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亂》第六卷 廣陵散

第三百九十四章 背棄(二十一)

第六卷 廣陵散

第三百九十四章 背棄(二十一)

「如果狗官擋在咱們回家的路上,你們敢於一戰么?」楊公卿見士氣可用,快速轉變話題。
「清池城的守軍有沒動向?南皮城附近有沒有官軍出現?」楊公卿皺了皺眉頭,大聲追問。
「嗤!」天威將軍格謙鼻孔里冒了股白煙,不滿地搖頭。「楊兄弟就愛顯擺,大夥別搭理他,抓緊時間從坡底下過去。有本事他去挑李仲堅,有本事去挑羅藝的虎賁鐵騎!」
嘍啰們也立刻炸了營,趴在地上裝死的裝死。拔腿逃命的逃命,哭爹喊娘,狼狽不堪。
「失風?」有人不理解地問。奔襲數百里而一無所獲,並且被形勢逼得狼狽而逃,的確是失了風。但楊大當家顯然要的不是這個答案,這一點,在山丘下仰望的寨主們心裏清楚,楊公卿麾下的馬賊心裏更清楚。
「弟兄們,你們說,咱們這次失風了么?」彷彿聽見了格謙的詆毀,楊公卿沐浴在秋日的晨曦中,向所有人大聲質問。
「哎——!人不能和命爭啊!」聽見楊公卿嘆氣,天威將軍格謙嘆息著附和。他還沒從戰敗的打擊緩過神來,總是懷疑那個李將軍是老天派下來收拾眾人的武曲星。這種心態非常影響士氣,但偏偏這支兵馬里他威信最高,說得話最有分量。
「楊兄弟有能力,讓他盡情發揮便是。這個時候,他肯留下來跟咱們共同進退,已經不易!」格謙突然變得很能忍,笑著回應。
「戰,戰,戰!」不光山上的馬賊被楊公卿撩撥的熱血沸騰,連山丘下疲憊不堪的其他嘍啰也被其激情所感染,揮舞著各式各樣的兵器,大聲響應。
初冬的溪水還沒結冰,但寒冷徹骨。格謙先讓坐騎喝飽了,然後捧起冷水向臉上撩了幾把,接著,從掌心處拔出一片折斷的指甲,忍著錐心刺骨的痛,將其輕輕放入溪水裡。
「還來?」格謙在馬背上晃了晃,齜牙咧嘴。「我說楊兄弟啊,你真是初生犢兒不怕虎。總瓢把子和劉霸道要是逃不出來,今後誰還敢挑這個頭兒。要我說大夥還是儘快回到豆子崗(原字為:鹵亢)避一避風頭,免得姓李的發起瘋來,追殺到平原去。你沒王薄的人說那傢伙已經急紅了眼么,把所有俘虜無論老幼全殺了!」
這是一個天賜良機!河北綠林不能像瓦崗軍那樣威名赫赫,就是因為有名望的大當家太多了,所以遲遲無法整合到一處。而經歷殺人魔王李旭和老匹夫楊義臣二人聯手這麼一收拾,楊公卿看到頭頂的天空中一片明朗。
「你們說什麼,我聽不見!」楊公卿將手放在耳邊,故意裝做年老耳聾的模樣。
沒精打採的其他嘍啰聽見呼聲,也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腳步。是啊,此行一無所獲,但的確不能算失了風。至少大家活著撤了回來,而其他兩路兵馬至今生死難料。
「告訴大夥走快一些,爭取明晚之前能趕到鹽山!」格謙見眾人很給自己面子,示威般提高了聲音,命令。
輕風逐快馬,送我過高崗。秋日的陽光冒出山頭,薄霧立刻煙一般消散。此時正值秋末,霧散后的四野里空曠異常。放眼望去,能看到天邊金色的流雲,卷卷舒舒地漂得自在。這是屬於豪傑的天地,適應者才能一展身手。那些沒本事、沒膽量又沒見識的人,只配給英雄做崛起的踏腳石。
「清池城守軍依舊閉門不出。南皮城?」斥候猶豫了一下,喘息著回答,「屬下的人還沒從那裡趕回來,消息不能確定!」
「格兄,咱不能再這樣躲躲藏藏地走下去了。否則,一旦和官軍遭遇,弟兄們根本不堪一戰!」楊公卿拉住馬頭,等到走在他身後不遠處的格謙與其他幾家寨主跟上來,低聲向眾人提醒。
聽著眾寨主們的號令,楊公卿心裏感覺一陣厭煩。無怪乎王薄和高士達都一戰而潰,跟這種模樣的土包們搭夥,不敗才是怪事。「弟兄們,抖擻起精神來,給大夥頭前探路!」他驕傲地扯開嗓子,大聲招呼了一句,然後抖動馬韁,頃刻間將格謙等人甩在了背後。
「決不退縮,決不退縮!」四千馬賊,萬余嘍啰,滿臉通紅地高喊。他們很欣慰到了這種時刻,還有一個敢於擔當的英雄站出來,給大夥指明前進的方向。
「哎!」格謙能看到楊公卿臉上的不屑神色,短嘆了一聲,將頭歪向了一邊。楊公卿說得輕巧,短時間內各家山寨的元氣怎可能恢復。從去年起嘍啰兵已經開始變得難招了,姓李的如今又凶名在外。明知道萬一輸了就會掉腦袋,誰還願意再去冒險?況且即便大小當家們有心思找回一點場子,嘍啰兵們也未必願意追隨。
「報!楊帥,石牌渡附近沒有發現官軍,永濟渠上也沒有大船通過!」雖然將大夥嚇了半死,但斥候的聲音聽在耳朵里猶如佛唱。
「大當家,咱們非得帶著這些累贅么?」軍師崔呈秀從背後追過來,貼在楊公卿耳邊提醒。與楊公卿一樣,從撤退的那天起,馬賊們就開始看其他幾家的嘍啰不順眼。要不是怕人背後戳脊梁骨,他們早就想棄之而去。
彷彿跟大夥開玩笑,一陣激烈的馬蹄聲突然從前方的山丘上炸起,由遠而近。「完了!李仲堅!」正在相對著嘆氣的格謙等人立刻用手按住了刀柄,臉色由白轉青,有青轉灰,關鍵時刻,竟沒人能說出一條完整的將令。
本來還睡眼惺忪的馬賊們聽到楊公卿的召喚,激靈靈打了個冷戰,立刻策動坐騎跟了上去。土丘下登時一陣大亂,沒有戰馬的嘍啰兵們被馬蹄激起的煙塵嗆得一邊咳嗽,一邊咒罵。眾馬賊卻充耳不聞,轉眼間將盟友拋下了一大截。
「請大當家訓話!」崔呈秀彷彿猜到了解楊公卿的心思,大聲喊道。
「沒有,沒有,沒有!」七千馬賊振臂高呼,聽得人心神激蕩。
「這不是命,是大夥太小看了姓李的!」楊公卿的年齡比格謙小得多,對他的頹廢很不滿意。「如果再來一次,咱們的結局未必會這麼慘!」
即便如此,眾人依舊走得提心弔膽。稍有風吹草動,便疑神疑鬼。而老天也跟大夥過不去,每個早晨都有薄霧下降。霧氣后總象隱藏著數萬兵馬,隨時都會給眾人致命一擊。
「死則死耳,這世界上誰能永生不死?」楊公卿撇著嘴搖頭。他有些看不起格謙那幅被霜打了般的窩囊樣子。失手就失手了,大夥從舉兵開始到現在,誰沒失過手。如果稍微受到一點挫折就向豆子崗那大鹽澤裡邊躲,這輩子幾時才能出頭?
「好,大夥今早就在這土丘下紮營造飯,先吃個飽。一個時辰後起身趕路。我半天雲的弟兄在前邊,你們跟在後邊。咱們劈一條路回家,神擋殺神,鬼擋斬鬼!」
「格,格大當家,姓楊的也忒不把你放在眼裡!」張金樹氣急敗壞,頓著腳抱怨。
如果不是照顧眾人的速度,楊公卿和他麾下的七千馬賊早就沒了影兒,兩條腿兒跑不過四條腿的,這是千古不易的硬道理。可楊公卿知道他自己不能這樣干,他現在需要的是人脈,只有把所有人,無論他瞧得起瞧不起的都平安帶回老巢去,他的楊字大旗才能樹起來。眼下知世郎王薄倒了,東海公高士達生死未卜,整個河北綠林道上,除了怕死鬼格謙之外,名望和實力都能和他楊公卿相提並論的,幾乎再也找不到。
踏著已經開始變硬的黑土地,馬蹄聲和人的腳步聲嘈雜且煩亂。七千多騎兵、兩萬多步卒迤邐從晨霧中穿出來,一個個垂頭喪氣,無精打采。
「呼!」幾名寨主不約而同地長舒了一口氣,將手從刀柄上挪開,抬頭挺胸,放眼張望,彷彿天邊的晨光也開始變得明亮。
沒人再請示格謙、王進寶等寨主的意見,很多小頭目自作主張地開始給屬下分派已經非常有限的軍糧。疲憊沮喪的嘆息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微笑與歡呼。這支隊伍又恢復了活力,無論格謙等人高興也好,不高興也罷,事態發展已經不受他們幾個人所左右。
「沒有!」崔呈秀帶著幾十名親兵,大聲回應。
「可那姓李的也太厲害了。你算算,自從他來到河北,多少當家的都折在了此人手裡。如今他又勾結上了楊義臣那老傢伙。如果咱們倒霉正好迎頭碰上了……」格謙不看楊公卿,頭衝著其他幾位寨主低聲抱怨。
「對,咱們是得抓點兒緊。這天兒馬上就亮了,曠野里啥都藏不住!」眾寨主們七嘴八舌地響應。轉眼間,南腔北調的命令聲便在人群中響了起來,「麻溜著,跑起來!」「趕緊地,別腿肚子上系了秤砣般!」「利索點兒,利索點兒,沒吃飯啊……」
只有楊公卿還保持著冷靜,他側耳聽了聽,扯著嗓子喊道,「大夥別慌。是我昨夜派出的斥候。大夥別慌,是自己人,自己人,別亂放箭!」
鹽山在渤海郡北部,地方荒僻,樹木茂盛。眾綠林好漢趕到那裡,基本上就等於脫離了危險。如果官軍前來截殺,大小寨主只要化整為零,帶著各自的屬下該鑽山溝的鑽山溝,該進林子的進林子,保證不會被人一網打盡。
周圍方圓二十幾里內沒有城市,也沒有村落。但嘍啰們依舊像怕驚擾了百姓一般,走得畏手畏腳。偶爾幾聲烏鴉叫,便嚇得眾人臉色慘白。偶爾有狼嚎從薄霧後傳來,他們臉上的表情更恐慌,如同到了陰曹地府一般,全身上下都開始瑟瑟發抖。
楊公卿滿意地點點頭,目光從被朝陽照亮的年青面孔上一一掠過。都是和他一樣的年齡,個個身手不俗。如果帶著這樣一群弟兄還無法在亂世中建立功業,他楊公卿又有何面目自稱英雄?
「恭請大當家!」馬賊們叉手失禮,回應聲如雷鳴般響撤四野。遠遠地跟在後邊吃土的其他幾家寨主聽見了,羡慕得兩眼冒火。與他們這些人手中的兵馬比起來,大夥根本就是一群剛放下鋤頭的農夫,而楊公卿所部則是一支正規官軍。即便是大隋府兵,也未必有如此精銳。
「神擋殺神,鬼擋斬鬼!神擋殺神,鬼擋斬鬼!」大小嘍啰們瘋子般回應,根本不顧各自的寨主就在身邊。連日來偃旗息鼓,這種陰溝老鼠一樣的日子讓他們煩透了。官兵擋路怎樣,殺過去就是了。有半天雲在前邊,大夥還怕官軍作甚?
「哎,不躲也不成啊,一旦楊老賊掉頭回撲,咱們就這點兵馬,怎麼可能打得過他!」這支人馬的名義主帥格謙嘆了口氣,回答的聲音里透著疲倦與無奈。
「是!」斥候跳上馬背,身影慢慢消失在隱隱帶著淡黃色的薄霧背後。楊公卿目送著他離開,回頭看看戰馬上搖搖欲墜的自家弟兄,再看看滿臉茫然的格謙、王進寶、張金樹等寨主,忍不住長長地嘆了口氣「哎——!」
從知世郎王薄派人冒死送來戰敗消息的那一刻起,偷襲魯城的豪傑們便果斷回撤。但眾人為了避免被楊義臣老賊迎頭堵住,不敢像北上時那樣大搖大擺地走官道。而鄉間這些由百姓用腳踩出的小路又廢棄了太長時間,走起來既耗精神,又費力氣。
「就是,就是,這小子最近走大運,咱們暫時別惹他,等他時運過了再說!」同行而來的小寨主張金樹、王進寶等人紛紛附和。他們的實力遠不及格、楊、高、王等威名赫赫的大當家,因而只能選擇其中一個來依附。眼下格謙為人處事遠比楊公卿低調,所以大夥也跟他走得更近一些。
此番北進徹底敗了,敗得稀里糊塗。大夥不遠千里來奔襲魯城,結果剛剛看到了青灰色的城牆,連陣勢還沒來得及拉開,便聽到了知世郎王薄已經兵敗的消息。緊接著,孫宣雅被擒、劉春生被殺、劉霸道生死未卜、蕪蔞和饒陽相繼失守,壞消息一個接一個,趕著趟兒般從南邊傳來。如果不是大夥見機得快,估計此刻的結局就像東海公高士達一樣,被人堵在蕪蔞縣旁邊的一個小山谷里,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當前咱們要以大局為重,畢竟楊兄弟麾下騎兵多,探路和打聽官軍動向都離不了他。」格謙搖了搖頭,目光好像洞察了世間一切。「東海公多半是不在了!」他又發出一聲嘆息,然後跳下馬背,牽著坐騎緩緩走向山丘下的一條溪流。
「再探,有情況火速彙報!」楊公卿揮揮手,命令。
「狗官!狗官!狗官!」馬賊們的精神頭徹底被調動了起來,一同振臂高呼。
「嗯,這些人還有用!」楊公卿猛然帶住馬頭,屹立在一處土丘頂。數千輕騎立刻停頓,在其身後排成一個多列弧形橫隊。動作乾淨利落,整齊劃一。單從士氣上看,與其他幾家兵馬絕對不可相提並論。
「他這簡直是趁火打劫!」張金樹見挑撥不動格謙,恨恨地罵。
「好,今天我就帶著你們殺出一條血路,無論誰攔在前面,都殺光他們,決不退縮!」楊公卿抽出橫刀,在日光中虛劈,刀身於秋風中畫出一條亮麗的弧線。
他不能再忍了,無論走大路還是小路,兩日之內這支兵馬就可脫離危險。這是他最後的機會,如不把握,將來會追悔末及。
「干咱們這一行,本來就是死中求活!官軍一時未必能殺回來,即便殺回來,走官道也比走山路節省體力。況且真的正面作戰,咱們未必就一定不是官軍的對手!」楊公卿不顧格謙的感受,繼續試圖說服眾寨主改走大路。他生性喜歡冒險,當年就是靠冒險襲擊楊廣的車駕,搶奪御營馬匹和輜重而一戰成名。眼下在河北群豪中,他的勢力不算大,卻也絕不可以被人小瞧。特別是其麾下騎兵,行動起來絕對可以用「來去如風」四個字形容。平素里楊公卿藉助騎兵的速度經常行出人意料之舉,除了這次攻打魯城勞而無功外,其他時候幾乎無往不利。
聽到喊聲,緊張到寒毛直豎的嘍啰們停止了胡亂射擊,手中的羽箭卻依舊搭在弓弦上,警惕薄霧后的一舉一動。很快,那嚇死人的馬蹄聲便開始放緩,轉穩,數名渾身冒著「白煙」的輕騎穿破薄霧,站在不遠處的土丘上向楊公卿抱拳施禮。
「自己人,不要慌,不要放箭!」幾名騎在馬上的土匪把手放在嘴邊,一同扯著嗓子大喊。
「以前都是狗官們主動進攻,咱們疲於招架,而這次是咱們主動進攻,並且曾經連下數城。雖然其他兩路弟兄受了挫折,但咱們還在,咱們穿越八百余里,讓狗官們看到了咱們的力量,從此不敢安枕!你們說,是狗官們輸了,還是咱們輸了?」楊公卿揮舞著拳頭,用眾人都能理解的方式表達自己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