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煙雲》第一卷 長安醉

第六章 驚蟄(六 下)

第一卷 長安醉

第六章 驚蟄(六 下)

白荇芷繼續沉吟不語,默默想了好一會兒,才抬起頭來,怯怯地問道:「大娘,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傻?」
「你以為像在錦華樓一樣呢,隨便添上幾個詞,唱唱就算糊弄過去了?」公孫大娘瞪了她一眼,有些恨鐵不成鋼。「皇上和貴妃娘娘兩個,對音律可是精通得很。外邊流傳的霓裳羽衣曲,其實就是陛下親手所譜。每段舞步怎麼安排,每段唱詞如何與音律糅合,也是貴妃娘娘和皇上兩個一同揣摩出來的。」
「姐姐——」白荇芷推了公孫大娘一把,嬌聲嗔怪。「人家剛才只是想,王准那廝會不會……」
而這樣的神作,居然是皇帝陛下與貴妃娘娘親手所制,即便先前隱隱聽人提起過,此刻從公孫大娘嘴裏得到證實,也不由得白荇芷不震驚得目瞪口呆。愣了半晌,猛然想起自己很快就要面對兩個絕世行家,她不禁嚇變了臉色,扯住公孫大娘的衣角,喃喃祈求道:「我,我對詩詞可是一竅不通啊。若是隨便弄幾首小令出來,還能湊合。如果非要我分辨哪段詩作與曲子更為配合,哪段詩如何演繹才更有味道,可不是要了我的命么?」
「當時太原公和李相結盟,的確權勢熏天。可現在,連李相他都得罪了,這份權勢也……」公孫大娘笑了笑,低聲解釋。話又說到一半,猛然意識到白荇芷在故意轉移話題,伸手戳了對方一指頭,低聲數落道:「死妮子,心眼兒全玩到姐姐頭上了。遇見了王家那傻貨,就被人吃得死死的。有這份機靈勁兒,你倒是想辦法給自己爭個名分啊。他雖然只是個落了勢的子爵,但也能娶一妻一媵。正妻的資格你這輩子估計難指望了,能想辦法搏個媵的身份,也不枉自己跟了他一場!」
注1:唐律,妻妾的等級分明。地位低下的女子只能做妾。如果強行娶她為妻,就等同於蔑視禮教,判刑兩年半。通房丫頭如果不生下男孩,或者對主人家有什麼說得過去的奇功,依仗寵愛強行被納為妾的話,一旦有人上告,男主人也要被判兩年半徒刑。
「不是,不是根據曲子把詞對清楚,唱上幾遍就完了么?」白荇芷從來沒進過皇宮,按照自己平常的習慣,忐忑不安地追問。
話未說完,她突然意識到自己泄露了一個大秘密。頓了頓,快速以手掩口,「除了父輩的權勢,你看他還能依仗誰?養了那麼多家奴,被別人三拳兩腳就全打趴下了。而太原公王鉷也未必贊同自己的兒子四處惹禍。只要家裡邊老的不出馬,王准那廝憑著他自己,能折騰到今天這樣已經到頭了!」
她終身未嫁,膝下無兒無女,因此把同行姐妹都當做自己的晚輩開看顧。與白荇芷名為姐妹,實際上更像一對母女。站在自己人的立場上,對白荇芷試圖嫁入王家的選擇,始終持否定態度。認為王洵品性遠未定型,甭看現在一口一個姐姐叫得火熱,日後說不定就會把興趣轉移到別人身上。而白荇芷出身風塵,即便嫁給王洵,也只能做妾。按照大唐律例,妾的地位近乎于奴僕。如果這輩子不能生一個兒子作為依仗,待到人老珠黃之時,境遇比人家自小養大的通房丫頭都不如。至少,後者跟下人們還能混個臉熟,輕易不會遭到暗算。
「唉——」公孫大娘繼續嘆氣,想了片刻,才斟酌著回應,「已經這樣了,我還能說你什麼?賭吧,乾脆就賭得大一些,關鍵時刻不要再猶豫。要麼賭他是個有良心的,要麼賭他沒良心,這輩子一定會辜負你。到最後認賭服輸就成!」
嫁給王洵,從此遠離煙花之地。似乎在雙方相識后沒多久,白荇芷心中便有了類似的念頭。並非為了愛,而是為了尋求開國侯府的庇護!
此舞誕生之後,起初只是在梨園裡邊排練,供大唐皇帝陛下和妃子、近臣,以及李姓王爺們鑒賞。後來才漸漸流傳於梨園之外。但外邊流傳的只有三兩段,無論規模還是藝術造詣都與皇宮裡邊的相去甚遠。
話說到這,她臉上居然現出了一種奪目的光輝。就像當日策馬誇功的凱旋將士般,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有著股子說不出的驕傲。
「姐姐……」
霓裳羽衣曲脫胎于周穆王去拜會西王母傳奇,但是結合了唐人習俗,將故事演繹成了一個人間帝王夢遇月宮仙子,互生愛慕,終成眷屬的神話。全曲共三十六段,融歌、舞、器樂演奏為一體。曲調婉轉,歌詞清麗,配樂大氣恢弘,實乃古今舞蹈、詩歌與音樂的巔峰。
「姐姐,你這個髮髻,比上次那個好看!」
「姐姐,嫁給我,我對你好一輩子!」
「噢!」白荇芷輕輕皺眉,做出一幅很好奇的模樣。「可我聽說,太原公那人護短得很。有一回王准到駙馬府做客,嚇得永穆公主都親自出面替他端茶倒水。生怕得罪了他,害得太原公事後找駙馬的茬?」
「那你還要嫁入他家,就這麼想給人家做牛做馬去?」公孫大娘本以為白荇芷不清楚,聽對方如此說,驚得立刻瞪圓了雙眼。
「知道了吧?」公孫大娘又是一指頭戳過來,將白荇芷腦門戳出了一個明顯的紅印,「整天就想著如何嫁人。卻不知道女人家除了嫁人之外,還有許多更重要的事情做。霓裳羽衣,歌舞之道豈有止境?就是皇上自己,也翻來覆去將曲子改了很多回呢?」
「你這妮子,又發花痴!」見白荇芷一直沉默不語,公孫大娘搖搖頭,笑著數落。
「嗯!」白荇芷用貝齒輕咬下唇,默默點頭。半年前,她保證自己能賭贏,而現在,卻一點把握都沒有。王洵已經不是那個懵懵懂懂的紈絝子弟了。短短几個月,他如同脫胎換骨,變得結實,厚重,稜角分明。這樣的奇男兒,在她認識的所有貴胄子弟中,根本找不到第二個。假以時日,也許就要一飛沖霄。讓哪個女子敢輕言,可將他一輩子牢牢抓在手裡?
「可他,可他……」白荇芷語塞,結巴了半天,也沒能給自己的行為找到個充足的理由。以她目前在歌女中的地位,只要不嫁人,就是名副其實的花魁。每天有無數王孫公子蜜蜂一般圍著轉。待到人老珠黃時,要麼出家做個女道士,要麼像公孫大娘這般以給王孫貴胄之家訓練歌姬為生,這輩子自食其力,既不用小心翼翼擔心失去男人的寵愛,又不用跟大婦、婢女們勾心鬥角,實在比嫁入豪門為妾逍遙得多。
「甭理睬他!」公孫大娘微微冷笑,「快死的人了,還能囂張幾天。你先跟我到梨園裡邊躲一躲,用不了多久……」
「你呀你……」公孫大娘無可奈何,只有還以一聲長嘆。
但是似乎又從某個時間開始,這種半為做戲半當真的舉動,慢慢地變了味道。不知不覺間,主客已經慢慢易位,她遷就王洵的次數越來越多,而王洵的心思卻越來越難以琢磨。
就拿這次從軍多月,卻隻言片語沒有遣人送來的事情說吧!換做一年前發生,白荇芷肯定至少要半個月不給王洵好臉色看。任他哀告、討饒、送禮、求肯,不讓他從此長個記性絕不罷手。而今天早晨,在見到王洵那一刻起,先前私底下發的種種毒誓就全忘記了。竟然明知道對方的話語不盡其實,還是主動接受了他的借口。
「姐姐,我保護你!」幾年前,那個稚氣未脫的小男兒一時衝動所說出的話,居然變成了現實。而幾年後,當時那個心機深沉的「壞女人」,卻幾乎忘記了她的初衷。老天,為什麼會這樣?白荇芷如同做了場噩夢般,額頭上瞬間冒出了無數細小的汗珠。內心深處,那個幼稚到了極點的聲音卻愈發清晰。
「行了,別犯傻了!真拿你沒辦法!」公孫大娘氣得又拍了白荇芷一記,恨不得將其一巴掌打下馬車去。「快到我那了,你先收收心思。在最近這幾天之內,跟我把宮廷內的禮節學清楚。免得到時在皇上和貴妃娘娘面前,一不小心說錯了話,那樣,可是沒人敢給求情!」
什麼時候我變成了這個樣子?白荇芷怎麼想也想不明白。內心深處,亂成了一團麻。唯一清晰的地方就是,當弩箭飛來之際,王洵手持車廂板,威風凜凜地擋在自己身前。
所以才跟婢女小萍兒串通好了,一而再,再而三地做戲給王洵看。把主動權牢牢地抓在自己手裡,不達到有一個明白身份的目的決不罷休。
「姐姐,我保護你!」
況且公孫大娘已經多次擺明了要以衣缽相授。憑著公孫大娘留下的人脈,即便皇宮裡頭也能結下不少手帕交,又何必擔心像王准這種貨色欺負上門?
但王洵那稜角分明的面孔卻在眼前揮之不去。任白荇芷自己偷偷列舉出多少不嫁人的好處,都比不上對方臉上一縷陽光的重量。沉吟了好半天,她終於咬了咬牙,低聲道:「我也不清楚他到底哪裡好,但,但我,我已經放不了手了!」
「按大唐律例,如果他娶我為媵,會被判刑兩年半!」白荇芷顯然早就動過這種念頭,把其中繞不過去的地方都打聽得一清二楚。(注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