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亂》第七卷 逍遙遊

尾聲二 突厥王的詛咒

第七卷 逍遙遊

尾聲二 突厥王的詛咒

「你們,你們別動!」李建成先是一驚,然後低聲命令。他感覺到體力在迅速地流逝,但他同時感覺到了報復的快意。這個瞬間,他想起了幾年前,一些投降過來的突厥人向自己報告,說始必可汗臨死之前曾經詛咒過自己。並且告訴了自己應該到兜輿山下祭天,才能有機會得到神明的指示破咒。當時,李建成不相信這些,一笑而過。現在,他卻希望咒文真的存在。
「陛下恕罪!」封德彝撲通一聲跪倒,連連叩頭。鼓舞守軍士氣的話的確都是他說的,可除了皇帝陛下外,內宮六率武士有幾個會信以為真?天下英雄,這天下最強大的兩個英雄都在敵人那邊,其餘英雄怎敢輕舉妄動?
「陛,陛下,息,息怒!」封德彝跑得太急,喘了半天氣才把呼吸調整均勻,「陛下,老,老臣不敢抗命,老臣找到了這個,在三清觀中找到了這個!」說罷,他舉起手中的羊皮卷,滿眼狂熱。
自己最終守護住了么?他心中沒有答案。但他已經知道了有關守護全部的內涵。這世間最難守護的,其實不是財富,不是家園,而是,而是人心中的那份堅持。
「陛下!」封德彝被富貴種子四個字說得一愣,眼淚噶然而止。從大隋到大唐,封家都是能排上前十位的豪門,子孫後代在當前各家藩王麾下都有建樹,的確稱得上是輸贏通吃的不倒翁。可這樣做的又不是封家一個,鄭家、王家、謝家不都是如此么,包括皇親國戚長孫家,還不是多方下注,以求富貴綿延?這是家族延續的必然手段,根本不該被指責!想到這,封德彝又給李建成磕了個頭,慢慢爬起來,踉蹌著走下敵樓。
「陛下,夜深了,小心露重!」左僕射封德彝顫顫巍巍地爬上敵樓,小聲向李建成勸告。「回內宮休息吧。玄武門城高池厚,敵軍一時半會兒打不進來!」
李建成閉上眼睛,不願意看到封德彝那幅窩囊模樣。都古稀之年的人了,居然還那麼怕死。絲毫不像個連續看到三次皇權血腥更替的老臣。「你起來吧!」他嘆了口氣,幽然道。「起來後去內宮裡邊取點兒細軟,然後躲到三清觀裡邊去。無論聽到什麼聲音,都別再出來。他們將來還用得上你,應該不會太對你刁難!」
「陛下!」竇琮感動的淚流滿臉,哽咽著喊道。
雖然身體比封德彝硬朗許多,十幾年沒有上陣打仗,李建成的反應速度已經大不如前。只覺得手腕一痛,血已經順著傷口淌了出來。封德彝不管不顧,舉起羊皮裹住李建成的手腕,不讓一滴鮮血浪費。
不懂得悔改……」
竇琮見主公心意已決,便不再多說話。到兵器庫中取了一套鎧甲,一把橫刀,重新穿戴整齊,又走回李建成身邊。他被李旭俘虜又放回,期間雖然沒受刑,對心智的折磨也很厲害。原來適合他型號的鎧甲被重新披掛好后,居然顯得有些松垮。
「被末將在途中撕了!」竇琮拱手謝罪,「陛下不問,也不要看。那上面全是污衊之詞,李仲堅這個時候拿出來,只是為了動搖陛下的軍心而已。」
背後也藏著塗滿毒藥的刀,
「末將懇請陛下傳令突圍,殺出長安,以圖將來!」竇琮後退半步,肅立拱手,「末將願意披堅執銳,為陛下開路!」
讓他們在爭鬥中流干血液,
讓他們手足相殘,
「笑話!」李建成根本不相信,但他也感動于對方的好心。伸出手去,按住封德彝的肩膀,「老僕射,你有心了。去躲起來吧。這裏不是讀書人呆的地方!」
「是,是突厥人的寶貝,陛下當年從定襄城抄回來的!」封德彝笑得愈發像個瘋子。「沒人能懂上邊的匈奴文字,呵呵,老臣懂,老臣懂啊!」
「是!」李旭點了點頭,笑容里露出幾分苦澀。
「哦!朕居然忘了!」李建成拍了拍昏沉沉的腦袋。「我大唐養文士十幾年,臨難居然只有魏徵一個肯盡忠的。呵呵,也算對得起我先皇和朕的一番心血了吧!」
「算了,既然老天讓朕死於玄武門,朕便順了天意吧!」見竇琮回答不上來,李建成長嘆一聲,決定接受命運。當年他在此殺弟逼父,如今,當年所犯下的殺親忤逆之罪,也到了償還的時候。就是不知道與世民相逢后,對方要如何笑話自己這個不會當皇帝的哥哥!
背後也藏著塗滿毒藥的刀,
「諾!」獨孤謀答應一聲,按劍而下。數息之後,城牆下傳來竇琮的哭喊聲,「陛下,我要見陛下,我死不足惜,但有話要對陛下說!」
三天前,左武衛大將軍宇文士及打開長安城門,投降了李仲堅。據說李仲堅盡棄前嫌,許他以高官厚祿。獨孤謀的前輩與李仲堅的關係遠好於宇文士及跟李仲堅的關係,如果趁人不備打開玄武門,也許……。至少能讓兵火早一點結束。
手腕上的傷口不再疼痛,身體內的血也許就要流干。迷迷糊糊中,李建成看到羊皮上的圖案和咒語漸漸幻化成一頭頭蒼狼,咆哮著衝出玄武門,沖向夜空。
「記得你曾經跟老夫說,武將的職責是守護!」望著玄武門上騰起的火焰,羅藝笑著問道。皇宮被破在即,他的心情無比舒暢。
讓他們世世代代不懂得互相珍惜,
「他還好意思回來見朕。朕給了他四十萬大軍,現在,三個月還不到,朕的四十萬大軍呢?」李建成氣得直咬牙,惡狠狠地罵道。「直接砍了,首級掛在這玄武門外。朕讓他看著,看著敵人怎麼從他眼皮底下攻進來,攻進來殺朕的!」
不懂得悔改……」
如今,那個人反而用這一切來譴責自己,真是笑話。如果老天有眼,有個人早就被該雷劈成齏粉。
說時遲,那時快,一道幽綠色的符咒立刻在羊皮上開始閃動。竇琮等人正欲上前將軍老瘋子推開,看到符咒,都詫異地停住了腳步。
正當他猶豫不決的時候,通往敵樓的木製甬道上又傳來一陣腳步聲。左僕射封德彝抱著一大卷羊皮紙,興高采烈的跑了上來。他鬍鬚上的鼻涕和眼淚的痕迹還沒有干,被煙塵沾染得黑一塊,黃一塊,整個人看上去就像名無人照料的老瘋子。
萬點流星從夜空中劃過,與遠處迅速靠近的火把遙相呼應。玄武門敵樓上,李建成持槊而立,臉上的表情看不出是憤怒還是絕望。
「陛下,竇琮回來了!」鎮殿將軍獨孤謀逆著封德彝的去向而來,低聲向李建成彙報。
「你受苦了!」李建成笑著安慰。
皇宮外的火把看上去是那樣的熟悉,連馬蹄聲聽起來都那樣的親切。十年前,李建成記得自己就是打著同樣的火把,騎著同樣的突厥良駒,和宮外那兩個叛逆一道殺入突厥可汗始必的老巢,將定襄古城和白道牧場燒成了一片焦土。
此刻,他完全聽懂了突厥王始必當年用血發出的詛咒。詛咒他的敵人手足相殘,父子相逼。
把災難當成一場大夢,受苦的是夢中人,不是自己。
竇琮無言以對。洛陽已經被李仲堅的好朋友徐茂公拿下。隴右控制在薛舉的舊部,輔國大將軍秦子櫻手裡,他也是李仲堅的知交。眼下唯一沒有敵軍的去路,便是向西南直奔巴蜀。但那裡是衛公李靖的地盤。其故主李世民當年爭奪皇位敗於李建成。當時此人屈于李旭的兵威,不得不帶領秦王府餘孽向太子李建成投降。現在李仲堅造了反,李建成去巴蜀避難,能保證李靖不趁機給故主報仇么?
當年,李建成不明白突厥人臉上會有那種表情,現在,他終於懂了。那是不相信啊,在家園起火的那一刻,突厥人拒絕相信眼前的事實。他們寧願把發生在身邊的一切當做場噩夢,如此,他們心裏就不會痛,也不會再計較任何苦難。
「稟陛下。魏僕射昨日帶領一千甲士沖入敵軍,已經壯烈殉國了!」鎮殿將軍獨孤謀走上前,滿臉悲傷。
哪怕親生兄弟彼此擁抱,
獨孤謀沒有回應,看向李建成的目光充滿了惋惜。皇帝陛下完了。儘管這個想法大逆不道,但獨孤謀依舊忍不住這樣想。已經頹廢到如此地步的陛下值得自己和宮廷侍衛們一道為其殉葬么?獨孤謀不情願,看向玄武門外的目光充滿了猶豫。
讓他們在爭鬥中流干血液,
「末將不苦。」竇琮輕輕搖頭。「李仲堅只派人勸了一次降,被末將罵回去后,便沒有再勸過。這次,他是讓末將帶一封信給陛下。末將為了見到陛下,便不得不答應了!」
讓他們手足相殘,
讓他們世世代代不懂得互相珍惜,
哪怕親生兄弟彼此擁抱,
李建成一邊咬牙一邊冷笑,「呵呵,估計又是什麼殺弟,逼父,不仁不孝那一套吧。朕早就聽膩煩了。要不是他李仲堅在背後慫恿,朕會和世民越行越遠,以至最後勢同水火么?這該死的傢伙,分明是利用朕來給自己報仇,反過來又陷害朕!」
他記得,在火光燃起的那天,草原的天空中也如今天一樣落星如雨。被虎賁鐵騎俘虜為奴隸的突厥男女臉上沒有眼淚,也沒有憤怒,他們就像做夢般看著烈焰從自己的氈帳上跳躍,做夢般看著多年劫掠積累下來的金銀細軟被人瓜分,厚重積蓄被當成博陵子弟劈柴丟進火堆。
「信呢?」聽說有自己的信,李建成詫異地問。
朕難道說錯了么?望著封德彝負氣而去的背影,李建成繼續苦笑。這些世家大族,的確像李仲堅所說那樣,都是養不熟的白眼狼啊。他們無論做什麼,總把家族利益擺在第一位。他們當初看不上李仲堅,看不上羅藝,覺得對方出身寒微,血脈低賤。如今呢,還不是爭先恐後地前去投效?生怕跑得慢了,在新朝廷里找不到一個落腳之地。只可惜,自己早沒聽李仲堅的話,還一直拿著他們當大唐的根基。
對了,當年勸自己下決心殺死世民的,還有一個人。想起玄武門之變,李建成立刻想起了心腹謀士魏徵。如果不是這該死的傢伙勸自己誅殺世民,如今這玄武門上,可能還有一夥李家的勇將與自己並肩戰鬥。如果不是這該死的傢伙勸自己下手削藩,李仲堅和羅藝還未必能找到造反的借口。
「突圍,去哪?」李建成無可奈何地冷笑。
為什麼會這樣?李建成想不明白。登基以來,他對兩個盟友一直恩遇有加。可他們卻越來越不滿足,逼著自己不斷讓步。而現在,他們不需要自己再讓步了,他們已經決定伸手來拿,將自己手中最後一點權力和尊嚴也奪走。
「這是什麼東西?」李建成瞟了羊皮卷一眼,哭笑不得地問。也就是封德彝這種老王八蛋,死到臨頭了還要研究什麼道德文章。三清觀裡邊堆放的全是些從大唐各地收攏來的,涉及養生、延壽、鍊氣的典籍,平時就沒見過任何效果,這個時候拿出來,難道指望著能撒豆成兵么?
「……讓他們的英雄永遠互為寇讎,
竇琮憤怒地搖頭,「末將決不容忍他侮蔑陛下!陛下別問,末將不說!」
「你怎麼又回來了!」李建成雖然不喜歡見到封德彝,依舊感覺到心頭髮暖。「朕不是讓你躲到三清觀去了么?你敢抗命?」
「也好。朕不殺你。反正最遲不過三天,你我君臣都要命喪在此!你去領一套鎧甲兵器,為朕守城吧!」李建成拍了拍愛將的肩膀,強笑著說道。
一場延續的十年的大夢。李建成不知道自己現在是在別人的夢裡遊盪,還是別人在自己的夢裡點燃了戰火。他記得上一個夢境中,他、虎賁大將軍羅藝、驃騎大將軍李仲堅結為兄弟,發誓榮辱與共。然後,他們平定了天下群雄,打下了大唐如畫江山。接下來,他們就在這玄武門下,將機關算盡的李世民、長孫無忌等人一網打盡,徹底解決了大唐的內患。當到李仲堅押著二弟世民來到他的馬前,將黑刀遞於他手中時,他心裏沒有對任何骨肉至親的憐惜,只有輕鬆于解脫。
封德彝將染血的羊皮鋪于玄武門敵樓中央,以一種古老又神秘的語言低聲吟唱,滿臉虔誠。李建成笑了笑,將自己受傷的手腕又伸過去,用佩刀將軍傷口加大,不斷將新鮮的血液滋潤羊皮上的圖案。
「一時半會兒之後呢?」李建成低下頭,笑著詢問。「一時半會兒之後呢,封僕射,你說的援軍在哪裡?你不是對朕說看到賊人倒行逆施,天下英雄會群起而討之么?朕的英雄在哪裡?怎地現在還不來?」
讓他們父子相互怨恨,
讓他們父子相互怨恨,
「嗯,朕知道你懂。你是全天下最博學多才的!」李建成憐憫地看了封德彝一眼,低聲安慰。他知道自己的這位左僕射徹底瘋掉了。懂匈奴文,懂匈奴文便能擋住敵軍么?
「陛下有旨,刀下留人!」
今天,那把黑刀又舉起來了,再次攻向玄武門。博陵王,河北大總管李仲堅,燕王,幽州大總管羅藝,昔日和他李建成共同踏平草原的兩個盟友結伴殺入了長安。將大唐皇朝連根拔起,然後一腳踢入了泥坑當中。
「陛下有旨,刀下留人!」
古老的歌聲伴著喊殺聲傳到玄武門下,傳到每個人的耳朵里。
羅藝聳聳肩,繼續觀戰。玄武門上下喊殺聲響成一片,刀矛並舉,血流成河。
「魏徵呢,把魏徵給朕宣來!」猛然踢了身邊的廊柱一腳,李建成惡狠狠地命令。
「傳朕的旨意,推竇琮上來!」李建成聽得心中難過,俯身到內城牆垛口,衝著下面喊道。
太監們趕緊扯開嗓子,將李建成的命令傳了下去。又過了片刻,鼻青臉腫的竇琮被幾名武士推搡著走進玄武門的城樓。
「呵呵,說說,他如何污衊朕?」李建成一點也不惱怒,反而好奇李旭到底如何看待自己。「你不該撕啊。你既然答應了人家,就應該信守承諾!」
是夜,流星如雨。
彷彿猜到了大夥想的是什麼,封德彝大笑著搖頭,「陛下,老臣沒瘋,老臣沒瘋!陛下看得起老臣,老臣也不負陛下。這上邊記載的是一套古老的咒文,如果以王者之血引發,便可以詛咒你的敵人,讓他生生世世不得安寧!」
誰料封德彝根本不領情,先是失望地看了李建成一眼,然後突然詭秘一笑,拉起李建成的胳膊,一口咬在了手腕之上。
「……讓他們的英雄永遠互為寇讎,
如果此刻李旭站在他面前,他恨不得衝上去與對方來個當場對質。是誰告訴自己,世民對太子之位志在必得?是誰告訴自己,秦王府已經厲兵秣馬。是誰不惜用苦肉計安插細作到秦王府中,竊取了世民在玄武門的整個計劃。是誰將世民砍下戰馬,然後又把刀交在了自己手上。
一見到李建成的面兒,竇琮立刻跪倒,口稱死罪,用力叩頭不止。李建成知道竇琮雖然兵敗被俘,但不會背叛自己。又嘆了口氣,走上前幾步,雙手將對方攙扶了起來。
「陛下!」封德彝伏地大哭,鼻涕眼淚順著花白的鬍鬚上拉成老長的粘條,被火焰一照,晶瑩閃亮。「老臣,老臣願意與陛下同生共死。老臣無能,誤了陛下啊……」
「你去吧。」李建成苦笑著搖頭。「你一個文官,推一把就倒,留下也沒有用。朕此刻需要敢戰之將,不是你這樣的富貴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