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亂》第三卷 大風歌

第二百零五章 歸途(十七)

第三卷 大風歌

第二百零五章 歸途(十七)

一股淡淡的溫情在小酒館里洋溢。旭子笑了,老人臉上也露出了笑容。片刻后,夥計將茶煮好,連銅壺一道端至客人面前。雖然是市井上最常見的粗茶,葉柄和樹梗在茶盞中清晰可見,但滋味淳厚甘美,喝在口中,一直暖到心底。
他知道自己不能回家。其實,從他當年離開的那一瞬,過去的生活,已經成為了過去。他已經長大了,該負擔起自己對家的責任。他不能再向小時候一樣于困難和壓力面前退縮、逃避,因為在父母眼中,他已經是這個家的樑柱,是最令他們驕傲的兒子。
他牽著馬,慢慢地向村外走。皇帝陛下的車駕正沿著運河南行,現在追上去,還來得及。
這回遇到貴人了!掌柜和店小二相視而笑,感覺生活中充滿了偶然和希望。
少年時,夢想里的自己的確是躍馬橫槊,豪氣干雲。想當年和徐大眼一道出塞時,為了沒錢買槊,還著實懊惱了好幾回。可自從得到長槊后,只有不要命的時候敢拿出來耍耍。關鍵時刻,保命的還是靠腰間的黑刀。
黑風豎起耳朵,渾身上下充滿警覺。另一匹戰馬被狼嚎聲嚇得直哆嗦,任旭子怎麼呵斥,它也不肯走快。沒辦法,旭子只好跳下馬背,牽著它向前走。循著炊煙的味道,慢慢靠近了自己的故鄉。
「嗨,旭子那孩子是運氣好。你們別誇他,將來再有出息,還不是咱們李家的晚輩!」父親的聲音也傳了出來,隱約帶著股自豪。
「喜歡傻了,還不進屋收拾去。就知道賣嘴!」出來送客的王掌柜回頭,看見小二哥那幅失魂落魄的模樣,抬手賞了他一記脖摟。
院子門都敞開著,今天好像是有客人在。離得老遠,李旭就看見家裡邊的燈光。他輕輕跳下馬,準備從側門進家。上次他回家養傷,一些以前從來不肯到家中小坐族內長輩走馬燈似的來訪,不是想將自己的子侄塞進軍中當官,就是想打些秋風走。那些虛情假意的笑臉至今想起來,還讓人覺得渾身不自在。旭子今天不想和他們應酬,只想和自己的家人坐一坐,聽聽母親的嘮叨,看看父親的花發。
屋子外的漫漫長夜裡,李旭縱馬疾馳,將小村拋在身後。
「我也感覺怪怪的,好像旭子回來了一樣。不過那慕容將軍的親兵說,旭子被皇上調去公幹了。他怎麼有時間回家來?」老李懋吹熄滅院子里的燈籠,順手接過妻子手中的那盞,然後與李張氏互相攙扶著,向正房走去。這個小院馬上要轉給別人了,縣裡夏天時專門劃了地給旭子起忠勇伯府,修好后,全家人就要搬進去。忠勇伯,想想都令人自豪。
「軍爺貴姓?」掌柜的見識多,把眼前的李旭和傳說中那個躍馬遼東的豪傑比較了一下,暗暗留上了心思。不像,他在心中評價。眼前的軍爺頂多是個隊正,吃得簡單,人也一點架子都沒有。人說將軍都是一頓要吃兩個豬肩膀的,怎麼會吃得像他這麼少,並且也不會吃這不值錢的饢。但眼前這個少年人的舉止氣度的確不一般。那叫什麼來著,從容,對,從容,就是在衙門裡行走的錢二爺身上也找不出這麼從容的感覺。
他站在院牆的陰影里,默默地看著父親送所有客人離開。不敢出來跟父親見面,也唯恐兩匹戰馬發出任何異常響動。
在院牆的陰影里,李旭終於徹底長大。
有些話,跟父母說了,只會徒增他們的煩惱。有些選擇,本來就很難解釋得清楚。馬背上的旭子近鄉情怯,越想,煩惱越是如烏雲般將他整個人包裹在其中。
「李老爺?」旭子的兩眼瞪成了銅鈴,弄不清什麼時候自己家鄉出了如此名人。
院子裡邊的喧嘩聲很大,很多人,正嘮著家常向外走。李旭加快腳步,將戰馬和自己都藏進院牆的陰影下。鄉村人家省,院子里捨不得點太多燈籠,所以他也不用擔心有人注意到自己的存在。
「哦。我好幾年沒回家了。還真沒注意到!」李旭端起粗陶茶碗,輕輕吹了口氣,吹散眼前的水霧。
「回家,去上谷。離您老這兒不遠,也就兩百多里路!」李旭放下茶盞,笑著回答。
穿過易水,離家鄉就越來越近了。旭子小心翼翼地藏起一切煩惱,先找個片樹林鑽進去,換了身乾淨衣服,然後沿官道急急向家走。北方的太陽落得早,才過酉時,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路兩邊沒有行人,曠野里不時傳來悠長的狼嚎。沒有月光的黑夜,是野獸們最好的狩獵時間。
「謝謝軍爺,軍爺您慢走!下次再來,我給你還挑最好的肉!」小二哥連聲道謝。軍爺的臉色怎麼突然變了,難道我哪句話說錯了么?他把拳頭握得死死,感受著銅錢的重量。軍爺不喜歡人說起姓張的,!他目送李旭跳上戰馬,仔細看了看黑風的模樣,心裏一哆嗦,整個人楞在了當場。
「這孩子人來瘋,軍爺您別跟他一般見識!」老張櫃怕冷落了貴客,趕緊接過小二哥的話頭。
「槊,是他,我的姥姥,真的是他!」王掌柜猛然醒悟,激動得將自己大腿拍得啪啪響。「趕快,趕快把前天的剩饢給耍貧嘴的柳四兒他們送點去。借他的嘴跟街坊鄰居吆喝吆喝,說上谷李爺,皇上欽封的忠勇伯李爺吃過咱家的驢肉,大聲叫好呢!」
「我好像聽見了馬蹄聲,是旭子那匹黑風的!」張李氏挑著盞燈籠走出屋門,迎住正在關大門丈夫。
「不用,不用。縣裡給撥了不少。前幾天,旭子的親兵又押了些縑布和肉好回來,說是皇上賜的。有個姓慕容的將軍還捎了話,說如果不夠,叫我隨時給軍中去信。我核算著,用到新宅子完工總也夠了。」父親忠厚地笑著,親切的感覺一如既往。
「哎,哎。掌柜的,掌柜的,您看軍爺胯下那匹馬,您看第二匹馬上那個長傢伙。您看,那是槊不?是槊不?」店小二指著遠去的煙塵,小聲叫喊。
「山水不錯,就是偏僻了些!」李旭聽人家誇自己家鄉,心中十分受用,臉上的笑意也更濃。
「是啊,您沒聽說么?有個姓李的老爺讀得好書,使得一手好槊!被皇上欽點了將軍,封了那個什麼忠勇伯的。這方圓百里都跟著光彩呢!」店小兒用腳勾開門帘,聲音漸漸向廚房而去。
「上谷啊,那可是個興旺地方,都說上風上水呢!」帶著滿臉歉意的店小二走過來,一邊收拾桌上的碗碟,一邊搭訕。客人的舉止他已經聽老掌柜說過了,不但不白吃白拿,還有厚厚的打賞。這種客人店裡可是幾年也遇不到一個,把他伺候周全了,若是也能收到一兩文,老婆孩子就多一份笑容。
「爹在維護我的顏面,他不想讓別人知道我丟了實缺。」李旭忽然覺得鼻子酸酸地,有股東西從眼裡向外涌。
「不妨,我聽他說得有趣!」李旭笑著搖頭。文武雙全的李老爺,忠勇伯,這話說的應該就是自己了。但讀得好書這個評價還不十分讓人臉紅,使得一手好槊?旭子想想自己掛在另一匹用來馱行李的戰馬背後的長槊,心下好生慚愧。
這說的是張家小五吧!旭子在心中長嘆。兄弟同心,自己也曾經這麼想過。但五哥的志向很高,自己追不上他的夢想。他慢慢地站起身,又取了五個銅錢按在了跑堂的手裡。然後拎起驢肉,向掌柜的告辭。
「缺什麼就說,包在我身上!咱們李家這麼多年就出了一個貴人,他的府邸怎麼著也不能修寒酸了,讓別人笑了去!」族長大人打著酒咯,胸脯拍得啪啪作響。
半年不見,村子里沒什麼變化,依舊是靜靜的,透著股安寧與祥和。他的家在村東靠北的角落裡,很僻靜。這幾年家境好轉,父親請人翻新了圍牆,所以庭院看著很整齊,樸素中透著興旺。
「話不能這麼說,還是他大木伯教子有方。咱們上谷李家蟄伏了這麼多年,此番終於揚眉吐氣了。他大木伯,您別在乎錢,差多少族裡邊補。縣令大人放下話了,趁著還沒上凍,一定要把忠勇伯的府邸給完了工。完工的時候,他老人家要登門給您道賀!」又一個帶著酒意的聲音傳進了李旭的耳朵,那文縐縐酸溜溜的調子,除了族長大人外別人還真說出來。
「軍爺這是去哪裡公幹!」老掌柜見酒館里已經沒有其他客人可招呼,坐在李旭對面,給自己也篩了一碗茶,有一搭沒一搭地套近乎。
「免貴,姓張!」李旭猶豫了一下,報出了舅舅家的姓氏。
「咱們李家能有今天,全虧了大木伯養了個好兒子!」一個聲音從院牆內傳來,客套中帶著羡慕。是長房的若木二伯,旭子記得此人。當年此人為了替族裡催香火錢,越到年關越要來堵李家門口。
旭子不知道自己在身後留下了什麼傳說,他只顧想著心事埋頭趕路。如果回到家,爹和娘問起我軍中的事情來,我怎麼跟他們說呢?楊夫子的事情告不告訴他們?五哥的事情講不講?
馬蹄聲若有若無,終於完全消失。屋門吱呀一聲關牢,把所有嘈雜隔在屋子外。
「張姓,那也是個大家子啊。我聽說上谷郡張家有個小爺是李爺的表親,和他並肩闖遼東,兄弟同心,也立下了大功勞呢!」說話間,手腳麻利店小二又沖了回來,手裡捧著一個油淋淋的荷葉包。「這是三斤驢肉,帶筋透光的。您收好了,喜歡吃下次再來!」
「這街坊鄰居都傳,說上谷有個李爺,文武雙全。去年皇上打遼東的時候,領兵大將不小心上了那幫蠻子的當,人死海了去了。只有李爺提槊策馬,幾千里路殺了個來回。救下了幾萬人,自己居然連根寒毛都沒傷著。這不,皇上一高興,就封他為忠勇伯。老李家一下子就在上谷郡出了名,據說連郡守大人親自去了好幾回呢!」老掌柜滿臉羡慕,恨不得自己也能養個同樣有出息的兒子。
開店跑堂,察言觀色是第一本領。小二哥看到客人臉上的表情,知道自己的馬屁拍得恰到好處。端起殘羹剩飯,又不著痕迹地追加了一句。「瞧您說的,怎麼能叫偏僻呢,您家那裡可是盡出大人物。遠的咱不說,就說近幾年。上谷李家有個李老爺,文武雙全……」
「是啊,孩子那麼忙,怎麼可能回來!」李張氏伸手抹了抹眼眶,輕聲嘆息。
「不缺,不缺!旭子總是向家裡捎錢,我一直攢著沒花。眼下就算請人描了梁,漆了門窗,還是有些富裕呢!」父親跟在一眾客人身後,驕傲地從門口走出來,蕭瑟秋風中,老人的腰桿挺得筆直。
我不是在為自己博功名。站在自家院牆的陰影里,李旭終於知道馬上取功名的全部內涵。他不是為自己在戰鬥,也從來不是一個人在奮戰。父親、母親、舅舅、忠叔,所有關心著他的人,都一直默默地站在他身後。
想想少年時的夢和眼前的現實,旭子心裏湧起一種恍然隔世的感覺。那個少年的背影彷彿伸手可及,但那個少年和現在的自己大不一樣。
「可不是么,眼下這十里八鄉,提起李大伯,哪個不曉得他老人家福氣大,造化大。旭子這麼年輕就封了伯,拜了將,以後還不是得封侯,封公。大木伯啊,您老將來說不定也能被皇上賞賜,封個什麼鄉侯縣侯的呢!」說此話的人應該是三房的峻木叔,除了打秋風,他很少上門的,最近怎麼有又空閑了?
他知道這次不該躲回家,其實,在當年離開故鄉的剎那,他已經回不去了。永遠也回不去了。
「弟兄們已經把我的財貨送到了!那爹應該知道我已經辭了官,怎麼沒聽他跟人提起?」李旭站在陰影里,心裏充滿了詫異。
這條路,沒有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