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亂》第三卷 大風歌

第一百五十九章 浮沉(三)

第三卷 大風歌

第一百五十九章 浮沉(三)

臨出發前,李建成和劉弘基曾特地叮囑他儘早返回遼西。躺在擔架上裝傷重,是旭子眼下所能想到的最佳逃避斷後任務的辦法。利用這種的手段,他不但逃開了今天的例行點卯,還輕鬆地擺脫掉了宇文述大人昨天晚上特意為雄武驍果營將士擺的慶功宴。至於去中軍領受任務的重任,在主將傷重的情況下,自然要歸宇文士及監軍代勞。
想到這,宇文士及的左臉猛地抽搐了幾下,嘴角和眼角同時扭曲成了弧線狀。右臉卻依舊平靜如石,兩相對比,顯得他越發麵目猙獰。
「別讓雄武驍果營斷後!」宇文士及的話語中帶上了幾分乞求的意味,「這個人將來極有可能會建立自己的家族,咱們即便不能收服他,也沒必要給自己樹敵!」
事實上,宇文士及的傷比李旭重得多。他身上的鎧甲不如旭子身上的精良,手底下的功夫也遠不及旭子嫻熟。在昨天上午的強攻中,宇文士及全身多處受傷,其中有一處矛傷就在他小腿肚子上,以至於他現在連長時間站立的能力都沒有。但宇文士及還是堅持趕到了父親的中軍帳中,他這樣做的目的不是為了提醒父親注意雄武驍果營的存在,恰恰相反,他現在希望自己的父親能暫時忘掉李旭,至少在拉攏對方為宇文家族效力的事情上不要操之過急。
「原來是這樣啊!」宇文述的語氣慢慢緩和了下來,一瞬間,他『理解』了兒子的企圖。老三想保住李旭,給他自己收一個嫡系。宇文家基業將來肯定是化及的,士及雖然聰明,畢竟是老三。
「還有,我們這次東來,居然被高句麗人堵在了半路上。如果沒有內應,我不相信乙支文興敢出城迎戰!」宇文士及看了看父親的臉色,繼續說道。
「聽你的!士及,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宇文述的眉頭猛地一跳,左右臉同時板了起來。
如果此刻劉弘基依然在身邊,他會清楚地告訴旭子,世家大族安插於雄武驍果營內的眼線未必是特定針對於他,眼下那些拉攏以及排斥的舉動,也不完全是因為旭子和別人有什麼利益衝突。這些小動作只是那些豪門的本能反映,無論哪個出身低微的人走到這一步,都要面臨同樣的難關。
「我兒好像很欣賞此人?」宇文述皺著眉頭問道。這是又一件出乎他預料的事情。他有三個嫡齣兒子,長子宇文化及狠辣果決,但行事有些過於魯莽。二子宇文又智及好高騖遠,華而不實。只有這個三子最合他的心意,既靈活機變,又懂得取捨之道,唯一不足的就是為人有些自命清高。年青一輩中能被他看上眼的英雄極少,像今天這樣三番五次讚賞一個人,併為之進言的情況,在父子之間還是第一次。
旭子想用實際情況提醒宇文述老將軍,目前雄武驍果營主將已經無法領兵。如果在此種情況下宇文述老將軍依舊想留該營兵馬斷後的話,這支隊伍理所當然的指揮者就會是駙馬督尉宇文士及。至於老狐狸肯不肯拿自己的親生兒子去冒險,旭子相信對方自有分寸。
「以他的性格,未必會在李家的陰影下蟄伏太久!」宇文士及在胡床上歪了歪身子,盡量讓大腿上的血脈能夠輸緩開,坐得時間太長,小腿肚子上又有鮮血滲出了裹傷的白葛布,但他沒時間去理會,眼下很多事情比處理傷口更重要,特別是關係到雄武驍果營的命運的決定,如果他不趁早提出來,父親有足夠多的辦法讓這支兵馬回不到遼西。
那些豪門世家就像養在池塘中的錦鯉,偶爾發現自己的旁邊多了一條泥鰍,自然要集體做出防範和排斥舉動。至於那條無意間闖進來的泥鰍抱著什麼目的,是否真正對大夥的生存構成威脅,鯉魚們不會去考慮。他們只要看清楚泥鰍的樣子和自己不同,就已經為自己的行為找到了足夠的理由。
「我知道!」宇文士及停住腳步,無可奈何地苦笑了起來。看著父親高深莫測的笑容,他突然間覺得腿上的傷口很痛,痛得銘心刻骨。
「我,我的傷沒事!他,他可不是個普通鄉下小子!」宇文士及的回答再次讓宇文述驚詫。看了看父親古怪的眼神,他又呲牙咧嘴地補充了一句,「我見過的鄉下小子中,沒一個像他這樣有心機。嘶——!此人閱歷淺,但學東西的速度極快。嘶——!領兵打仗時心思轉得也極快。嘶——!昨天中午孫郎中剛提到狼煙有毒,他就立刻想到了用毒煙瓦解敵軍鬥志的辦法!」
「恐怕,他們更願意相信您回不到遼水西岸!」宇文士及搖搖頭,壓低了聲音提醒。「皇上已經寬容過您一次,如果這次三十萬大軍無法全師而回,恐怕明年咱們父子就得在嶺南見面了!」
「他不喜歡咱們家,卻還沒學會借刀殺人!」宇文士及手扶桌案,差點從胡床上跳起來。「乙支文興也不是他殺死的!昨天晚上他把身邊所有驍果找到面前,想找出真正立下斬將之功的那個人,結果弟兄們卻都不肯冒領,大夥一推再推,才把功勞推到他頭上!」
「其實我拉攏他為咱們家效力,對他來說並不完全是件壞事!」宇文述笑著送兒子走到軍帳口,目光中難得地閃出了一縷人性,「你如果想把他留給自己做臂膀,就需要更小心些,眼下朝庭中看好他的,可不止咱們宇文氏一家!」
「會不會是那個小子!」沉思了一會兒,宇文述將目光盯向兒子,帶著幾分兇殘的味道追問。
「爹,盡量別安排他斷後,這一次您得聽我的。」宇文士及看著父親,聲音細弱蚊蚋。
「謝謝,謝謝爹!」宇文士及雙手支撐著桌面站了起來,激動地說道。他沒想到自己的父親居然答應得這麼爽快。人才不為我用,則必被我殺。這是從魏晉以來世家大族處事的準則,而今天,素來嚴苛的父親居然為了自己破了一次例。
「你好像在給他求情?」宇文述的眉頭第二次跳了跳,追問。
「也是,諒這鄉下小子也使不出這麼大的手筆!」宇文述聳了聳肩膀,左臉上的表情瞬間變成了輕蔑。「你身上的傷怎麼樣?如果傷得重就不要亂動!」
「那就怪了,難道他們就不怕我回去后報復么?」宇文述的目光陰冷如刀,四下里掃來掃去。居然有人敢暗算起宇文世家來了,難道他不怕斷子絕孫么。要知道自從楊素和高穎死後,宇文家就是軍中第一大族。普通將軍見到宇文家的人大氣都不敢出,是誰這麼大胆子,居然敢主動捋老虎的鬍鬚!
「萬歲派人通知您撤軍后,朝中文武卻遲遲無法關於派遣誰帶領第二支人馬前來接應達成一致。我查不到這件事情的幕後黑手,為了保險起見,才不得不說動了皇上派遣李旭前來接應。」宇文士及點點頭,小聲回答。
旭子不懂,所以他只能在一次次吃虧後學乖,在跌跌撞撞中慢慢領悟自己的人生。生命中所有的迷茫和困惑都需要他自己去面對,直到將來某一天,他突然能領悟到官場的規則或人生的真諦。
「不僅僅是欣賞,而是佩服!」宇文士及搖搖頭,又輕輕地點了點頭。「很難想象,一個從沒獨立領過兵的人,懂得粘著敵軍潰兵窮追猛打。昨天的戰果您也看到了,雄武驍果營總計陣亡了兩千多人,卻把三萬多高句麗兵馬打得潰不成軍!這可不是一句匹夫之勇能夠解釋的,那些驍果原來的戰鬥力怎麼樣,相信您心裏也很清楚!」
另一夥可疑人物就是一些曾經受到宇文家打壓的小家族,如唐公李淵、東北道大使薛世雄等人的親信。但這些人在朝廷中的影響力甚低,雖然與宇文家族罅隙較深,藉機陷害的嫌疑反而最小。
可到底是誰將隋軍的動向通知了乙支文興呢?這個幕後黑手一時還真難查找得到。朝廷中幾大世家早就被宇文家族的興旺氣紅了眼,這種不顧三十萬東征軍死活,借敵國力量削弱政敵實力的事情,他們每家人都能做得出來。
「他昨天又救了我一次,也救了您一次。我想,如果有機會,我想和他交個朋友!雄武驍果營的弟兄們對我都不錯,我想,我想幫幫他們!」宇文士及低下頭,艱難地承認。他不敢再看父親的眼睛,生怕從裡邊看到失望。對於世家大族的子弟來說,日常行事中,家族利益往往放在第一位,朋友二字絕對是一種奢侈。優柔寡斷,講感情,重義氣,在世家眼中比揮霍錢財,欺壓良善的罪惡還重。後者頂多會破壞家族的口碑,前者卻有可能在爭鬥中葬送整個家族。
對所有內幕最清楚的人就是乙支文興,可他偏偏在戰場上被李旭給陣斬了,導致宇文家連問最後口供的機會都沒能得到!
他上前一步,和藹地拍了拍兒子的肩膀,「我答應你,你按自己想的去做吧。回到遼西后,我也盡量把雄武驍果營給你留住,不讓皇上直接將它解散。如果你們能在征討楊玄感時立下些功勞,我估計這支兵馬就永遠都會保在你的手下。唉,爹老了,有時候想得少,沒太多東西留給你和智及!今後你有什麼需要爹幫忙的,儘管直接說。爹能幫你創造些便利,就創造些便利!」
「你是說有人故意想將東征軍葬送在遼東?」在眾將散去后,宇文述皺著眉頭向自己的兒子追問。去年中風在他身上留下的印記還沒有完全消退,直到今天,他說話時右半邊臉依舊沒有表情。這使得他說話時的樣子很恐怖,即便面對著的是自己的兒子,也很難表現出一絲溫情。
「他的確是個人才,越是這樣,我才越不放心他!」宇文述擦了把嘴角的涎水,搖頭苦笑。「你別忘了他是李淵一手提拔起來的,雖然眼下已經不歸李淵控制,但與李家的關係還是藕斷絲連。」
去年因干擾戰事受到武將們排斥的文臣們也可能藉機下手。大隋一統天下后,文武之間對權力的爭奪一直沒停止過。宇文家是軍中第一豪門,也是所有企圖以文治國者的首要剷除目標。那些人為了目的向來不擇手段,把軍情透漏給高句麗人的事情,他們不但有能力做,也肯定做得出來。
這並不是危言聳聽。當今皇帝楊廣是個很講義氣的人,對於跟自己和得來的重臣素來很包容。宇文述去年喪師辱國,而今年依然能作為主帥領兵,就是因為皇帝陛下念舊的關係。但這種包容並不是無限度的,去年他帶領武將們把戰敗之責推到監軍劉世龍頭上,已經得罪了一大批文臣。今年大夥在沒有監軍擎肘的情況下依舊不能全師而返,那些文臣們必將借勢反撲,到時候即便皇帝陛下在寬宏大度,想必也不得不借宇文述的人頭給天下讀書人一個交代。
兩個親兵跑上前攙扶,被宇文士及用手輕輕地推開。「去,給我備馬!」他低聲命令。他想儘早把父親答應保住雄武驍果營不被解散的消息透漏給所有軍中弟兄。宇文世家不是知恩不報的家族,他為父親的決定自豪,他想讓驍果營所有弟兄分享自己的驕傲。
剛才過於激動扯到了傷口,小腿處如刀扎一樣疼。為了不讓父親擔心,宇文士及盡量不將痛苦的感覺表現出來,但在說話的時候,他還是不知不覺地連吸冷氣。
家族權力傳長不傳幼,這是宇文家的規矩。如果老三想在家族之外給自己建立一個班底的話,做父親的的確不應該反對。弄「清楚」了兒子的目的后,宇文述慈祥地笑了起來。
這次雄武驍果營在接應途中遇到的阻擊確實很蹊蹺,從時間上推算,如果沒有人故意像高句麗人透漏信息的話,烏骨城的守軍根本不會提前出現在征軍回撤的必經之路上。而據昨天夜裡俘虜的口供說,乙支文興甚至把城中所有的男人都編入了軍中,留在烏骨城的守軍不到五百,並且全是些老弱病殘之輩。如果不是有必勝的把握,相信這個去年能被八百護糧軍嚇得縮在城中不敢出頭的傢伙也不會冒這麼大的險。
正因為不懂,所以眼下他唯一能夠做的事情就是躺在擔架上看著天空中的雲彩發獃。他身上的傷口大大小小有二十余處,看上去非常恐怖,實際上卻都是些皮外傷。即便他現在爬起來騎馬,也不會對傷口的愈合造成太大影響。但旭子不願意那麼早從擔架上爬下來,宇文述老將軍還沒安排好由哪個將領負責斷後,他沒有必要在這個節骨眼上站起來充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