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亂》第二卷 功名誤

第一百零七章 國殤(六)

第二卷 功名誤

第一百零七章 國殤(六)

李旭雖然經歷過戰陣,心中的感覺卻並不比大夥好多少。麥鐵杖和錢士雄兩人的武藝有多高,他比篝火旁任何人都清楚。以二人如此高的武藝還要陷於軍陣當中,自己這點微末本事就更不值得一提。行軍打仗不是校場比武,個人武藝在這裡能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主帥的指揮失誤,戰前的準備不足,任何一項細節都比武藝對戰局勝負的影響大。
「皇上才不會真的殺宇文鎧的頭呢,作個樣子安撫將士們的心而已。誰不知道宇文鎧和宇文述是一家人,平素宮裡的稀奇玩意都是他們兄弟給弄來的!」吃晚飯的時候,李婉兒坐在李旭身邊偷偷地嘀咕。
是夜,有人在軍營為出塞之曲,聞者無不泣下。
李婉兒把頭低了下去,信手繼續撥弄灰燼。幾顆沒燒全的木炭渣被她挑了起來,重新扔入了火堆。篝火跳了跳,迸射出數百顆星星,霹靂吧啦炸響著,在半空中飄遠。
「我忘了,你是殺過人的。」李婉兒側過頭來,對李旭笑了笑,臉上露出一雙好看的小酒窩。她的膚色不似蘇啜部的女人們那麼白皙,但很溫潤,被篝火從側面照亮,鼻尖和手指有些部分幾乎是透明的,就像一塊剛剛雕琢過的大塊紅瑪瑙。
「誰愛死誰去死,關我什麼事情!」踏上馬鐙前,李婉兒小聲嘀咕道。
唐公家境特殊,小姑娘在懷遠鎮沒什麼可以說話的同伴。哥哥和父親每日忙得要死,弟弟天生是個無所畏懼的人,或者他是故意表現得無所畏懼,反正都一樣。因此,有些話她只能自言自語,但死亡這個命題太大,自言自語顯然無法讓她內心深處得到安寧。
「怕什麼?」李旭戒備地反問。他猜不出李婉兒的問話是什麼意思,在女人面前,男人本能地會裝得勇敢些。
「仲堅大哥——」李婉兒目送著齊破凝、王元通等人一個個站起身來離去,轉過頭來,對著李旭幽幽地喊。
「沒事,不怕。如果你累了,我馬上帶幾個人送你和世民回唐公的臨時府邸。」李旭的心思永遠比不上手腳快,也許是故意,也許是真的不理解女孩子現在最需要什麼,他的回答遠遠出乎李婉兒的期待。
「二姐,你是找我么?」李世民被這邊的聲響驚動,回過頭來大聲喊。
「我,我一閉上眼睛,就是滿山遍野的高句麗人!」李婉兒低下頭,手中木棍不停地于灰燼中掀挑,彷彿能從其中翻出什麼防身用的神仙法寶。
「累了,咱們回家吧,別讓娘擔心!」婉兒突然又笑了起來,摸著弟弟的頭說道。弟弟越來越高了,已經慢慢超過了自己,眼看就要長成一個魁梧的男人。娘說過,男人生下來就要建功立業,否則,就沒法被人瞧得起。並且,越是出身寒微的人,越是把功業看得比性命還重。
雖然眼下護糧兵不用提刀上陣衝殺,但誰也不敢保證,哪天面對數萬敵軍的人不是自己。
這是他今晚想了很久才得出的結論,但這個結論明顯無法讓李婉兒感到安慰。又過了片刻,婉兒放下木棍,拍了拍手上的灰燼,站起來問道:「那你將來會主動請纓么?去河對面建功立業?」
「不好說,蘇啜部和索頭奚部都太小,只能打一次敗仗。一次輸了,就全輸了。大隋和高麗都是大國,可以輸贏很多次!」李旭想了想,回答。
「姐,你在說什麼啊?」李世民又被嚇了一跳,驚詫地問。
「你說,咱們大隋此時的境遇,像蘇啜部還是像索頭奚人!」瞬間的軟弱過後,堅強起來的少女婉兒又關心起了國家大事。
「我,我不知道!」李旭楞了一下,不明白對方為什麼有此一問。他現在的確很迷茫,原來跟徐大眼在一起時,不需要他想,徐大眼每次都能安排好二人下一步該幹什麼。後來遇到劉弘基,也不需要他為將來的事情操心,劉大哥會默默替他打算,條理清楚指明他需要走的路。而現在,徐大眼失散了,劉大哥高陞了,習慣了被人安排的他突然發現自己有了很多選擇,每一條路都充滿誘惑,但每一條路似乎都不那麼好走。
也許見到了死亡,才更珍惜生命的可貴。此刻,眾人不僅僅為袍澤的犧牲而悲傷,他們心中更多的是對未來的恐懼。巨弩沒有理智,不會因為誰家有錢,就避開誰的胸口。河水也不講情面,不會因為誰讀得書多,就把他衝上岸。
「你可真夠笨的!」李婉兒突然生起了氣來,抬腳將身邊的木棍踢飛了出去。
「嗯,什麼事?」李旭將目光從火焰上收回,低聲詢問。
「一群窩囊廢,如果我是……」小傢伙手按住腰間橫刀,披肩被夜風吹得獵獵作響。
親眼目睹麥鐵杖老將軍以身殉國,大隋皇帝陛下又痛又怒。收兵回營后,檢討首戰失利之責,命侍衛將負責督造浮橋的工部尚書宇文鎧推出營門斬首示眾。文武百官紛紛替宇文鎧求情,帝怒少解,傳令將宇文鎧削職為民,以工部侍郎何稠暫時接替他的職務。
吃了痛的戰馬向前躍出丈余,撒開四蹄,遠遠地遁入了夜色中。
第一天的戰鬥隨著鼓聲終止而落下了帷幕。左武衛大將軍麥鐵杖、武賁郎將錢士雄和鷹揚朗將孟金叉等十一名五品以上將軍陣亡于遼河東岸。左武、左屯、左翊三衛士卒在浮橋被撞毀時已經和正在過河者計六千餘人陷於敵陣,無一生還。
這頓晚飯吃得極其乏味,甚至連大隋皇帝為了鼓舞士氣而下令增加的牛肉和烈酒都沒能調動起眾人的情緒。吃過了飯,很多將士早早地就回帳篷休息了。每個人心裏都知道自己是個孬種,每個人都不希望自己的軟弱和恐慌被人看出來。只有躲在被子下,他們才能徹底地把無形的創傷治好。也許等到這些看不見的傷疤全部都麻木后,他們才能真正被稱為男人。
「沒事!」李婉兒大度地給了李旭一個笑容,繼續說道:「我不是說你殺人,我只想聽聽你在霫部打勝仗的故事。世民還沒玩夠,我不想太早回府!」
火堆前,眾人的臉色都很黯然。他們這夥人中,除了李旭之外,根本沒人真正見過血。第一次見到如此大規模的戰鬥,心中的震撼無以言表。雖然眾人在隔河觀戰時心裏被震撼、悲傷、憤怒的情緒充滿,恨不得親自衝到對岸去,替麥鐵杖老將軍執盾擎旗。待收兵回營后,理智和軟弱又統統回到大夥的身體中來。
「我說,你以後多讀書,少舞刀弄棒!」李婉兒大聲呵斥了一句,回頭看看遠遠跟過來的李旭和劉弘基,用力抽了戰馬一鞭子。
「高句麗人太陰險,居然想得到順流放火船這種卑鄙手段。再結實的浮橋也不經撞。白天的事情,的確不是宇文鎧的責任!」李旭望著眼前的篝火,瓮聲瓮氣地回答。他的鼻子有點堵,說話時尾音很重。這是因為下午時流淚流多了的緣故,雖然與麥鐵杖等人相處時間還不到一個月,但對方那種發自內心的關懷讓他十分感動。特別是武賁郎將錢士雄,對李旭來說,此人可謂亦師亦友。沒想到在渡遼的第一仗中,自己就永遠地失去了這位朋友。
大夥看了看他,誰都沒有搭茬。兵部只是擺設,攻遼方案幾乎是皇帝陛下一手包攬的。若真正追究葬送了麥鐵杖等人的責任,皇帝陛下首先要向陣亡者的英魂謝罪。這些道理大夥心中都清楚,但誰也沒膽子隨便亂講。為了征遼的事,皇帝陛下已經先後降罪了右尚方署監事耿詢,給事中許善心和欽天監術士庾質,如今,連兵部尚書段文振都「因病」不說話了,別人哪裡還有亂「嚼舌頭」的資格?
皇帝陛下不准許女眷到河邊觀戰,李婉兒卻不肯聽令,偷了一套小兵的衣服混在了護糧軍中。麥鐵杖等人向高句麗軍陣發起決死衝擊時,小姑娘哭了個一塌糊塗。虧得當時百萬大軍無不落淚,才沒讓人發覺其是女扮男裝的真相。
這個理由很合適,至少李旭沒覺得有什麼不妥。低頭想了想,他又開始講徐大眼在蘇啜部如何練兵,如何幫助蘇啜部擊潰索頭奚人進攻的故事。那個故事很精彩,可以讓人暫時忘記下午看到的慘烈景象。更重要的是故事已經被人詢問過很多次,李旭現在可以在說故事的同時輕鬆地抹掉自己不想提及的一切記憶。
「你,你怕不怕?」李婉兒咬了咬嘴唇,眉頭微蹙,眼睛被火光照得通亮。
「我沒主動殺過人,那是為了自保。」李旭心裏有些莫名其妙的惱怒,聲音不覺稍稍提高了些。話說出了口,他立刻警覺到了自己的失態。扭轉頭,迅速向周圍看了看。還好,附近篝火旁的同伴已經差不多走光了。劉弘基和李世民兩個坐在五十步之外,正在比比劃劃地爭論著什麼,沒人注意到這邊發生了什麼事。
「如果是我帶兵,就趁著今夜高句麗人慶功的當口,偷偷用木筏子渡過河去!」李世民見沒人理睬自己,站起身來,轉頭走去了別處。他不喜歡護糧軍中現在的氛圍,自從下午收兵回營后,大夥一個個都搭拉著腦袋,除了落淚外,就沒有人想想如何給麥老將軍復讎。
「我不是故意的!」李旭覺得有些內疚,低聲道歉。他知道自己也害怕,一閉上眼睛,首先看到的就是一條血河和黑壓壓的弩箭,彷彿自己就是造橋工匠的一員,根本沒地方躲藏,也不能回頭。但這些話不能說,跟誰也不能說。他現在是校尉了,要保持軍人威儀。況且對方還是個女人,恩公兼頂頭上司的女兒。
「未必是高麗人陰險,這麼長一段河,兵部那些傢伙就不知道派些人到上游警戒么?」李世民憤憤地向火堆中扔了塊木柴,低聲咒罵。
「走了,回家!」李婉兒怒氣沖沖地呵斥了一句。嚇得李世民趕緊跑上前,慌不及待地問道:「怎麼了,二姐,誰惹你了?」
「也許我當時該跟徐兄多學一點兵法!」對著火堆,少年人默默地想。跳動的火焰將他的面孔照得一亮一暗,在稚氣之外,平添了幾分神秘與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