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煙雲》第三卷 破陣子

第一章 白虹(一 下)

第三卷 破陣子

第一章 白虹(一 下)

看到楊國忠滿臉驚詫,賈昌聳了聳肩,得意的笑容背後透出一縷難以掩飾的寂寞,「所謂猛葯,就是見效快,藥力狠,但稍有不慎,便可能會令朝廷傷筋動骨的方子。賈某總結為二十四個字,整肅吏治、重振朝綱、廣開言路、選賢用能、精練禁軍、削弱藩鎮。具體的辦法就是……」
如果依照賈昌的建議,把在職官員考評升遷的規則,改成憑資格熬年頭。標準便立刻清晰了許多。並且操作過程當中人為干涉的因素也減弱到了極低的程度。原本需要歷時半年多的選拔,恐怕半月之內就可搞定。雖然有可能得罪一些在原來選拔過程中上下其手的傢伙,但比起被提拔者的感恩戴德來,這點兒怨恨簡直微不足道!
對於周圍投過來或為獻媚,或為熱辣的眼光,虢國夫人沒有感覺到半分不快。她早已習慣了,或者說是駕輕就熟。只要坐到大庭廣眾之下,穿上那身代表品級地位的服飾,便自然而然地忘記了另外一個自己,渾身上下都透出傾國傾城之態。
「呵呵,你還是說說秋梨湯怎麼熬吧,畢竟這個更順口些!」楊國忠陪著乾笑了一聲,繼續追問。
不出楊國忠所望,上任才短短几個月,賈昌已經憑著嫻熟的手段,贏得了高力士等人的交口稱讚。此外,儘管楊國忠沒有提到「論資排輩」的官員選拔之策是出於誰的建議,某些消息靈通者,還是從蛛絲馬跡中,分析出了一點兒頭緒。於是,某些受惠於此策的新貴們,在感激楊國忠之餘,念念不忘賈昌的挖井之恩。很快,座落在曲江池畔的賈家別院,就開始賓客盈門了。
「我的骨頭,國忠公,我可經不起你這麼折騰!」賈昌趕緊後退數步,慘叫著掙脫楊國忠的魔爪,「其實很簡單,只是國忠公身在局內,不像我這個旁觀者看得那麼清楚而已。憑資歷熬年頭就是了。越是久久不得升遷的人,對李相怨恨越大。而他們又的確非常有治政經驗,參照為官的年頭多寡依次提拔,誰都能看到希望,誰都說不出什麼怨言來!」
賈昌先是一愣,然後搖頭苦笑。他本來也沒指望楊國忠這個人太有擔當,只是預料中的事情發生之後,心中依舊有些不是滋味。楊國忠也明白自己辜負了對方的一番好意,訕訕地笑了笑,低聲解釋:「給我五年時間,五年之後,賈兄今日所提之策,我一定會全力以赴去實施。然而現在,局面已經是積重難返,貿然下猛葯的話,恐怕未必治得了病,反而會傷到五腹六臟。」
「功勞就不必了,我就這麼丁點兒個小個頭,放在越起眼的位置,招來的嘲弄越多!」賈昌苦笑了一下,輕輕擺手,「我只是想借國忠公之手,完成自己回報陛下恩德的心愿而已。」
換句話說,對於這種釣魚或者被釣的遊戲,虢國夫人早已駕輕就熟。心中既沒有什麼厭惡感,也沒有什麼負疚。對四下傳來的包含著某種暗示的肢體言語和眼神,她向來是報以嫵媚且專業的微笑。既不立刻回絕,也輕易不許下任何承諾。把所有一切都包含在笑容當中,讓對方自己去猜。猜中了沒有獎勵,會錯了意,她也不在乎人家四處宣揚。男人么,其實骨子裡都差不多。總希望自己是最引人注目的那個,天下女人都恨不得哭著喊著倒貼。然而你只要給他一個念想,他就會像聞到腥味的貓兒一樣蹭過來,任你搓扁搓圓,決不退縮半分。
「如此,賈某再客氣就顯得矯情了!」賈昌笑了笑,衝著楊國忠長揖及地。皇宮內所需的大宗物資採買,一向是由高力士等首領太監負責。但畢竟有很多日常所用的粗笨之物,如木炭、糧食,馬桶水缸等,是太監們或者不方便,或者懶得去管的。這些東西往往價值不高,然而勝在用量巨大。經手人隨便在上面刮一刮,就是整桶整桶的油水。
今天的酒宴上,有很多熟悉的面孔。虢國夫人入席后,匆匆掃了幾眼,認出了中書舍人宋昱、吏部郎中鄭昂、前扶風縣令薛景仙等。還有幾個她沒有見過,但從對方臉上欣喜的表情來推斷,也是走了哥哥楊國忠的門路,終於得償所願的新貴。因此她微笑著沖大夥蹲了蹲身,謝過姍姍來遲之罪,便在此間主人的引領下,走入了左側首席位置。
這一刻,她不再是自己夢裡的那個楊玉瑤。那個膽小而又多情的女子,早已隨著一個夢飄走了。
原來負責此事的是李林甫的族中子侄。如今李林甫已經皇帝下令被刨棺鞭屍,先前的一眾黨羽自然是樹倒猢猻散了。朝中很多頗具慧眼的人物,便替自家人盯上了這個留下的肥差。楊國忠一直將其握在手裡沒有給出,今天心情高興,立刻將其作為酬謝,交託到了賈昌的肩膀上。
「也倒是!」賈昌輕輕嘆了口氣,將雙臂倒背于身後,本來就矮小的個頭看上去愈發孱弱。
這樣安排也非完全出於私心。太監們由於身體殘疾,性情或多或少有些古怪。跟他們打交道,一定得是個八面玲瓏的人物。眼下楊國忠在朝堂內立足未穩,自然不願意跟高力士等人起了隔閡。所以把賈昌這個人精頂到雙方權力交錯的位置上去,也的確能起到緩衝與彌合作用。
但是,賈昌這個人卻非常懂得避嫌。無論客人的來意是登門致謝,還是有事相求,他都念念不忘將楊國忠推到前面。久而久之,雙方之間的關係愈發親厚。很多楊國忠抽不出時間會見的『普通』客人,也都交給賈昌幫忙招待。後者本來就是尋歡作樂的老手,對付這種小差事,自然是駕輕就熟。無論來者的脾氣有多古怪,他總是能讓其留下禮物和感激,滿意而歸。偶爾虢國夫人楊玉瑤再於酒席間露個面兒,則更令客人們覺得臉上有光,渾身上下的老骨頭都跟著年青十好幾歲。
想到賈昌跟自己的境遇曾經有很多相似之處,楊國忠笑了笑,坦誠地詢問,「你有比較穩妥的辦法么?要知道楊某並不是不想做事,而是李林甫老賊留下的完全是一個爛攤子。這些日子來,楊某每天光是給他補鍋,就累得暈頭轉向了!根哪裡還有精力再琢磨其他東西!」
楊國忠心思轉得向來不慢,否則也難以從一個市井無賴爬上當朝宰相的高位。略作沉吟,就將『秋梨湯』的中的利害得失考慮得清清楚楚。他現在最需要的便是在朝中提拔一批支持者,藉此鞏固自己來之不易的地位。賈昌所獻「秋梨湯」,可謂雪中送炭。至於這個方子的療效好壞,暫時可以不在考慮之列。畢竟大唐朝的骨頭架子還在,雖然比起開元年間虛弱了許多,但是一時半會兒不可能倒掉。待自己的地位穩固了,積聚下足夠的實力,再痛下猛葯替國家療傷不遲!
「什麼是猛葯?什麼是秋梨湯?」楊國忠眉頭輕皺,愈發覺得眼前這個人有意思起來,「不妨都說給楊某聽聽,若是可行的話,楊某肯定不會吞沒你的功勞!」
這倒是個切實可行之策!關鍵是操作起來非常簡單,並且迅速有效。原來李林甫當政之時,選拔官員的手續非常繁雜。六品以下官吏赴京應選,需要通過筆試,面試,然後吏部擬官注籍。既注唱名,三唱后冬集,以其名報僕射,再由門下省上報皇帝,然後依旨授官。整個過程從春到秋,歷時長達半年之久。其中只要有一個環節沒打點到位,或者由於沒討得李林甫本人的歡喜,就可能被淘汰出局,或者長時間被擱置在京師,得不到任何結果。
幾個當朝新貴們,倒不覺得坐在一個女人的下首有什麼失身份。第一,對方是有『國夫人』的封爵,地位遠在自己之上。第二,對方是當朝宰相的妹妹,能出席這樣的酒宴,是給足了大夥面子。至於第三么,就只能在心裏想想了,嘴上無論如何說不得。人家是出得了廳堂,上得了龍床。自己一個區區五品,在人家面前有什麼資格可擺?若是能找機會一親芳澤,也算沾了皇帝陛下的余恩。過後在親近朋友面前說出去,保准能獲得無數驚訝與羡慕。
但是,想達成這個願望是談何容易?!!且不說在長達十九年的宰相生涯里,權相李林甫已經將前幾任留下的巨額府庫盈餘揮霍得一乾二淨,並且將吏治從朝廷到地方都敗壞得百孔千瘡。單憑楊國忠本人的背景、才華以及在士林中的聲望口碑,亦無法像李林甫在任時那樣做到令出隨心,無論正確和錯誤都沒有敢於阻撓。
一句話,登時將二人之間的距離又拉近了老大一截。在沒能取代李林甫之前,楊國忠的確終日想的是有朝一日重權在握,如何大擺宰相威風。而現在,他卻更多想的是如何在宰相這個位置上,留下些與前任不同的東西。
夢再好,醒來后的人卻只能做回自己。她,如今只是楊國忠的妹妹,大唐一品夫人。一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
「多謝賈兄!」給了對面的矮個子一個友善的微笑,楊國忠低聲說道,「這番指點之恩,楊某心裏記下了。你既然不在乎官職高低,楊某也不勉強於你。這樣吧,以後內庭所用柴薪雜物於民間的採辦之事,就交託給賈兄來管理。反正你已經在陛下身邊行走多年,知道陛下和內庭所有重要人物的喜好!」
「收百官之心?」楊國忠最希望做到的便是這一點,立刻上前抓住賈昌的肩膀,大聲追問,「如何去做,賈兄能否說詳細些!」
「那要看國忠公是需要一劑猛葯,還是一劑秋梨湯了!」賈昌得意地笑了笑,拋給楊國忠一個頗為有趣的選擇。
「不瞞賈兄,以本相目前之力,恐怕一條也做不到!」沒等賈昌把話說完,楊國忠立刻苦笑著打斷。他府中也有一群頗具眼光的幕僚,賈昌今日所提六項,大夥在言談中也曾多有涉及。但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除了大力提拔自己看重的人才這項不會遭到太大阻力之外,其他任何一項,都可謂牽一髮而動全身。稍有不慎,朝廷倒未必傷筋動骨,他楊國忠好不容易到手的權柄,恐怕就要丟得精精光光了。
「既然叫做秋梨湯么,自然是滋補的成分大。頂多讓病情繼續拖下去而已,實際上根本起不到治療的作用!」賈昌又笑了笑,輕輕點頭,「辦法簡單,保證不得罪任何人。李相在位之時,用人完全依賴個人觀感和有司對其的風評,實際上根本沒有具體操作規則可循。很多地方官員在司馬、知縣一級徘徊到致仕,也看不到絲毫升遷的指望。國忠公若是想收百官之心,穩定朝野秩序的話,從這方面著手,倒不失一條捷徑!」
而賈昌的出身和經歷與楊國忠可謂同病相憐。二人父輩的身份都不高,家族中沒有過硬的背景可憑藉;二人都是取悅了大唐天子李隆基,才登上了高位。二人都沒讀過太多書,肚子里沒那麼多道德說教。二人的道德品行都不足以服眾,開始出入朝堂時背後總有一大票人指指指點點。更重要一條是,二人都對那些所謂的飽學名士看不上眼,寧願跟市井無賴攀交情,也不願跟后一種人有任何瓜葛。
所以,很多底層官員在任期結束后,寧願想辦法行賄上司,原地踏步,也不願意入京述職。原地踏步雖然沒有升遷指望,但也不會出現大的起落。而赴京述職的話,稍有應對不甚,便可能如同囚徒般被困在館驛,進退不能。直到他自己完全對前途絕望,主動請求返回故鄉去做一個平頭百姓,方才算逃離生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