己才能升一級，擺脫扈從的身份。
幾個女奴早就聽見了李旭氈包里有說話聲，但氈包的壁太厚，李旭與合卜闌說得又全是漢語，她們弄不清楚二人說什麼，也不敢亂猜貴客的意思。聽見合卜闌喊大夥進帳供貴客挑選，彼此默默看了一眼，悉悉嗦嗦地爬了起來。
徐大眼、李旭、合卜闌策馬飛奔，徑直撲向營寨大門。綁在驚馬尾巴上的柴草不多，黑暗中看起來很嚇人，除非碰巧點著突厥人為牲畜越冬準備的乾草垛，否則，火焰根本堅持不了多久。
「阿史那卻禺，這是我報答你的！」李旭回頭看了看半天火焰，心裏充滿了報復的快意。無論今晚逃掉逃不掉，阿史那卻禺都為他的陰謀付出了代價。
「你沒看到那匹特勒驃么？騎特勒驃的還能是什麼人？」有人聰明者大聲解釋。拎起水桶、木杈，跑向火焰最明亮之處。
「著火了，著火了！」遠處有人大聲叫嚷。數個火頭在不同的地方燃燒了起來，把巡夜的士兵驚得手忙腳亂，顧得了這邊，顧不了那邊。
「弄這麼大動靜，死豬也被你吵醒了。讓他把那幾個女子叫進來，就說你需要從中挑一個侍寢！」徐茂功瞟了李旭一眼，低聲抱怨。順手從背後解下一把弓，向合卜闌晃了晃，說道：「若想跑儘管跑，看我們兄弟兩個射得准，還是你跑得快！」
『今天這個少年看起來是個心懷慈悲的！』女奴們心裏祈禱著，跟在合卜闌身後走進了客人的大帳。
「還有幾個女奴在旁邊的矮帳里，大人要不要叫她們侍寢
「要不是那該死的縣令，不就是寫了首詩，笑話你女兒丑么？你也不至於缺德缺到這個地步！」想起在中原的生活，他心裏就不住後悔。老實說，縣令大人的女兒不算太難看。自己只是年少輕狂，信手圖鴉罷了。結果沒幾天就接到了徵兵令。從小到大，連只雞都不會殺的人去戰場上耍大刀，那不是純找死么？萬般無奈，他只好當了逃兵，跟著同鄉的幾個年青人跑出了長城。結果，現在落於一群不讀詩書，不講道理的粗人手裡做牛做馬。
「帶我們去大門口，有人問，就說卻禺大人下的令！」徐大眼跳上一匹看上去不錯西域馬，手裡又牽了另一匹，命令。
正尋思著計策脫身，猛然帳門一挑，先前醉成爛泥的徐賢者如狸貓一樣閃了進來。
李旭在旁邊收拾好了行囊，把舅舅給的角弓背在了身後，提起彎刀頂在了合卜闌腰間。合卜闌感覺到了刀尖刺破衣服後傳來的冰冷，向前縮了縮身體，哆哆嗦嗦挪出了帳門。
合卜闌知道背後那個混蛋肯定能說到做到。如果他一刀殺了自己，卻禺大人絕對不會因為一個奴僕而怪罪他心中的貴客。眼睛轉了幾圈想不到脫身之計，只好老老實實地回答道：「沒，卻禺大人沒安排。只有，只有巡夜的。晚上城門緊閉，你，你逃不出去！」
主人請客，讓女奴給客人侍寢，這在突厥是家常便飯。既然自己的部落被突厥人所滅，女奴們亦無法抱怨命運的不公，只能每天默默祈禱有一個好心的貴客看重了自己，把自己討回去作個側室。雖然側室的地位低下，總好過了每月伺候無數個陌生男人。
「你，去保護卻禺大人的馬廄！」徐大眼用馬鞭指著一夥牧奴，用突厥語命令。沒等牧奴們做出反應，三人六騎衝過去，迅速融入陰影。
猛然躍起的火光中，他彷彿又看到了陶闊脫絲聖潔的身軀。
「就這最僻靜！」徐大眼跳下馬背，抓了幾把稻
「是，大人！」女奴們蹲身施禮，依次退進了客人氈包旁邊一個低矮的粗麻帳篷里。如此單薄的帳篷肯定擋不住秋夜的寒風，但她們都是戰爭掠來的俘虜，沒有挑選住所的資格。
「大人，您有什麼吩咐！」合卜闌以最快速度沖了進去，點頭哈腰地問。
「帶我去徐賢者的房間！」李旭放下合卜闌，用刀頂著他的背心命令。
「兄弟是漢人吧，貴姓？」李旭摟著合卜闌的肩膀，慢慢向起站。因為喝了太多酒的緣故，他的身體非常沉重，幾乎將合卜闌給壓趴在地上。
「這，這恐怕不太妥當！」潘占陽（合卜闌）突然勇敢了起來，坐在馬背上回答。
「先，先找幾個僻靜處放火，然，然後咱們趁亂跑。到，到了門口，我，我假傳命令，你們殺人奪門！」潘占陽（合卜闌）說話結結巴巴，意思卻表達得清清楚楚。
「敵襲！」徐大眼用突厥語大喊，抓著火把跳上馬背，順手點燃附近的柴草垛。
馬廄里養著大約二十多匹駿馬，李旭從卻禺手中贏來的黑風拴在最上游位置。見到主人半夜摸來，黑風低聲打著響鼻，用脖子在李旭臉上挨挨擦擦。
營地里一片混亂，號角聲，哭喊聲，長官的命令聲，士兵的腳步聲此起彼伏。混亂與黑暗中，根本沒人再去注意到李旭、徐大眼和合卜闌在混水摸魚。
「快說，否則我一刀殺了你，然後誣陷你偷我的珠寶！」李旭壓低聲音威脅。第一次用強力對待一個比自己弱的人，他裝得一點也不凶。好在他身材比合卜闌高，又站在對方身後，所以才沒露出馬腳。
「了，了不得啦，保，保護卻禺大人！」潘占陽（合卜闌）知道自己今天即便不參与放火，被抓住后也的給點了天燈。結結巴巴地大叫著，將手中火把專門向牧人家的牲口棚旁蹭。
「呃，別抬頭！」前方傳來了一個帶著歉意的回答。眾女奴心中一楞，緊跟著就覺得腦後痛了一下，紛紛栽倒在地毯上。
在中原的時候，咱也曾飽讀詩書。雖然沒能靠取功名，但在附近鄉里也算得上個後起之秀。向來被人伺候，何曾做過伺候
李旭見徐大眼決定動手，立刻下馬幫忙。他自幼干慣了粗活，綁起稻草捆來速度一個頂三個，片刻功夫，就把除了三人坐騎外的所有馬匹尾巴都紮上了草捆。
正煩惱間，左側的客帳內突然有了動靜。「有人么？」，那個喝得爛醉的客人粗魯地喊。
合卜闌被憋得臉色發紫，想大聲呼救，卻看見李旭的另一隻手摸向了掛在氈包壁上的古怪彎刀。他可沒勇氣用脖子去試彎刀的鋒利程度，拚命喘了口氣，結結巴巴地哀求：「大人，大人，別，別，小的憋，憋死了！」
「好像有人在幫忙放火？」潘占陽（合卜闌）驚詫地想。用力晃晃腦袋，他把這個可笑的念頭趕了出去。除了兩個膽大包天的少年，這年頭誰敢捋卻禺大人的虎鬚。這回簍子捅大了，如果被卻禺抓住，恐怕得一刀刀活剮掉。不過，他奶奶的好像也挺刺激。他用力抽了坐騎幾鞭子，緊緊跟上了徐大眼。
「你想被我殺了滅口，還是被卻禺綁在馬背後拖死？」徐大眼的雙目瞪得滾圓，殺氣騰騰地問道。
「上谷李仲堅！」李旭簡略地回答，身形轉動，手臂從后側卡住了合卜闌的脖頸，「有士兵么，除了你之外？」
「你們到旁邊的帳篷里等著，兩位大人如果有需要，我會隨時傳喚你們！」走在隊伍最後的合卜闌吞了口涎水，狐假虎威地命令。四個女奴長得都很妖媚，可惜他只能看，沒有資格吃。氈包裡邊那兩個少年有資格吃，偏偏又醉得像兩頭豬一樣。
「有兩個馬夫，都被我打暈了！一人兩騎，挑馬！」徐大眼的身影從門縫裡閃了出來，低聲命令。
冥冥中彷彿有神明在保佑，四下里火頭越來越大，不但是卻禺的馬廄附近，營地深處，還有數個地方冒起了紅光，滾滾濃煙夾雜著火花扶搖直上，幾乎照亮了半邊夜空。
徐大眼把時機選得非常好，幾乎沒有人注意到他們的身影。突厥人無敵于草原，所以士兵們在夜裡的警惕性也著實不高。躡手躡腳走了一陣，三人來到了高官貴族們專用的馬廄前，徐大眼側身閃了進去，片刻功夫，馬廄里傳來了戰馬的
「願長生天保佑主人身體安康！」女奴們蹲身下拜，努力展現自己較好的身材。
「放火？」徐大眼嘉許地問。他可沒想到這麼歹毒的辦法，突厥營地是木頭搭建，如果放起一把大火來，整個營地都可能被毀掉。
「這，這都是他們逼我的，沒，沒我什麼事情！」潘占陽（合卜闌）從靴子中間拔出匕首，跳上前將馬韁繩逐一割斷。李旭、徐大眼各自抄起一根為馬廄照明的松木，先點燃了地上的稻草，然後順著戰馬的屁股一一掃了過去。
「他是誰，怎麼命令咱們？」有人低聲向同伴詢問。
「敵襲！」李旭照葫蘆畫瓢，騎在黑風背上，快速引燃一溜火苗。
徐大眼藉著門縫向氈包外觀望，等到又一隊巡邏的突厥士兵走遠了，回過頭來命令道：「帶我們去卻禺的馬廄，我們需要好馬！」
「大爺？」合卜闌小聲驚叫。徐大眼的命令顯然把自己也包含了在內，可自己是個清清白白的讀書人，從來沒幹過這種傷天害理的下流勾當。
「這哪裡是什麼貴客，比強盜還熟練！」合卜闌心裏嘀咕著，蹲下身去，幫助李旭將幾個女奴一一捆好。然後從被子上撕下布條，塞住了她們的嘴巴。
徐大眼目光一閃，伸手就去摸腰間的刀。潘占陽（合卜闌）一把拉住他，低聲叫道：「我，我的意思是，放，放一把火。」
「唏溜溜！」受了驚的戰馬發出一聲悲嘶，撒腿衝出了馬廄。一匹，兩匹，三匹，十五、六匹突厥人精心培育的寶馬良駒拖著火尾巴，在營地里四處亂竄。
「露水夫妻，這個詞真美，你們漢人就是聰明，能造出這麼有意思的詞來！」，少女微笑著，臉上的表情幽然神往。
合卜闌被逼不過，只好哆哆嗦嗦地去了。徐茂功盯著他的背影，頭也不回地跟告訴李旭，「我剛才數過，兩支巡邏隊之間的間隔為小半柱香。你趕緊收拾東西，咱們偷了馬立刻想辦法衝出去！」
「我是被逼無奈啊！」合卜闌心中暗自哀嘆自己的青白，把手伸向馬韁繩。徐大眼問得有道理，如果自己不走，兩位貴客只能殺人滅口。即便兩位貴客手下留情，卻禺追問起給人領路偷馬的罪名來，等待自己的依然是一個死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