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煙雲》第二卷 關山月

第五章 紫袍(一 上)

第二卷 關山月

第五章 紫袍(一 上)

第二天中午,樓蘭部眾長老在山谷中擺開酒宴,為長安來的客人們踐行。隨後,族長康忠信親自帶領五百部族武士,護送客人前往安西四鎮最靠東方一鎮,焉耆。
「不測?」王洵被老狐狸半真半假的表情嚇了一跳。「您老不是說,安西軍的接應人馬,已經到達焉耆了么?」
然而,朝廷不易插手。不等於地方節度使會對治下各部落的行為聽之任之。根據各人喜好,節度使們總是會或明或暗地扶植一批部落,打壓另外一批部落。最明顯的例子就在河西,自從哥舒翰取代王忠嗣出任河西節度使之後,突厥各部就在與鐵勒、回紇各部的爭鬥中,大佔上風。而在此之前,卻是鐵勒和回紇人一直壓得突厥各部無法翻身。
關鍵時刻,又是老狐狸跑出來向大夥許諾,一旦王校尉帶領弟兄們在安西有了固定的落腳點。只要送封信回樓蘭部,他就立刻派人把這些天來已經跟禁衛們有了夫妻之恩的樓蘭少女們送去團聚。無論屆時雙方相距有多遠,樓蘭人的承諾不會做任何更改。此言落地成誓,接受火神阿胡拉·瑪茲達大人的監督。如有違背,死後無法通過裁判之橋,永墜黑暗。
「走了,走了!」康老大笑著催動胯下坐騎,一邊前行,一邊給麾下的武士們分派任務,「安摩訶,你帶八十個人,負責四下警戒。每人三匹馬,前後左右都撒出去十五里,兩里一撥,互相之間隨時用角聲聯絡。何黑子,你帶人一百人前面探路。胡小丑,你帶一百人護在隊伍最後。其他人,跟長安來的弟兄們一道護住馬車。把眼睛放亮,刀子磨快,隨時準備應付不測!」
「行了,行了。真是女大留不得!還不趕緊回去織毯子?難道日後到夫家,你們就空著手,什麼都不帶么?」老狐狸又笑嘻嘻地喊了一嗓子,聲音里充滿了長者的慈愛。
爭執的源頭消失之後。樓蘭牧人對在這段時間內曾經給自己留下無數驚喜的長安貴客們依依不捨。
於是,在西域各地就有了一種奇怪的現象。凡是與軍鎮關係和睦的部落,在與其他部族的草場和水源的爭奪戰中,都穩穩居於上風。各地節度使無需親自出面,只要暗中資助一些西域各部自己製造不了的軍械,如這回被樓蘭部截留的騎兵專用弩,就可以令早已明確的戰局瞬間翻盤。
「是啊!」老狐狸眯縫起眼睛,鼻孔在空氣里四下抽動,「可我又聞到的一股血腥味兒。而焉耆,距這兒還有六百多里。這一路上,說不定會有哪家小賊不長眼睛!」
但由於西域距離長安過於遙遠,各部族之間的爭鬥又是年年不斷。所以大部分爭鬥,過程和結果都傳不到朝廷耳朵里。即便少數爭鬥因為規模巨大,引起了朝廷的關注。往往朝廷派出的調節特使沒到,兩個部族之間已經決出了勝負。勝者吞併了失敗一方的草場、牲畜、乃至大部分人口。敗者或是自動消亡,或者遠走他鄉投奔同族。朝廷特使即便對弱者心中充滿同情,為了地方的安寧,也只能默認獲勝者的利益。
少女們立刻羞得轉身逃開,七彩面紗在陽光下飛舞。此地距疏勒不過一千八九百里,對兩顆相許的心來說,無論如何都不算太遠。
禁衛和民壯們也紛紛跳上了坐騎。霎那間,每個人眼中都充滿了微笑。有個曾經同生共死過的好上司,有充足的安家費用,還有背後一道不離不棄的目光,西域邊陲,也許不算荒涼。
「看你這話說的。太傷人了不是?!你以為老夫也像你,沒事兒就喜歡棒打鴛鴦么?」老狐狸笑著眯縫起眼睛,花白的鬍子隨著笑聲上下顫動。「老夫是不忍看著年青人們辜負了大好姻緣。所以才願意成全他們。你等若肯念老夫一份人情,待日後發達了,對樓蘭部多看顧一二便是。」
關於老狐狸信守承諾的方式,王洵昨天已經領教過了。因此心中警覺頓生。「你不是又想藉機敲詐我一筆吧!我可事先告訴你,像我這樣的校尉,安西軍中一抓一大把。根本不可能再給你任何好處!」
為了表示自家族長言而有信,樓蘭部只留下了二十七名飛龍禁衛中重傷未愈的兩人。一個在那晚的血戰中永遠失去了右臂,另外一個被戰馬踏碎了小腿脛骨。二人這輩子都不可能重新走上戰場了。所以自願接受樓蘭部的聘請,充任部落里的練兵教頭。
說罷,張大嘴巴打了個哈欠,好像真的一宿沒合眼般。早有在一旁伺候的樓蘭牧人上前,雙手呈給王洵一個纏著紅繩的羊皮卷。在方子陵等人好奇的目光中,王洵信手將羊皮外的紅繩拆下,一份由烙鐵燙在羊皮上的禮單,立刻展示在大夥面前。
一千三百一十二匹駿馬,兩千頭羊,還有四十匹白毛駱駝。縱使知道牲口在西域遠不像其在京畿附近那樣值錢,王洵還是被禮單上的大唐文字嚇了一跳。「白毛駱駝和其中一千匹戰馬,算作那兩成兵器和騎弩的折價。你將它們交上去,肯定不會有人再責怪你沒有盡到保護輜重的責任。至於剩下的馬和羊,算是我們樓蘭人給女兒的嫁妝吧。」老狐狸擦了擦鬍鬚上的哈喇子,笑嘻嘻地補充,「當然了,聘禮也是一文不能少的。就按照你們中原的規矩,娘家出一份,婆家給雙倍!」
想到這兒,先前樓蘭人的諸般動作,對王洵來說就更一目了然了。他們之所以將飛龍禁衛和民壯們待為上賓,不僅僅是因為禁衛和民壯們表現出來的能力令人刮目相看,更多的是衝著他們背後的安西都護府。而樓蘭長老之所以任憑自己由著性子胡折騰,卻不聞不問,也非因為他們公務繁忙,而是衝著站在自己背後的兩個人,封常清和高適!
按照王洵和老狐狸康忠信雙方昨天達成的協議,樓蘭人留下了輜重的兩成作為救命之恩的酬謝。而王洵連夜默寫的練兵紀要,也被老狐狸鄭重地收了起來,像寶貝一般供在了火神塑像前。
而那些已經禁衛和民壯有了肌膚之親的樓蘭少女,則更是扯住情郎的衣角,哭得肝腸寸斷。
倖存下來的一百三十四名民壯,樓蘭部也只接納了其中手藝最精湛的四人。將另外一百三十人,及其餘二十五名禁衛一道還給了王洵。壓根兒沒徵詢這些人有沒有留下的意願。
「我呸!」王洵重重地向地上啐了一口,眼中的失落卻完全被笑意給融化。無論老狐狸心裏打著什麼算計,至少,到目前為止,大夥都切切實實感到了他的善意。也許這就是樓蘭人幾百年來所秉承的生存之道吧,利用一切可以自我壯大的機會,精打細算到錙銖必較。與此同時,又不吝對自己認可的貴客傾盡所有。
送行的隊伍綿延長達數里。
被生生從溫柔鄉里扯出來的民壯和禁衛們,一個個也都紅了眼睛。看向王洵的目光之中,難免帶上了一縷敵意。
傷感的氛圍瞬間被善意的鬨笑聲所打碎。一對對年青男女紅著臉,鬆開相執雙手,慢慢拉開彼此之間的距離,三步一回頭。
大唐對待西域地區各遊牧部族的策略很寬鬆。只要求各部向中樞表達恭順之意,卻不從各部族收取任何賦稅。每逢大的喜慶來臨,如新皇登基,冊立太子,對外戰爭獲取決定性勝利等,還另有絲綢、茶葉等珍貴物品賜下。而萬一各遊牧部族之間發生了爭鬥,大唐朝廷也不偏不倚,很少公然照顧衝突中任何一方。
「走了走了,女婿們,趕緊騎著馬滾蛋。再不走,就把老丈人家吃斷頓了!」老狐狸笑著將頭轉開,扯開嗓子沖依依惜別的情侶們大喊。
偏偏王洵根本沒法解釋,自己曾經準備把有留下打算的人全部留下。因為如果他當眾宣布了這個決定,整個輜重隊估計會立刻散架。在樓蘭少女的眼淚攻勢下,還肯繼續跟著他去疏勒搏命的弟兄,不會超過三分之一。
彷彿看出了王洵眼中的鬱悶,老狐狸康忠信又笑了笑,低聲說道:「朋友之間交往,誰吃虧,誰佔便宜,一時怎能算得清楚呢?承蒙您做主留下了那麼多騎弩,老夫心中不勝感謝。為了不讓你對上頭無法交代,我們幾個長老連夜湊了份禮物給你。瞧!」
「我就知道你從不吃虧!」王洵氣得手拉錘柄,恨不能立刻照著老狐狸的腦門來上一下子。對方這招叫遍地下夾子,無論大小,夾上一個算一個。以老狐狸心機,根據最近一段時間從大夥口中套到的情報,肯定不難推算出來,在短時間內,無論飛龍禁衛還是民壯,想要活命,都只能老老實實地留在安西軍中效力。而軍中最容易出人頭地,一百五十五名禁衛和民壯,只要日後有一個能在封常清面前站穩腳跟,就等於替樓蘭部與安西大都護府核心階層搭上了一條連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