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煙雲》第二卷 關山月

第二章 殘醉(一 下)

第二卷 關山月

第二章 殘醉(一 下)

「這……」沒想到白荇芷會變得如此強硬,紅姑登時語塞。做青樓這行,一本萬利,同時也把腳踩在了刀刃上。她年青時,曾經親眼見過,一個攀上高枝變鳳凰的名妓,如何將從前的老鴇逼得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今日若是她咬緊牙關不鬆口,固然能從王洵身上刮出萬貫肉好。可這個價錢一開出來,就等於給錦華樓里的其他「女兒」做了榜樣。那些找不到王洵這種冤大頭的,難免會懷恨在心。日後若是有人也僥倖時來運轉,恐怕錦華樓的繁榮也就到了盡頭。
「為他?」萍兒楞了下,回頭看向坐立不安的王洵。還是像以前一樣懵懵懂懂,從兩年前到現在,她一直也沒看出此人有什麼好來。
況且王洵本身就是個世襲的子爵,六品校尉,前程一片大好。白荇芷很顯然又是個即便做了妾也能長期受寵不衰的。若是他們兩個發達后掉過頭來算舊賬……
但一切都已經木已成舟。主人做了選擇,她一個小丫鬟又怎有資格置喙?只好跟著賭上一局,聽天由命而已。正自怨自艾間,又聽見女主人笑著命令,「別瞪眼睛了。以後,咱們姐妹兩個得全依仗著他呢。趕緊去大堂,把紅姨幫我請過來。就說我已經決定嫁給王郎,今天就打算跟她告別!」
「到時候,別太急著立功。有危險時讓別人先沖,你在後邊緩一緩,沒人看得出來!」白荇芷絲毫顧不上挑王洵的話里的缺陷,揉著眼睛,小聲叮囑。
此刻再想辦法補救,顯然已經來不及。門環輕叩,婢女萍兒紅著眼睛探進半個腦袋,「小姐,我可以進來了么?」
但是昨晚,是她自己主動拔下了發簪。將滿頭長發和乾淨的軀體一併交到了王洵手中。從某種角度,萍兒說她傻,半點也沒有錯。想到這兒,白荇芷收住眼淚,拍了拍萍兒的肩膀,低聲耳語:「你說得對。姐姐是傻。但女人,這輩子早晚都會傻上一回。」
「我聽人說,飄洋過海販珠之利,不過二十倍。」看到白荇芷滿臉驕傲地靠著自己,本來有些被歡喜沖暈了頭的王洵也慢慢恢復了清醒,想了想,微笑著補充,「算上這些年荇芷在樓里的開銷,我給您一千吊肉好,您看如何?日後您老還是荇芷的長輩,我們兩個永遠不會忘記您老的好處!」
去安西不僅僅是為了博取功名,雖然在封常清將軍的照顧下,王洵去那邊肯定會比留在京師升遷快。更重要的一點是,去安西與西域諸野蠻民族打交道,對王洵而言也許比留在飛龍禁衛軍中更安全。他最近接觸到的東西實在太雜了,很多秘密根本不能被暴露于陽光之下。那些秘密的主人,也許互相不忍或者無力傷害對方。但殺掉所有旁觀者滅口,卻是輕而易舉!
如果王洵吃飽了抹嘴走人怎麼辦?一個青樓女子還能找到地方聲討恩客負情薄倖去?如果進入王家之後,被她家那一對老少狐狸欺負怎麼辦?主僕二人無依無靠,到時候還能依仗誰?
「佛祖哪顧得上管我。」對於怪力亂神,王洵一概嗤之以鼻。「他老人家自己的晚飯還沒著落呢,上回聽周老虎說,天竺國那邊被大食入侵,很多佛寺被帶著白頭巾的人一把火全燒掉了。還自稱是奉了神明的指使。也不知道是哪個神明,居然教唆出來一群打家劫舍的徒子徒孫?」
自從李林甫執掌相權之後,醉心於黨爭,任人唯親。大唐國力就慢慢走了下坡路。在邊境衝突中,也是時輸時贏,不復有永徵年間那種跺一跺腳周邊國家抱頭鼠竄的威懾力。而李林甫為了粉飾太平,又總是虛誇戰果,掩敗為勝。所以民間對唐軍兵威反而有一種非常盲目的自信。特別是像王洵這種從小到大沒聽聞過兵戈之聲的一代,簡直把戰爭看得像喝酒打架一樣輕鬆,根本不相信自己有可能會戰敗,負傷,甚至丟掉性命。
「那可不能這麼算!」聞聽此言,紅姑立刻變了臉色,「為了保護你不讓人欺負,我可是費盡了心思!還有胭脂水粉,珠寶首飾,一項項,全撿著最好的給你挑。就拿你住的這……」
夏天需要穿的衣服很少,白荇芷很快就收拾完一身行頭,坐在了梳妝台前。眼神掃過銅鏡,無意間,她忽然看見萍兒舉著梳子,正在自己背後默默流淚。楞了楞,笑著啐道:「你脾氣還大了!我錯怪你了,行不?別哭了,大清早,也不怕哭腫了眼睛!」
算來也是這姓王的太笨,換了別的客人,白荇芷恐怕在一年半之前,就早不是清倌人了。只有這個傻蛋,居然辛辛苦苦等到現在!這種傻瓜,不宰白不宰。想到這,紅姑收起眼淚,哽咽著道:「沒了芷兒,我也只好把錦華樓關掉了。這樓里百十張嘴,總不能隨便給幾個錢就打發掉。都是芷兒多年的姐妹,情同手足。若是小侯爺真的心疼芷兒……」
越想,萍兒越是擔心,昨夜竟然是睜著眼睛一宿未睡。今早見了白荇芷,便再忍耐不住,所有疑慮都化作眼淚淌了出來。
一千吊肉好,足夠在機會合適時,買到一百個女孩,並且從小調教到大了。已經做好了賠本打算了紅姑豈會不肯?假裝沒看見白荇芷狠踩王洵的小蠻靴,揚了下手絹,沒口子答應,「行,行,多謝小侯爺恩典。別的我也不說了,這間房子里的東西,荇芷喜歡什麼,儘管拿好了。連同這個小丫頭片子……」說到這兒,她伸手一指對著王洵怒氣沖沖的萍兒,「算作添頭,白送!」
見情郎說得如此豪氣,白荇芷不敢壞了口彩,沉吟了一下,繼續叮囑道:「那有空就多想想家裡邊。想想雲姨、紫蘿,還有我。別老想著打仗殺人,身上沾了太多的血腥氣,佛祖會怪罪的!」
「這哪裡是錢不錢的事兒啊!」紅姑抓起手帕,用力擦拭自己的眼睛,「芷兒即便不是我十月懷胎,也是我從小一把屎,一把尿帶大的。我本打算把錦華樓交給她,讓她將來給我養老送終。誰料她女生外向,居然……」
轉頭抱住婢女萍兒,白荇芷心中也是五味陳雜。在與王洵的智斗中,萍兒一直板著臉做惡人,而她,則偽裝成嬌弱無主的角色。事實上,所有好人惡人都出於她的暗中部署,萍兒只是個提線皮偶而已。
帶著白頭巾的大食人在長安城裡也有不少。珠寶、香料、絲綢、首飾、甚至黑市人口買賣當中,都有他們的身影。這些傢伙翻臉的速度堪比翻書,完全不懂得買賣不成仁義在的道理。並且喜歡扎堆抱團兒,強買強賣。因此在長安百姓中的口碑並不甚佳。聽王洵口無遮攔地拿佛教徒和這些大食人開涮,白荇芷忍不住用力捶了他一拳,笑著罵道:「別什麼話都說。神明都是順風耳。說不定會聽見。反正,你自己要多加小心,我從今天開始日日燒香,求佛祖保佑你平安回來!」
這簡直是無理取鬧了,她不拉鈴,對方哪敢上來壞其美夢?好在萍兒已經追隨白荇芷多年了,知道女主人臉嫩,低聲到了個歉,垂著頭,默默上前,幫對方洗漱梳妝。
「你,你打算什麼時候走?」抽了抽鼻子,她低聲詢問。
「哦!」王洵聞言低頭,果然在床榻左上角一個很不起眼的地方,發現了一段紅繩。「怪不得以前,萍兒總是突然過來推門。」一邊拉,他一邊做恍然大悟狀,「原來是你……」
「小姐……」聞聽此言,萍兒愈發覺得傷心,竟然不顧王洵就不遠處站著,抱著白荇芷肩頭嗚咽了起來。
「不提,不提!」王洵笑著又拉了幾下,一邊仔細追尋那隱隱約約的鈴聲,一邊皺著眉頭說道:「這麼清楚,我以前根本沒注意到!那昨晚,她豈不是……」
「作死了!」白荇芷自我保護的小伎倆被拆穿,羞得直揮粉拳,「人家昨天不是讓你得手了么?還不知足?老提過去的事情幹什麼?」
一邊哭,一邊哪眼睛偷看王洵。早在昨天晚上,看到王洵一直沒下樓,她已經開始磨刀霍霍。只是不太清楚對方的底限在哪而已。報得太低了怕對不起自己。開價太高,又怕叫黃了,把白荇芷砸在手裡。畢竟,過了昨晚之後,白荇芷就不能再算清倌人了。以後再錦華樓多留一天,價格就要下跌一截。(注1)
「噢!」白荇芷順口答應,這才意識到自己身上僅僅披著一件外袍,裡邊什麼都沒有穿。臉色登時又羞得通紅,推開王洵,一邊自己往頭上套小衣,一邊嗔怪,「都怨你。弄得我現在還暈頭漲腦的。別急著下樓,待會兒我自己跟紅姑談。你先幫我拉一下床腳的繩子。另一端系著的鈴鐺就在樓下萍兒的頭頂上,她聽見后,很快就會上來!」
「希望你求的那個佛祖有良心吧!別白吃了你的香。」王洵笑著搖頭,並不以什麼佛祖為然,但心中終究十分感動。「現在先不說這些,你把小萍兒喊進來,讓她伺候你洗漱更衣。我去找紅姑!」
注1:清倌人。只賣藝不賣身的歌伎或者舞姬。
趴在王洵懷裡默默哭了一會兒,白荇芷慢慢止住了眼淚。她年齡比王洵大,閱歷也更豐富些。雖然心裏很是不舍,卻也非常清楚,眼下暫且離開京師去安西投靠封常清,對王洵來說是一個非常明智的選擇。
「知道了!」王洵搖頭大笑,聲音無意中拖得老長。「哪那麼容易就有仗打?西域諸國,早就被高仙芝給打怕了。輕易不敢扎刺。我估計,短時間內,也就是驅逐馬匪,肅清山賊什麼的,根本不會有風險!」
「別——!」白荇芷下意識拒絕,隨即想到自己已經無可掩飾,將頭扭向牆角,低聲補充,「別站在門口。趕緊進來幫忙整理衣服。死妮子,睡得可真沉,也不早點起來幫我打洗臉水!」
猛然想到這一層,白荇芷立刻羞得無地自容。以手捂臉,低聲驚叫,「啊?你怎麼不早提醒我?這下慘了,都給她聽去了,你讓我怎麼見她?!」
「姐姐,你,你這回可真犯了傻!」不知道該怎樣表達自己的感受,萍兒哽咽著道。本來,二人一直互相配合,說好了要逼迫王洵先答應把白荇芷堂堂正正地接進崇仁坊的老宅,才肯讓其得手。誰料,昨晚白荇芷一時暈了頭,居然沒堅守底限。甚至連個承諾都沒要,就稀里糊塗地把她自己交了出去。
正準備報一個天價,誰料白荇芷那邊已經忍無可忍。輕輕咳嗽了一聲,上前插嘴,「阿姨可別這麼說。錦華樓的招牌,可是姐妹們一同撐起來的。女兒不敢搶他人之功。我記得您老買我時,只花了三吊錢。後來誰人請過不少老師,教我唱歌跳舞寫字畫畫,但從十四歲起,哪年我給您賺回來的錢少於千吊過?」
「我知道,她是錦華樓的招牌。可她跟我真的是兩情相悅。所以,還請紅姐成全則個!」聽紅姑哭得撕心裂肺,王洵未免有些誤解了她的意思。訕訕笑了笑,繼續求肯。
「嗯!」萍兒點點頭,站起身,默默走了出去。片刻之後,隨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錦華樓的老鴇紅姑,哭天搶地地沖了進來,「唉吆,我的肉啊,你怎麼這般傻啊。怎麼著,也先讓我準備一下才是。說走就走了,這不是拿刀子剜我的心么……」
彼此間互相照顧了這麼多年,臨別在即,白荇芷心頭也有些傷感,嘆了口氣,聲安慰道:「別哭,我帶你一起走便是。待會兒,我替你跟紅姑談!」
「姨娘。咱們不是說好了么?好聚好散。樓里這麼多姐妹,誰能守在您身邊一直到老呢?你老並不缺錢,又何必不給她們留一個從良的念想?」白荇芷立刻也收起了柔弱姿態,將身體往王洵肩上靠了靠,笑著回應。
「儘快!趁著天氣還暖出發。」王洵想了想,笑著回答。他心中現在只是有個大概的規劃,根本無法定下具體時間。離開京師去安西,是他昨天騎馬趕往錦華樓的途中才想到的主意。起初只是偶發衝動,誰料後來居然越想越認真,慢慢已經變成了執念。
「紅姐莫哭,該出多少贖身錢,你儘管開口便是!」王洵被哭得好生尷尬,側開半步,賠著笑臉說道。
即便別人沒有滅口之意,以王洵這種大咧咧的性格,難免有一天就會被某個大人物視作眼中釘。到那時,恐怕封常清想保護他,也鞭長莫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