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亂》第四卷 揚州慢

第二百一十三章 肱股(八)

第四卷 揚州慢

第二百一十三章 肱股(八)

「嗯,你在軍中呆習慣了,乍一閑下來的確不太舒服。朕當年也是這個樣子,但魚和熊掌不可得兼……」楊廣果然接受了李旭的借口,想了想,說道。他又想起當年領兵北擊突厥,南平陳朝的往事,多少年過去了,當時的情景好像還歷歷在目。
身為一名勇將,張須陀脾氣雖然不暴戾,反而心腸極其仁慈。他的兵馬所過之處,秋毫無犯。百姓感激其恩德,常常主動向軍中贈送米糧物資。此外,張須陀將軍為人素有大度之名,其麾下督尉、副都督一有戰功,即上報朝廷請賞,從不將屬下的功勞據為自己所有。
沒等楊廣把話說完,旭子已經嚇得又從座位上跳了起來。楊夫子的事情宇文述沒明著提,宇文家的爪牙在彈劾自己時亦說得捕風捉影,不盡詳實。陞官進爵的結果出來后,旭子以為此事就這樣稀里糊塗地過去了。沒想到楊廣知道得一清二楚,根本沒被那些亦真亦假的謠言迷惑住。
「朕相信你!」面對著滿臉坦誠的李旭,大隋皇帝陛下楊廣亦是坦誠滿臉。
「謝陛下恩典!」李旭再次拱手謝恩。張須陀這個名字對他來說如雷貫耳,最近一段時間在軍中賦閑,平素里聽到的戰績大多數都是關於此人的。此人在開皇十七年隨同史萬歲將軍平叛有功,被先帝授于儀同,賜緞三百匹。大業八年此人在岱縣擊潰反賊王薄,斬首數萬級。打得王薄狼狽而逃。逃到臨邑時,張須陀又從後面追上,一場惡戰後,斬首萬計,繳獲賊臟不計其數。(注1)
「你既然不肯為高官厚祿辜負他人,將來也必不負朕。所以,朕相信你!」楊廣微笑著,對李旭說道。「謝陛下!」
「馭下之道,難道朕還用你來教導么?」楊廣回頭,得意地瞟了文刖一眼。然後坐正身軀,輕輕地擺了擺手。「你是朕的愛將,如果這點小事兒朕都不能包容,那還做什麼帝王!」他頓了頓,繼續命令道:「抬起頭來,別學那些文官。朕喜歡你昂首挺胸,英姿勃發的樣子!」
「這種事情,你應該來找朕,而不是找兵部那些官吏!」楊廣輕輕嘆了口氣,把話題又岔回到了正事上。「朕既然給了你免罪金牌,就等於認可了你為朕之肱股。你的請求,朕豈會置之不理?!」
「末將,末將……」李旭大吃一驚,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句話。雙手在衣袖中摸索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皇帝陛下說得是一句玩笑。
「你抓緊時間和他一道把河南諸郡的流寇抓緊時間剿滅了。多立些戰功,朕明年還要征遼,那時再調你回來,也好大用!」楊廣在桌案之上攤開一張畫像,望著上面的人,低聲叮囑。
與這樣一個勇敢、寬厚的將軍共事,旭子當然是非常願意的。只是張須陀麾下所帶為地方兵馬,而自己身為府兵將領,彼此之間原本互不統屬,驟然走到一處,關係著實有些不好安排。
此時的旭子正感動得熱淚盈眶,猛然聽皇帝陛下如此一問,禁不住楞了楞,順口答道:「末將不知,請陛下指點!」
「末將罪該萬死,請陛下處罰!」想到這,李旭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緊抱著雙拳肅立在楊廣面前,一動不動,大氣亦不敢再多喘半下。
「這小子倒是打蛇隨棍兒!」剛才還在擔心旭子表現的文公公不覺愕然。今天到目前為止有兩件事情讓他感到震驚,第一,陛下聽人提起首次遼東之戰居然沒有生氣。第二,那個看上去毛手毛腳的少年到目前為止整體表現非但不青澀,而且很會和陛下套近乎。
「這少年倒是跟陛下投緣。」站在楊廣身後的文刖笑呵呵地想。好久沒見到陛下這麼開心過了,讓他這個內臣也跟著覺得心情舒暢。他不禁又多看了旭子兩眼。發現少年人除了滿臉新生的鬍子比普通年青人濃了些,肩膀比別人略寬了些外,也沒什麼特別之處。但他決定將少年人記在心裏。皇帝陛下很護短,凡是跟他投緣的臣子都官運亨通。這些人平素即便生些是非,也不會被嚴格追究責任。如今陛下的近臣名單上又要增加上一個人了,雖然此人出身寒微,做事也有些毛手毛腳。
注2:隋地方官制,郡分上、中、下。郡守為三到四品。京兆、河南則俱置尹,郡尹為正三品。郡丞在尹之下,從三或正四品。當時的河南諸郡包括現在山東大部分和江蘇、安徽、陝西一部分地區,地位類似現在的直轄市。
「就因為你實誠!」楊廣又將李旭的肩膀向下按了按,示意對方坐下,然後迴轉身,慢慢走向自己的「龍椅」。他今天穿了一件滾花龍袍,料子有些柔,貼在身上,毫不掩飾地暴露出了微駝的脊背。楊廣渾然不顧自己的帝王威儀,一邊走,一邊笑呵呵地說道:「朕就喜歡你這實誠勁兒,你明知道李淵在朕這裏不受寵,還死咬著認他這個族叔。你明知道那楊夫子是朝廷欽犯,還敢偷偷放了他……」
「你們都是朕的肱股,所以朕不希望看到你們互相傾軋。特別是你,還年青得很,有的是建功立業的機會!」楊廣把身子仰在座位上,盡量使自己覺得舒服。「朕派你去另一個地方,主將是朕的右光祿大夫張須陀,他素能容人,眼下又正缺得力臂膀。你去了后,齊心協力,地方定可恢復安寧。」
「陛下!」李旭和文刖同時喊了一聲,李旭的聲音里充滿了感激,而文刖的聲音里卻隱藏著不滿。作為皇帝,他必須保持高高在上,保持和臣子的距離感,這樣,才符合他天之驕子,不同凡人的身份。而楊廣這一站一按,等於把他自己從雲端降下來,落入凡塵。從此與世間那些凡夫俗子毫無差別。
「陛下放心,臣去后,一定盡心儘力!」李旭察覺到楊廣心生誤會,趕緊保證。
「謝陛下隆恩!」李旭舉手齊眉,上前一步,雙膝跪倒,把頭深深地俯了下去。剛才這一瞬間的變化太突然了,他感覺到自己就像在生生死死之間走了一遭。心神慌亂不堪,根本來不及想出任何正確的應對舉措。
「還不趕快謝恩!」文刖公公扯著嗓子在一旁幫腔。
「你不必謝我,時刻記得為國盡忠就是。朕聽說你四處求人,希望被派遣出外作戰,可有此事?」
「末將定以敵人之血來回報陛下的信任!」李旭搜腸刮肚,終於想出了一句合適的表白。回軍中去,這是他盼望已久的夢想。是雄武營么?他又想起了慕容羅、李安遠等人誠摯的面孔。猛然間,宇文士及、張秀的臉也在記憶中湧現,刺得他心裏一陣針扎般地痛。
「末將遵命!」李旭答應著,緩緩抬起了腦袋。目光與君王的目光相對,從對方雙眼中看到了濃濃的笑意。
「好了,好了,天下都是朕的,朕還缺你那點兒珠寶?別找了,你有一顆忠心,就是對朕最好的禮物!」楊廣哈哈大笑,眉宇間剎那恢復了幾分年青時的風采。
「陛下聖明!」李旭順著楊廣的意思回答。我沒看見宇文老將軍的長處在哪?他可以腹誹,但這話絕對不能明說。
「末將多謝陛下!」李旭站起來,再次躬身,抱拳,肅立,施以武將之禮。楊廣笑著擺了擺手,又補充了一句,「送禮么,也不用給他人送,直接送到朕的宮裡來即可!」
「你莫小看了他,若論戰功,他在咱大隋可是首屈一指。朕一直想將他調到左右衛統軍,只是地方治安混亂,沒有人能替代他而已!眼下他雖然只掛著郡丞的職位,但河南乃腹心重地,郡丞亦為四品官。不比你這武牙郎將差!」楊廣見李旭謝恩后即沉默不語,以為他看不起張須陀,笑著補充道。(注2)
緊接著,令文刖第三次震驚的事情就發生了。聽了旭子的表白之言,楊廣沒有像以往一樣,以微微一笑或者哈哈一樂將這句明顯的馬屁話忽略過去,而是站了起來,走到李旭身邊,雙手按住了他的肩膀。
楊廣把旭子的一舉一動全部看在了眼中。無論是先前的恐慌,還是後來的感激,年青人的所有反映都沒有出於他的意料之外。楊廣平時對其他臣子也施加過類似的恩惠,但無論是親密無間的宇文述,還是善解君心的虞世基,他們身上的恐慌和感激都是裝出來的,一看就知道在作假。只有眼前這個年青人,對他的尊敬實實在在,對君恩的感謝認認真真。這讓楊廣的心情又好了許多,也更加一步感覺到自己還擁有強大的控制力。
今年夏天,王薄趁著大隋官軍俱在遼東,又聯合群賊,聚眾十萬試圖攻打章丘,被張須陀得知后,以兩萬步騎將其擊潰。十萬反賊幾乎全軍覆沒,僅有王薄、石秪闍、郝孝德等人僅僅帶著數百親衛逃離生天。
但楊廣直接把台階給他留了出來,不但放過了他,而且也給了他的恩師一條生路。這份深重的君恩,讓旭子無法不銘刻於肺腑。
「雄武營,你不能回去了。這支兵馬朕另有安排,此外,駙馬亦是朕的愛將,朕不能厚此薄彼!」楊廣相信自己已經徹底收服了眼前這匹千里馬,笑著說道。
這是一個完整地稽首之禮,用於君臣之間。旭子幾次上朝時都是敷衍了事,唯有這次,他的尊敬發自內心深處,沉重而虔誠。
楊廣很敏銳地感受到了年青人的情緒,他今天心情很好,直覺敏銳程度和思路清晰程度都比平素提高了許多。「宇文老將軍私心太重,你去他麾下,用不了幾天又被他抓住小辮子。朕知道他這個毛病,但人非聖賢,孰能無過。」楊廣想想宇文述為國家做過的貢獻,繼續說道「用人要用其長,而能補其短,你說,朕的話可有道理?」
「一刀!」楊廣回過頭來,白了文刖一眼。文公公知道自己放肆了,趕緊低下頭,把手垂到了膝蓋處。楊廣也不深究他的無禮,將頭扭向李旭,笑著追問:「你知道朕為什麼相信你么?」
注1:儀同,隋代一種官職,為大將軍之下領兵將領,車騎將軍的前身。當時為正四品武職,后降為正五品。
「謝陛下大度!」李旭依舊垂首片刻,然後才直起上身,仍舉手齊眉,起雙膝,雙手垂於身邊,恭恭敬敬地走回了自己的座位。
「陛下聖明,臣,臣是勞碌命,跟在御駕后享福,反而不太習慣!」李旭偷偷在官袍上抹乾凈手心上的汗,低聲回答。這是遇到獨孤學之後,他刻意準備好的答案。不完全屬實,但至少聽起來不會讓對方覺得刺耳。
這樣想著,楊廣的心潮又彭湃起來,臉色忽然間再次變得殷紅,紅得就像被霜打過了牡丹花。
那是張須陀的畫像,楊廣剛剛命令地方官員畫好後送到手邊來。大隋朝不是沒有名將,大隋朝人才濟濟,只是看為君者如何使用而已。待平定了地方,張須陀將軍、秦督尉還有眼前的李將軍就都調到身邊來。到時候自己重新召集內外府精銳,不信拿不下小小的高句麗!不信洗刷不了這平生奇恥大辱!
「你知罪就好,朕豈是那又瞎又聾之人!」楊廣的聲音忽冷忽熱,瞬間又從紅塵中漂移到了雲端之上。他人繞到了「龍椅」前,卻不忙著坐下,雙手支撐在御案上,仔仔細細又打量了一遍李旭,直到看見有明顯的汗珠從對方的額頭上滾下來,才嘆了口氣,低聲道:「朕不聾不瞎,只是不願意跟你們這些臣子較真罷了。如果朕想治你的罪,此刻你早已經住了大牢中了。刻意欺騙于朕,還能加官進爵,天底下哪有這等好事兒?至於楊繼,你也不必擔心,那楊玄感已經敗了,楊繼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子還能翻起什麼風浪來。朕已經下了旨,像他這樣罪責不顯,只是一時受了叛匪蒙蔽者,一概不予追究。」
「你起來吧,坐下說話!」楊廣擺了擺手,吩咐。
「末將聽從陛下差遣!」李旭想了想,回答,心情未免有些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