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亂》第二卷 功名誤

第一百二十六章 無家(十)

第二卷 功名誤

第一百二十六章 無家(十)

恢復了活力的殘兵們不再慢慢于山中爬行,他們以一日夜強行軍一百五十里的速度躲開了前來救援木底寨的高句麗大軍,先向北虛晃一槍,給人造成準備投奔大隋臣屬靺鞨國的假像,隨即向南,沿小遼水殺奔新城。
雙方的弓箭手都只鬆了兩次弦,就拔出了腰刀。這麼近的距離,弓箭的聲勢雖然浩大大,實際的效果卻未必理想。真正能造成大規模殺傷的,還是腰刀,鋼刀入骨的聲音,遠比羽箭呼嘯聲對敵人的士氣打擊大。
斜陽下,一江血水滾滾西流!
寂靜下來的一瞬間,人們發現此地有風,很大,風由東北向西南。同時,西邊的陽光很扎眼。
「即便今天死了,咱也夠本了。無論如何,咱把高句麗雜種禍害了夠嗆!」另一個新提拔上來的旅率元仲文舔著乾涸的嘴唇響應。他是來自洛州的府兵,伏擊巴野王的時候,因陣斬對方兩名伙長,被記功一次,賞了一個搶于寨內大戶人家的女人。儘管那個女人第二天就被隋軍拋下了,元仲文心中還是非常滿足自己終於當了一回男人。
薛世雄亦不打算守,雖然隋軍在地勢上很佔便宜。但軍中弓箭不足,雙方一旦長時間膠著,自己一方並不佔便宜。所以,當高句麗人剛剛靠近土丘,他便擂動戰鼓,將山坡上除了親衛之外的所有步卒派了下去。
連日來,死亡的威脅和內心的愧疚幾乎把少年人壓垮了。他的話越來越少,性格卻越來越孤僻。無論對著自己的同伴還是前來告饒的部落長老,他心裏總是帶著一種想要拔刀的衝動。這種暴戾的感覺很嚇人,至少有兩個無名部落的長老因為這個手中握著黑色長彎刀,隨時會撲上來的少年多付出了二十頭羊。而那些新補充進李旭麾下的府兵們,也本能地對這個年齡比自己小了近一半的少年選擇了服從。
高芮不打算紮營固守,雖然那樣他最有可能將敵軍拖住,直到尾隨而來的五萬大軍殺到。但那樣一來,分攤給他的功勞就會薄了很多。自己麾下這一萬人是精銳,他不相信一萬精銳無法擊潰三千殘卒。
「擊潰了他,咱們回家!」聽聞新城守軍尾隨而來的消息后,薛世雄冷笑一聲,命令大軍在河畔前一個無名坡地上停住了腳步。
「你家校尉大人就像一頭猛獸!」有人私下裡跟武士彟交流對李旭的看法。
隨即,薛世雄率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殺進倉岩寨,縱兵大掠一番后,將倉岩寨付之一炬,然後,軍出倉岩,兵鋒直指距離倉岩寨不到百里的哥勿寨。哥勿寨留守兵將嚇得緊閉寨門,不敢迎戰。薛世雄也不強攻,命人一把火將哥勿寨附近田野里的莊稼燒了乾淨,然後又消失在群山深處。
兩支身穿不同服色的軍隊踏著死亡的腳步緩緩靠近,一支佔據地利,有二十三個旅(百人隊),另一支佔據天時,有六十個旅。腳下的地面開始慢慢顫動,先是輕微,後來巨大,後來越來越強烈,彷彿地震了般,震的人信口發麻。
將來回到中原,也許在某個難眠的夜晚他們會於佛堂中看著自己的雙手自責。但現在,他們出於本能地選擇了一條可以生存之路。
有時候,李旭特別想戰死。幻想著自己壯烈地戰死在敵軍中,留一個光輝萬丈的形象給後人,同時也不用再理會心中的無數煩惱。但每次沖入敵軍當中,他又總是憑藉本能地揮刀,銅匠師父教導他的那些臨戰招術雖然零散,經錢士雄將軍指點后,卻變得招招實用。在戰場上往往三招過後,對面那個敵軍就矮了下去。緊接著,李旭不得不凝神對付下一個對手,直到整個戰鬥的結束。
注:小遼水是遼河的支流,由東向西南流入遼河。
突然,天空黑了,山崩了,河水聲音完全消失。
「仁義是做樣子給人看的,哪個將軍身後沒有幾千具白骨在那裡堆著!」武士彟偷偷看了一眼自己身前越來越不苟言笑的李旭,小聲嘀咕。當所作所為和自己平生所學發生了衝突,並且猛然發現做惡比行善更容易生存時,他不得不給自己找一些可以心安的理由。當這些理由找到后,讀過書的目光一時間竟變得比武夫們還暴戾。
三天後,隋軍大搖大擺地出現在木底寨前。木底寨守軍無力阻攔,眼睜睜地看著隋軍「徵集」乾淨了寨外幾個來不及逃走的遊牧部落的馬匹。然後,整支隋軍脫胎換骨,補足了兩個騎兵團后,還讓近一千士卒有了戰馬代步。
「我殺光這些俘虜和百姓,為了自己回家。因為我是隋人,他們是高句麗人!」每日里,紛亂的想法壓得少年人幾乎瘋狂。這些古怪且折磨人的念頭他無處可以傾訴,也沒有人會理解。
八月初,在突圍后已經修整了十二日的殘兵沒能按原計劃返回到遼西,而是被新城守軍堵在了小遼水北岸。前方情況不明,薛世雄不敢直接穿過敵軍阻攔,掉頭又向東殺將回去。
李旭拉著黑風,站在隊伍的最前列。他的心和武士彟等人一樣焦躁,眼神和眾人一樣噬血。下午的陽光從西邊照下來,曬得他不得不將眼睛眯縫得很細,但雙眸轉動的瞬間,露出的卻全是凶光。
十余日來,他沒有參与對高句麗百姓的報復,也沒有享受那些搶來的女人。但他帶人執行過數次屠殺俘虜和洗劫部落的命令。有些俘虜不能稱為士兵,他們只是拿著刀槍充樣子的老人和小孩,但李旭還是毫不猶豫地命人將他們砍翻在對方親手挖好的土坑旁。三十萬不殺俘,不虐降的仁義之師的軀體都在馬砦水邊壘著,沒有人敢再冒同樣的危險。
但所有人不得不承認,薛世雄這種辦法很有效。直到與新城守軍相遇之前,沿途大小部落和堡寨對於這支剛剛三千出頭的殘兵幾乎是避著走。有的部落還偷偷送來牛羊和炒米,只求王師的旗幟不要出現在他們牧場附近。
倉岩寨兵丁大部分都被乙支文德徵調到馬砦水附近切斷隋軍後路去了,留在寨內的全部兵馬加在一起不過七百多人,並且多為老弱之輩。這點兒兵力,根本不夠給薛世雄塞牙縫,戰鬥只持續了不到半個時辰,巴野王被冷箭射死,七百士卒全軍覆沒。
遼東被攪了個雞飛狗跳,已經習慣了隋軍以仁義之師形象出現的各部落突然發覺,這支打著大隋旗號的殘兵堪比盜匪。盜匪打劫講究留福根兒,搶了錢糧后往往不會再禍害地里的莊稼,欄里的牲口,這伙殘兵所過之地,卻連水井都不曾放過。追在其後的五萬高句麗大軍無形中被人堅壁清野,補給難濟,不得不一次次停下來向臨近部落、堡寨討要糧草。而各堡寨的主人和部落的頭領通過比較后又認清了這樣一個事實,即滿足五萬人的正規軍正常需求,遠遠比滿足三千盜匪的敲詐勒索為難得多。
李旭聽不到這些閑話,自從張秀跟著李建成東返那天,他身邊就沒有了喜歡打小報告的心腹。幾個親兵在馬踏連營時都戰死了,臨時拉來的親衛年齡太大,根本與少年人沒共同語言。
「他們要完蛋了,咱們的兵馬就在木底寨附近。兩邊夾擊,一人一口吐沫也能把這伙隋軍淹死!」新城留守高芮看著遠去的煙塵,高興地說道。為了儘快解決這隻四處遊盪的孤狼,他留下兩萬士兵守城,帶領一萬精銳追擊敵軍。
突然,那個惡狼一樣的少年豎起了手指,兩個團,六百騎兵同時用手蓋住了馬嘴巴。敵軍出現了,順著下午陽光,緩緩出現於遠方的曠野之上。
李旭和劉武周各帶領一個團的騎兵,受命埋伏在坡北五里處的一片窪地中。連續客串了四、五日強盜,士卒們的心情很煩躁。劉武周所部還好,他們見過高句麗人怎麼對待自己的同胞,所以屠殺搶劫對方百姓時,感覺不過是在以怨報怨。李旭麾下的原護糧軍士卒卻很難接受這種做法,他們中很多人和李旭一樣讀過書,心目內來自中原王朝的兵馬一直是仁義之師,所過之處秋毫無犯。卻從沒想到殺人百姓,掠人牛羊、燒人房屋帳篷、毀人莊稼這種事情要自己親手來完成。
在被敵軍發現的同時,新城留守高芮也發現了自己的獵物。他從敵軍的規模上,他甚至猜測到了附近會有伏兵,所以他命令六千士兵壓上,兩千士兵側翼警戒,兩千士兵作為後衛。臨河的那一側,他沒投放任何士兵。隋軍不可能有戰船上岸,否則他們早已順流越過新城,根本不用費這麼大周章把守軍引出來。
「怪不得,怪不得這麼年青就做了校尉!」府兵們悄悄地讚歎。除了對救命之恩的感激外,心中平添了幾分畏懼。
不光是他一個,這種暴戾之氣幾乎感染了所有的人。一邊是回家和生存的誘惑,其中還夾雜著殺戮和掠奪而帶來的報復快感,另一邊是抱著心中理念被人割下腦袋壘成佛塔,每個人都知道自己該選擇什麼。
那山坡是個長約二十里的土丘,處於丘陵地帶的邊緣,被小遼水從中央切成了南北兩部分。因為薛世雄在此結寨駐馬,若干年後,此丘有了一個略為響亮的名字,駐馬坡。
劉弘基是個好兄長,他會指點李旭關於為人處事方面的一切。但他不會理解李旭心中對同伴死亡的負疚感。也無法理解為什麼在李旭眼中,敵國的百姓會像自己的父親和舅舅。他生下來就是右勛衛,雖然落魄過,畢竟習慣了高人一等。
上萬支羽箭覆蓋了長天,無數人開始加速跑動,無數人在跑動過程中亡于箭下,連哼聲都沒有,就直直地倒了下去。身後的夥伴毫不猶豫踩過他的屍體,迎著敵軍的羽箭繼續前沖。河水瞬間變紅,不知道血從哪裡淌來,也不知道來自誰的身體。
「他奶奶的,沒想到老子做強盜做得還挺過癮!」旅率高翔站在李旭身邊,悄悄地嘀咕。以新城守軍的行進速度,他們走進伏擊區還需要一段時間,在嗜血的慾望焚烤下,高翔覺得鼻樑發麻,總想說些廢話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
宇文士及更不是一個可以交談的對象,從他那裡,李旭只能收穫到打擊和嘲諷。雖然眼下沒有家族利益可爭,宇文士及的舌頭看起來正常了些。但他畢竟出身高貴,與李旭的生長環境格格不入。
「我帶著三百人踏營,二百三十七人死了,我還活著,因為我是校尉,他們不是!」
「我家校尉大人曾經被突厥人稱為附離,附離是什麼,你們知道么,就是狼王!」武士彟用道聽途說來的故事向眾人炫耀。「當年,我家校尉才十四歲,一個人衝進突厥人的營帳去,砍死了三十多個!」
每次戰鬥結束后,少年人都會驚詫地發現,在刀光與血雨之間,自己的煩惱最少,信手揮刀帶來的不是快感,而是寧靜,幾乎可以什麼都不去想的專註和寧靜。這種感覺讓他越來越渴望戰鬥,身上的殺氣也越來越濃烈。戰場上,武士彟、高翔和新補充來的元仲文都特別喜歡伴在李旭身側,因為校尉大人身上近日突然出現的那股狠辣感覺雖然在平時刺得人難受,戰場上帶來的結果卻往往是所向披靡。
薛世雄將軍不喜歡躲在山裡被人挖,在離開泊汋寨后的第五天,他突然率領大軍出現在泊汋寨東北方四百余里的倉岩寨附近。先以三百多名老弱殘兵扮做一個靺鞨人的部落,打劫倉岩寨附近的村莊,待倉岩寨的留守巴野王率軍出寨剿匪時,三千多隋軍突然從樹林內冒了出來。
儘管這條生存之路要由無數屍體來鋪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