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亂》第三卷 大風歌

第一百六十二章 浮沉(六)

第三卷 大風歌

第一百六十二章 浮沉(六)

蕭后微笑著挪了挪身體,手腳並用將周圍的奏摺攏到自己身邊。一份份撿起來,一疊疊擺放成摞。她儘力不讓自己的目光掃到奏摺上,後宮干政會遭人詬病,丈夫已經很煩了,她不想再給他添上另一重麻煩。
「妾身來吧,陛下歇歇!」蕭后溫柔地叮囑。手上動作加快,騰空了二人之間的地氈。
蕭皇后本不想干政,卻又不想讓丈夫繼續煩躁下去。只好半推半就地跟著楊廣的手指掃了地上的奏摺幾眼,一掃之下,她的好奇心立刻被勾了起來。眼前被攤開的奏摺有十幾份,除了一份說地方水災請求朝廷賑濟,一份說匪患嚴重、官府征剿失敗外。其餘的居然全是圍繞著該不該賞賜一個叫李旭的五品郎將而寫。
「這個李將軍,得罪過很多人么?」蕭皇后側頭看著丈夫,詫異地問。
「你雖然是個女子,卻比那些官員們聰明得多!」楊廣苦笑著誇讚了一句,伸開腿,用靴子尖兒將剛才儘力推遠的那份奏摺勾了回來,展開,推到妻子眼皮底下。那是曲阜孔家出身的一名小官寫的奏摺,此人口口聲聲說不相信民間謠言,卻勸皇帝勤政愛民,遠離後宮,為天下人做出道德表率。顯然在骨子裡,此人已經將那些流言全部當成了事實。
「難道你一點也不生氣?」楊廣驚詫地追問。
「他們說我是色狼,淫棍,沉迷美色荒廢朝政,還……」楊廣無奈地搖頭,「還因為貪圖張麗華的美貌不得,所以殺了高穎!」
「他,他出身於清河李家還是壟右李家?」蕭皇後身上不愧流淌著南齊武帝家族的血脈,第二句話已經接近了重點。
「陛下這麼說,妾身倒有些明白了!」蕭皇后的眼睛轉了轉,目光靈動如水。
「我明白了,這是借勢分寵!」蕭皇后宛爾一笑,又說出了一個後宮女人們的專用術語。
「此人立得功太多,諸臣拈酸,防他專寵唄!」蕭皇后特意用了一個形容女人的字眼來形容群臣的心思。這個詞用得是如此貼切,以至於躲在帳篷角的幾個太監都忍不住笑出了聲來。
對於妻子蕭氏,楊廣向來敬愛有加。妻子出身在南方蕭姓,無論血脈、人品還是容貌、智慧,都是萬里挑一的人才。結髮這麼多年來,春風得意的日子也罷,提心弔膽的日子也好,兩個人都是一直相互扶持著走過。在晉王府為了奪嫡假裝節儉的那些日子,蕭氏沒抱怨過生活艱辛。走入皇宮母儀天下時,蕭氏也沒有因為開心過頭而忘記一個妻子的本分。
「如果他們全都彈劾一個人,朕還真不會太為難。大不了給他一個虛職,然後讓他回家候缺,遂了群臣心思,也省得自己麻煩!」楊廣又揀出其他幾份奏摺,在妻子眼前依次展開。「看,這些是誇他的,簡直把他誇成了孫子轉世,吳起再生。朕要是不重用他,就是不識英才,昏庸糊塗!」
夫妻兩個相對笑了笑,都在對方眼睛里看到了關愛。兩個疲勞的身軀慢慢靠近,靠近,終於靠在一起,相互間構成支撐。
注:蕭后,即民間傳說中的蕭妃,梁簡文帝蕭巋的女兒,隋煬帝楊廣的正妻。梁亡后蕭巋投奔北周,生下此女。隋亡后她被接到突厥,后歸唐,被安置在京城,八十而終。據正史記載,楊廣與蕭氏感情甚篤,導致楊廣所納的妃子極少,與野史中那個花心皇帝截然不同。蕭后在楊廣十七歲時為他生下楊昭,按女人生育年齡計算,她歸唐時年齡已過六十。所以野史說李世民納之於後宮,也純屬扯淡。
「朕又怎麼追究。真要是貶了他,天下讀書人都會以為朕不知好歹。可留著這糊塗傢伙,他過幾天不知道又要怎樣給朕添堵!」楊廣將奏摺再次丟向半空,看著它慢慢落下,慢慢飄到帳角。「若是朕真的少回幾次後宮,多上幾次朝就可以讓反賊偃旗息鼓,朕倒也願意答應了他。可就怕是朕這麼做了,反賊們卻依然不承情!」
手的主人卻不肯尊旨,蹲在地上向前挪動幾步,再度歸攏四散的奏摺。
「朕都說過不准你收拾了!」楊廣咆哮著將奏摺再度踢飛,手的主人再度去揀。他再踢,她再收拾,再踢,再收拾……終於,楊廣和手的主人都累了,兩個人氣喘吁吁地坐在地氈上,相視苦笑。
「張麗華已經死了二十多年,即便她當年沒死,到現在也是年過六十,雞皮鶴髮的老太太,我沒來由地跟她爭什麼風?至於宮中這幾個姐妹,陛下沉迷誰,不喜歡誰,沒人比我更清楚了,又何必聽外人嚼舌頭!」蕭后望著窗外的流雲,幽幽地回答。
「唉!」楊廣又嘆,側開身子,將自己胳膊附近的奏摺斂做一堆。
這些文官們幾乎一致認為,李旭在兩次東征中都立下了首功。特別是最後這次,如果沒有他,三十萬大軍根本不可能平安西返
「這是陛下的私事,他們離得遠,自然看得不甚明白。念在其一片忠心上,陛下就不要追究了吧!」蕭皇后以最快速度掃了一眼奏摺,微笑著提議。
一雙素手悄悄地伸過來,將地面上的奏摺歸攏到一處。「別收拾!」楊廣大叫,在看到手的主人那一瞬,他心中的憤懣統統化成了委屈。衝上去,他再度將對方歸攏到一起的奏摺踢散,邊踢,邊大聲命令,「不準揀,朕命令你不準揀,停下,這些都是廢料!」
「他們捕風捉影亂造謠!」楊廣直了直身體,盡量讓妻子靠得舒服些。「如果造別的謠我還可以忍受,有些事情我根本不可能去做,他們卻全像親眼看到了一般,說得頭頭是道!」
「陛下何必發這麼大的火!」蕭后信手將奏摺擺到腳邊,低聲勸慰。
「謠言止於智者!陛下不去理睬,日子久了,自然會平息!」蕭皇后展了展肩膀,用全部的溫柔去感受身邊的堅實。
「你看看他們,這就是我大隋的官員。看看,他們放著遍地的土匪流寇他們不操心,卻都在操心什麼?你看看這份,再看看這份……」他的手指指點點,一份份給妻子看仔細。「看看,這麼大一堆,那邊還有一摞,有幾份是談正經事的。以一品官職,極品名爵,終日去糾纏一個五品郎將。朕也不知道他們是事情太少閑的呢,還是覺得當官的日子太長了,需要回家休息一段時間!」
「他剛當上郎將不到三個月,能有機會得罪誰?」楊廣垂頭喪氣地回答。他覺得恥辱,為大隋的文武官員令他在妻子面前丟臉而感到恥辱。
「不會,不會沒一個人替他說話吧!」蕭皇后警覺地四下看了看,發現周圍沒有臣子出沒的跡象,身子一軟,舒舒服服地躺進了丈夫的懷抱。「他出身寒微,你身邊那些肱骨之臣肯定看他不順眼。但這幫人向來不和睦,不至於全都團結起來對付一個後生小子!」
「此人真有這麼厲害?」蕭皇后不敢相信奏摺上那些話。稍微坐直一些身,逐次看去,裴矩、裴蘊、王安之、楊敬德……一大堆自己熟悉和不熟悉的文官,都在竭力證實李旭的功勞。
丈夫不是個好色的人,如果硬說他沉迷美色的話,可能最沉迷的就是自己了。自己說喜歡江南風光,他就帶自己下揚州。自己說在長安住不慣,他就帶自己去洛陽。自己不想與他分開太久,所以遠征高麗,他也和自己在一起。也許這麼做有些過分縱容,可民間夫妻之間還講究個你恩我愛呢,大隋朝的皇帝對皇后溫柔一點,難道就一定是罪名么?
「他在去年大軍回撤時逆向而行,于馬砦水邊救了薛世雄。幾年朕又派他前往馬砦水,順利接回了宇文述和三十萬大軍!朕剛想賞他,可他突然間在群臣嘴裏就變成了十惡不赦!」
「那他做了什麼出格的事情?」蕭皇後繼續追問。
「有人造反,自然是剿撫並重了。朝廷的兵馬不到,賊人怎麼可能自己放下手中的兵器!」蕭皇后搖了搖頭,微笑。大概也是覺得某些官員的想法過於一廂情願,眉眼間閃出了幾分嘲諷。
「你們滾外邊去!」楊廣抬起頭,笑著呵斥。妻子這句話說得太解氣了,滿朝華袞,一個個看上去光明磊落,實際上心胸開闊程度還真不如一群爭風吃醋的女人
「誰,哪個叫的你?」楊廣扭頭四下張望,尋找下一個發泄目標。幾個太監立刻嚇得哆哆嗦嗦,受驚了的老鼠般將頭貼在御帳壁上。
「你明白什麼了!說來聽聽!」楊廣一邊收拾那些攤開的奏摺,一邊追問。
「今天的話誰也不準外傳,否則,別怪朕不客氣!」衝著太監們的背影,他又大聲補充了一句。回過頭,伸開雙臂將妻子攬在懷中,一邊笑,一邊問道:「那你說朕該怎麼辦?」
「唉!」楊廣無奈地嘆了口氣,伸手推開身邊的奏章。他不想讓妻子看到某些奏摺上的內容。個別笨得像豬一般的地方官員為了表示忠心,根據民間那些捕風捉影的流言給他提了一大堆「逆耳忠言」。
「陛下不要怪他們。如果是國事,則妾身不該前來。但我夫君氣壞了身子是家事,所以妾身不得不來!」手的主人溫婉地回答,彷彿跌坐于自己面前的是一個正在賭氣的孩子。
「要是出身清河李家或壟右李家就好了,至少有人替他打點!」楊廣繼續搖頭苦笑。朝中無人難做官,這句民諺他曾經聽說過,現在看起來,當真是金玉良言。
「朕也這麼說,可是有人偏偏把沒關聯的事情往一起扯。說實話,即便是國事,有些人的見識也遠不如你!」楊廣亦跟著搖頭,順手將剛剛整理好的奏摺挪過來,一份份在地上鋪開。
她笑的樣子很好看,雖然已經不再年青,卻依然讓人感覺到帳篷里瞬間亮了一下,然後,大家的視覺又慢慢恢復如常。
「噗!」蕭皇后忍不住笑出了聲來,「這,這些東西查無實據。即便陛下真的喜歡哪個女人,也是陛下的私事,與他們有什麼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