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煙雲》第三卷 破陣子

第一章 白虹(二 下)

第三卷 破陣子

第一章 白虹(二 下)

「嗯——」薛景仙登時語塞。他只是想嘲諷有人身為百姓父母官,終日里卻就知道吟詩操琴,把正事都交給屬下胥吏去辦,弄得地方上民不聊生。卻萬萬沒有料到,這話能被人聯繫到天子失德方面去。想想鬥雞小兒賈昌跟當今天子之間的關係,不禁額頭見汗。猶豫了一下,向賈昌鄭重拱手:「薛某今日喝多了。所以口不擇言。還請賈大人原諒則個。剛才的酒令,薛某認罰便是!」
「宋舍人過獎了!」虢國夫人楊玉瑤笑了笑,輕輕搖頭。儀態舉止依舊傾國傾城,卻令人心裏難以再起任何非分之念。
在座諸人,除了賈昌和虢國夫人兩個年少時家境較為普通之外,其他皆為書香門第,根本沒見過未脫最外一層錶殼的栗子果是什麼模樣。當然無法將其與刺蝟聯想到一起。看到薛景仙樂不可支,不由得相對苦笑。
「薛大人這話說得太過了吧!」聽到此,賈昌再也忍耐不住,皺了皺眉頭,將聲音提高了幾分質問。「莫非薛大人以為,我朝又應該變更年號了么?」
不擅長鑽營?那你又何必死皮賴臉地往賈大人家裡湊?!!眾賓客連嘲諷都懶得嘲諷了,紛紛拿青白分明的眼睛向薛景仙處涅斜。大夥都是讀書人,誰都指望此生能找尋到機會,一展心中抱負。所以想方設法另闢蹊徑,不足為恥。然而一邊主動跑到楊國忠門下投靠,一邊大喊著自己是個清流,就有些太噁心了。往好聽了說是言行不一偽君子一個,往陰損了說,就是一邊做婊子一邊立牌坊!
突然間,泉水匯成大河,自天際而來,直奔入海。沿岸山川大地瞬間皆碧,群芳吐艷,百鳥齊鳴。更有一對少年男女,沿著河岸並轡疾馳。馬踏春風,人面相爭桃花色。俄頃,狂風大作,電閃雷鳴。樹上百花盡落,林間群鳥驚飛。唯有策馬疾馳的男女,絲毫不以天地之變為意。四目盈盈相對,笑容起時,叮咚一聲,風雨噶然而止。
這回,終於又引起了三兩聲輕笑,卻依舊不是很熱烈。薛景仙無法過關,心裏登時又惱怒起來,臉色變得一片漆黑。翰林學士趙無憂見狀,唯恐他再攪了眾人的性質,拱拱手,笑著把話頭引到了自己身上,「我也說個笑話吧。但不保證比薛兄講得更好聽。話說我們家鄉那地方,土地貧瘠,所以民間素來不以經商為恥。可縣城西頭有一戶中等人家,偏偏要子侄讀書做官。別人問他原因,他說:『給子孫金銀珠玉,他們總有花完的時候。給他們一肚子學問,足夠他們受用終生!』鄰里聞之,都以此翁為智。結果縣城東頭的一戶富豪聽了,卻不住搖頭。有好事的傢伙追問搖頭的原因,東城富豪笑而不答,卻請了人來,每天教導自己的幾個女兒如何梳妝打扮。三年之後,西城老翁之子進京趕考,金榜題名。消息傳回來之後,城西那頭張燈結綵,城東那頭也鼓樂齊鳴。結果,你們猜怎麼著?」
說罷,自己率先哈哈大笑。
誰料他不幫忙還好,越幫忙,薛景仙心裏越覺得鬱悶。肚子里已經準備好的詩作,薛景仙自問壓不過宋昱和趙無憂兩人的風頭。而論才思敏捷,在座諸人恐怕都完成得比他快了許多。即便能僥倖評了乙等,也顯不出任何本事。怪就怪這律錄事宋昱,好端端地非要賣弄什麼詩文?他中書舍人是個耍筆杆子的差事,自然弄得駕輕就熟。而薛某人做了半輩子地方小吏,平素總是跟俗物打交道,筆下如何又清雅得起來?!
他本意是想向虢國夫人暗示,自己比較長於政務。誰料這話聽在大夥耳朵里,卻充滿了挑釁之意。當即,吏部郎中鄭昂皺了皺眉頭,笑著說道:「的確,薛縣令在任上比較勤政。以至於他的頂頭上司一直捨不得他調往別處,故而連年考評都刻意給了最低一等!」
在一旁伺候的婢女嚇了一跳,趕緊小跑著上前,將薛景仙丟下的空盞添滿。此間主人賈昌也驟然醒悟,連忙在座位后躬了躬身,笑著說道,「哎呀,看我這當酒明府的,居然未能一碗水端平!誰的大作還沒交上來?好像就剩下薛兄了吧!怪我,怪我!以薛兄大才,肯定是一篇壓軸之作!」
她需要的是一個可以風雨相伴,生死相隨的奇男子。而吾輩,不過是欲盡一夕之歡而已。彼此之間所圖相去甚遠,還不如知難而退,互相間保持個好印象。一時間,與宋昱心思相同者不止一個,就連先前以浣花曲大胆示好的趙無憂,也收起了非分之念。自己給自己倒了一盞酒,笑呵呵地跟臨近同僚品評起剛才眾人的詩作來。
薛景仙立刻聳了聳肩膀,反唇相譏,「身為地方官員,難道不擅處理政務,才是長處么?怪不得最近幾年,百姓的日子越來越緊巴,原來是世道變了!」
他故意賣了個關子,然後喝了口茶,笑呵呵地補充,「人家城東頭小姐早就跟城西才子私定終身了,約好了金榜題名后才子就入贅其家!沒花幾個銅錢,把進士公和他滿肚子的學問,一道給拐回了門來!」
這簡直是當眾打人的耳光了。有美人在側,薛景仙又怎能忍得?立即豎起眉頭來,大聲反駁道,「那是因為薛某不擅長鑽營,所以才被小人誣陷。不像某些傢伙,唯一懂得的便是如何討好上司!」
沒想到自己一時疏忽,居然惹出了這麼多麻煩。此間主人賈昌心裏也好生懊惱。強壓住命人將薛景仙叉出去的衝動,他清清嗓子,笑著說道:「以前吏部選拔升遷官員的方式,的確有很多弊端。所以薛兄被上司刻意打壓,也非不可能!好在楊大人接掌相位之後,已經開始著手革除積弊。否則,咱們大伙兒今日也沒機會坐在一起。呵呵,酒宴之上,不提這些!咱們就事論事,薛兄不願以大作示人,照約定算輸。所以,本明府要求薛兄再干兩盞水酒,然後給大夥露一拿手之技。薛兄以為如何?」
眾人紛紛點頭,然後又紛紛搖頭。薛景仙終於明白自己錯在哪裡了,咧了下嘴,繼續說道:「那我就再說一個吧,保准好笑。話說有一伙人乘船過揚子江,走到江中間,船突然漏水了。滿船的人都嚇得哇哇大叫,只有一位老兄,先皺著眉頭四下看了看,然後衝著大夥呵斥道,『又不是你們家的船,沉了就沉了唄,心疼什麼啊,真是笨死了!』」
君子六藝,樂本是其中之一。眾賓客都頗通音律,起初聽時還是抱著獵奇的心理,想找一找這名滿京師的虢國夫人到底有哪點兒過人之處,居然連龍床也能輕易上得。須臾之後,心中的好奇便轉為了讚賞,臉上的笑容也逐漸莊重起來。待到曲子彈到了一半處,滿屋已經不聞呼吸之聲。唯有婉轉的琴音,泉水般在屋子裡嗚咽流淌。
楊家眾姐妹之所以都能被大唐天子李隆基引為紅顏知己,過人的姿色只是其中因素之一。更為關鍵的是,她們姐妹在音樂與歌舞方面的造詣都極為深厚,所以才與李隆基有著說不完的共同話題。此刻虢國夫人信手彈來,雖然奏的是一闋剛剛出爐,未經雕琢洗鍊的新曲,但其中流露出來的意境,已經強出尋常琴師所奏甚多了。
『叮咚』一聲,卻是彈奏者收了弦,沉吟不語。許久之後,賓客們才慢慢從已然消失的琴境中把自己的魂魄找回來,輕輕撫掌。先前還因被趙無憂搶了風頭而有些懊惱的中書舍人宋昱嘆了口氣,衝著虢國夫人輕輕拱手:「聖人說聽了琴聲會三月不知肉味,宋某原本以為誇張。今日聽了夫人所奏之曲,才知道聖人所言非虛。豈止是三月不知肉味,簡直是易筋洗髓,讓宋某半年之內,都不願碰腥膻之物!」
見薛景仙這廝肯服軟,賈昌也不欲跟他繼續糾纏。這種偽君子,表面上看起來一本正經,其實肚子里齷齪得很。並且往往心胸都極其狹窄。自己做錯的地方從來不記得,別人稍有得罪便沒齒難忘。與其當眾處置他掃大夥的興,不如稀里糊塗把今晚的酒宴結了,然後把此人趕得遠遠得,再也不准他登門來添堵。
「是啊,是啊!差點兒讓薛兄矇混過關!」律錄事宋昱也不想以為薛景仙一個人攪了大夥的性,趕緊笑著在一旁幫腔。「趕緊把大作交出來,否則,休怪本錄事軍法無情!」
於是大夥又紛紛開口數落趙無憂過分謙虛,故意拿了一首好詩來吊人胃口。正欲將此詩推為甲等,卻見虢國夫人慵懶地打了個哈欠,笑著說道:「昨夜睡得有些晚了,所以剛才走了一會兒神。實在是對不住諸位。這樣吧,我前幾日新譜了首曲子,正需要有人來雅正。如果諸君不怕被污了耳朵的話,玉瑤願彈奏一曲以助酒興!」
「這個,薛某倒是不愁!」輕輕沖『鬥雞小兒』賈昌拱了拱手,薛景仙裝作很感激的模樣回應,「先說個關於老虎的笑話吧!扶風一帶,地形多山,所以猛獸也極多。老虎乃百獸之王,很少遇到敵手。不料一日行獵,卻一口咬在了刺蝟身上,被扎得滿嘴冒血。老虎吃痛,只好張開嘴巴,又把刺蝟吐了出來。肚子裏面飢腸轆轆,一時又找不到更合口之物果腹。猛然間看到了掉在地上的板栗,立刻撲將上去,用爪子按住,大聲罵道:『有完沒完,我今天已經被你阿爺扎過一次了。你還想怎麼樣?!』」(注1)
聞聽此言,眾人看向趙無憂的目光里愈發充滿了艷慕,紛紛笑著開口致謝。虢國夫人也不再多說話,從酒明府賈昌手裡借來一把瑤琴,橫在面前矮几之上慢慢撫弄了幾下,且調正其音色。爾後便低眉信手,叮叮咚咚彈奏了起來。
薛景仙前仰後合地笑了片刻,突然發現根本沒有人響應自己。楞了楞,苦著臉道,「莫非這個笑話不好笑么?老虎拿栗子當了刺蝟啊。你們見過刺蝟沒?栗子呢?」
客氣笑了笑,他低聲說道:「若論詩文,在座諸位還能有比賈某肚子里墨水更少的么?拿此來行令,不過是圖個開心罷了!與才華高低,根本沒任何關係!薛大人既然不喜歡作詩,不如講個笑話來聽聽!若是把大夥都逗笑了,本明府便算你已經了結了這場酒官司,如何?!」
眾人見此,不用問,也知道趙無憂方才那首宮怨詩打動了美人之心。再一細回味,發現此詩意境雖然與眼前的熱鬧氛圍格格不入,然而單單從詩文本身的平仄韻律及工整性而言,的確不輸于先前中樞舍人宋昱所做那首分毫!
注1:栗子果並非街上所賣板栗模樣,外邊還有一層厚殼,上面生有很多毛刺。每個果殼內,通常包著三四枚板栗。
大夥都光顧著品味琴聲和詩作,倒把尚未交卷的人給忘了。前扶風縣令薛景仙連續輕咳了數聲,都吸引不了別人的關注。心中不禁有些惱怒,將空酒盞用力往面前矮几上一頓,發出「咚」的一聲巨響,「倒酒,倒酒,今日喝得好生痛快!」
說罷,趕緊端起面前酒盞,連干兩杯。隨後,訕訕擦了把臉,笑著說道:「詩文的確非薛某所長。有虢國夫人這種大家在側,薛某的琴藝,也是萬萬不敢拿出來獻醜的。其他,請明府隨便劃下個道道吧,薛某照做便是!」
與其把拼湊出來詩作拿出去勉強應景,不如另闢蹊徑,否則,肯定難以引起宰相之妹的關注。想到這兒,薛景仙撇了撇嘴,笑著回應道:「我在任上時天天忙得焦頭爛額,哪裡有閑功夫舞文弄墨?所以,詩作就算了吧,免得污了諸位之耳。」
「薛大人剛才可是說過,他唯一拿手的,就是處理政務!」沒等薛景仙回應,立刻有人冷笑著奚落。